人类使用染料的历史可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我国在西周时期就已设置负责印染的官职,专门司管印染业。而从新疆尼雅遗址、吐鲁番考古出土的织锦印花看,这种工艺可追溯到东汉时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新疆南部的土布印染还很普遍,人们的服饰、被褥、餐巾、腰带、墙围、炕围等大都是当地通过印染不同图案的土布来进行装饰和美化的,因而倍受当地百姓的青睐。
一块土白布,被民间艺人印上各种颜色和各种式样的图案后,一款带着浓浓民族气息的手工艺品就做成了。在大多数维吾尔人家中土印花布做墙围布、炕围布都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装饰品,他们甚至还将精美的印花布作为壁挂欣赏。这种朴素、雅致大方的印花布已成为一种体现维吾尔族人情趣和性格的民间手工艺品,2006年初被评为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传统颜料 即兴图案
印花土布依然沿用着古老的工艺,印花布的传统颜料是由石榴皮、石榴汁、核桃皮、铁锈、锅黑、赭石等植物和矿物颜料配制而成,图案以花卉和几何图形为主。制作土印花布的工艺流程大概为:选布、上浆、印花、漂洗等。关键技艺是刻制木图章和图案的拼合布排。先选一块上好的梨木,刨平打光,雕刻成各种造型的图案。木图章有的是印花布艺人自己刻,有的出自木匠之手,图案大都是匠人们的即兴之作,但是绝对脱离不了几何图案和花卉图形等约定俗成的样式。维吾尔族这种印染技术有两种,一种是镂花染印,有些和腊染接近,在铁皮或羊皮上镂出图案,涂上石膏,放在染色剂中浸染。另一种是我们从图中看到的模戳印染法。
模戳印花有两种模具:一种是滚轴印花,利用木轴滚动把图案印到布上,但流传至今的多是以木章戳印的方式,即在白棉布上进行盖印章式工艺图案组合印制。印花布的传统图案也有以星形图案为主,它蕴含了伊斯兰文化天地融合的观念,更多的几何图案纹样通过不同的组合穿插于植物花卉图案之间,或做边饰或形成连续图案,使作品彰显了朴素大方的伊斯兰风格。新疆少数民族对几何纹样的偏爱无疑受伊斯兰文化的影响,是其民族精神的体现。
记忆深处的上世纪70年代,我还在南疆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就认识了村里的匠人买塞地·托巴克。不过他当时是洛浦县玉龙喀什镇的“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这位乡村汉子除了白天参加队里的农业生产赚工分外,晚上还操持祖传的土布印花工艺,私底下进行交易。附近的确有不少老乡偷偷来买他的印花土布。所以,在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他就是村里有名资本主义的“黑典型”。在县里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的指导下村里还专门开过几次批判这个“黑典型”的批斗会。当时我是村里知青点的知识青年,被指定做批判会记录员。
真是不打不成交,我虽然是他批判会的记录员,买塞地·托巴克并不反感我。我从小爱涂鸦,他见我画村头像塔的毛主席画像大批判专栏的漫画写村里黑板报,就经常悄悄过来看几眼,念叨几句。他不仅没有记恨我记录他走资本主义的罪状的事,还指导我画画,自然我们成了“地下朋友”,所以我经常到他家玩、到他家蹭饭吃。那时粮食定量,经常吃不饱,看到他家烟囱冒烟,我就坐不住了,到他家正赶上开饭,于是在他们的礼让下我也就不客气地来上一碗。如果锅里没有了,买塞地·托巴克就会把他吃的碗推到我面前两人一起吃。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很默契,我特别喜欢他和他家人的淳朴、幽默和与人为善的性格,喜爱他对手艺的执着。他藏有很多祖传下来的模戳。印花布和印花模具是他的最爱。印花手艺给他带来了很多欢喜和快乐以及生活的宽裕,当然也有被批的麻烦。可他生来有阿凡提式幽默和乐观性格,才被开过几天批判会,下来这不“地下”又忙上了,在那昏暗的煤油灯下,几款模戳在他手中魔幻般的印出精致的民族式各类图案,真是叹为观止。他喜欢我画画,我喜欢他的印花图案的精美,一来二去,心有灵犀地我成了他的“秘密”朋友。晚上我常摸进他家聊天,常会碰见那些偷偷来买印花布的客人,他们主要是以物换物,或者自己带来白布,让买塞地·托巴克老人加工印些他们喜欢的图案,然后给两斤粮食作为报酬,权当作为人情罢了,老人也并不在意得失,只想把美丽带给所有爱美的乡亲们。在那个没有色彩、生活单一的年代,人们每年只能靠布票购买有限几尺单色布料,对于天性爱美的民族来说,他们宁肯少吃一口,也要美化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所以常常偷偷地拿布料来印块炕围或花腰带,让苍白的日子有点情趣。买塞地·托巴克的手艺暗合了人们的需求,同时老人也实在不愿意丢掉这门祖传手艺,只为热爱,不求得失。乡亲们或多或少的报酬也给他和家人带来了生活上的便利。所以经常是会上批了就说改,下来偷偷地又犯,这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就得常常挨批,以至于后来有人反映到工作队,领导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了。
