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梓羽
民间说唱中的俗和雅,都是一种美。从社会演进的规律和顺序上来讲,一定是俚语在前,雅文在后——换句话说:越成熟的文学艺术形式,形成期越晚。下面,我结合云南石屏县一带流传的彝族“三道红”说唱艺术,谈一谈其形式、内容、演唱方式及传承方式的演变过程。
“三道红”汉人对彝族这个支系的他称,因该民族的女性头饰上有三道红丝而得名。他们生活在坝区(平坦的盆地),依湖而居。环境造成他们的歌唱习惯,声高腔尖,穿透力强。他们传统的演唱曲牌有两个:[海菜腔]和[白话腔]。前者适合于远距离沟通;后者适用于近距离交流。
明洪武十年左右,明军入住石屏屯田生产定居。当地彝民长期受其影响,渐渐改说汉语,他们演唱的曲牌[海菜腔]、[白活腔]也是由汉语命名的。而随汉语带来的汉文化内容也对该民族自身文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就造成他们在文化现象上与同属民族而生活在边远山区的支系之间产生了差别。但我要说的是,这种演变是相互作用的。历史上的石屏出过几十名进士,还出过我国历史上唯一一位经济特科状元。
有位举子原先写出来的诗是这样的:
香稻花轻玉露稠,
月明渔话满船头。
小蛮打桨溟濛里,
海菜腔尖醒睡鸥。
而后来他去考科举时为他心爱的彝家姑娘写下的诗是这样的:
郎骑白马下京城,
先考武来后考文。
翌日得了高官做,
来接小妹做夫人。
―这就是文化交融!这就是文化渗透!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白话腔]在民间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常常被用来作为宣传党的政策的工具。其表演形式经过几十年演变,今天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的新型少数民族说唱形式。
今天我们见到的[白话腔],是在传统两腔基础上合二为一的产物。结构上划分为两类:一种叫“曲子白话”,一种叫“冷腔白话”,外人听了凭直觉上就可以领悟出:一个只唱,一个只说。
传统的唱段根据演唱情绪和内容结构有着多种演唱句式和格式,每个段落又有着不同的句式,下面我就原生态的唱词结构和风格作个介绍。
三字句:
海菜花,白又白(bo)。
憨斑鸠,豆沙色。
大老鸹,一锭墨。
老喜鹊,壳子客。
四字句:
鸡叫三声,玩场散的。
鸡叫四回,不走不得。
五字句:
宝秀那高头,山坡陡又陡。
单个不敢走,转来手拉手。
六五混合句:
一来声音不好,二来杀牛声气。
不好莫要笑,小心牙笑掉。
单句式句:
栽棵竹子绿茵茵,
刮点风来多好听,
说说唱唱多好听。
鹦哥绿毛八哥嘴,
公鸡头来骟鸡尾,
猫吃白面小白嘴。
头回接触到这种演唱时我只有感叹,面对那些没读过多少书、甚至没读过书的艺人们,面对那些见啥唱啥、开口成章、唱必归韵的民间艺人们,他们让很多所谓的词作者汗颜。
我相信这个世上存在着许多比他们先进得多、科学得多、影响力大得多的艺术形式,但我更相信这种艺术是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代替不了的,也只有生活在这方土地的子民才能唱出这种感觉。
再看看他们道白的功力。
在[白话腔]中的念白民间习惯叫“花点儿”―指一种带着韵腔的念白。在唱本里以唱示景,起着场景点示的作用―
吃肉不喝酒,就当喂豺狗。
筷