重逢买塞地·托巴克阿卡
一晃30多年过去了,几年前我有幸重回南疆,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原来的小路找不见了,村貌也已大大改观。在新居民点的边缘,当年老村头我画的毛主席像还残存在破败的像塔上。我围着像塔转悠了好久,然后朝塔东北角的小院走去。
木门敲了好一会儿,我才从门缝里看到从屋里慢慢走出一位老者,正是他!门开了,我激动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买塞地·托巴克并没认出我,当我从包里掏出包有冰糖和砖茶的布包时,他吃了一惊,因为看到了当年他送给我的腰巾,那可是他多年前十分得意的作品啊!我喊道:“买塞地阿卡(大哥)!是我,我是小韩啊!”老人一把抱住我,流下了热泪。进屋后,赶快拨响了他儿子库尔班江家的电话,叫孩子都来和我见面。
封存了30多年的话匣打开了。我问老人怎么不搬到居民点和子女同住?老人回答,年龄大了,不想动,再说,爷爷和父亲的麻扎(坟墓)就在房后,守着他们心里踏实,况且,自己生活还能自理,就不打扰子女啦!孩子们早晚也常来坐坐,感觉挺好的,有时候心血来潮,还可以干点自己的事,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饭后,我向老人提出想拍摄一套印花工艺流程的图片。老人说:好长时间不干了,只是经常把祖传的魔方(指印花模具)拿出来把玩。有旅游者知道我有这套模子,出高价购买,我都没有出手,我也知道模子继续留在我这也没用。库尔班江当年跟我学了几天手艺,后来非要学拖拉机维修不可。钱是赚了,可祖上的手艺没了。这让我很伤心。老人接着说:“当年你在的时候,我们这片农村经常有人偷偷买我的花布,我也偷偷地做——白天光明正大地让乡亲们割我的资本主义尾巴,晚上我还是做我的手艺,因为乡亲们需要美的生活,人们需要我的手艺,我也需要家人都吃饱肚子。所以,资本主义那个尾巴就天天割又天天长。现在,没人割尾巴了,市场却不需要了,社会需求环境没了,尾巴让市场自然而然地割了。现在人家嫌我做的印花土布太土,不如工厂生产的布花色漂亮,价格也便宜。我现在只能数着模具过日子。”我告诉老人我的初衷:最近几年我在搜集新疆民间工艺的制作方式,然后从民俗文化的角度用摄影的手段将之记录成册,以使它能够留给后人,记住我们民族的老手艺。老人听后毅然同意为我演示印花手艺。
亲历魔幻般的制作过程
于是,老人和妻子斯拉木汗从里屋把所有的模具、染料、土磨找出来,并让库尔班江到村头超市买来白布(土布已无法买到)开始演示。老人首先将扔在后院的手摇磨搬来,将积存多年的干核桃皮和植物果皮枝叶扔在手摇磨上磨成粉,然后将这原生态的植物粉放入加热的水中调匀,再将白布放入水中煮一会儿,拿出晾干后用木棒在石板上捶平后,将白布胚铺在铺好白毡的平桌上,进行研磨置平。
开始印制图案了。印制图案的颜色是用铁锈、锅黑和核桃皮配制的。买塞地·托巴克老人说,1976年你走时送你的是腰巾,为的是出外方便,今天你生活好了,我就给你印一条餐巾吧,希望你天天有好吃好喝。老人整理了一下需要用到的十几个模具,开始了非常认真的工作。只见他在老伴的帮助下先在铺好的布胚上打了两道线,便开始印制图案。不用打底稿,随着模戳在他手中翻滚捶打魔幻般地变换着,布胚上出现了神奇的巴丹木、玫瑰、石榴、阿布都壶、小鸟等抽象的几何图案。有时只见他手中只有一块木戳,竟印出好长的连续图案,并且结合得毫无痕迹,整个是一气呵成。一块模戳在他手中转一圈,就会出现一朵好大的玫瑰,看得我目瞪口呆竟然忘了按动相机快门。不知不觉中,两米多长的餐巾已经印好,买塞地·托巴克满意地露出了笑容。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下午7点钟了,老人一口气工作了3个多小时,我赶紧上前扶他休息。
回到屋里老人拿出他多年收藏的各类模戳如数家珍地让我看了个遍。据粗略估算,老人拥有近200个图案模具。其中,花卉类主要有巴达木、石榴花、牡丹花、梅花等;民族工艺类有阿布都壶、瓶、罐类;几何纹样有圆形、三角形、菱形、多边形;还有伊斯兰风情的新月、清真寺和中亚地毯图案等,并吸收了汉文化图案中的寿纹、回型纹、博古纹等。每一类图样都很简洁、明晰,符号性强,在民间印花工艺中应用广泛。而这些图样,有些是老人祖上传下来的,有些是他收集来的,更多的是他自己创作的。从他的模戳收藏中我们既看到了一位民间工匠执着的工匠精神,也看到了新疆民间文化的丰富多彩。
我惦记着我的餐巾,天色已晚又准备告别。老人说,印好的花布一定要在玉龙喀什河水里漂洗才会永不褪色。已安排库尔班江去煮肉了,他说,现在天色已晚,多年不见,今天一定要住在他家。
说话间,库尔班江已将大盘手抓肉端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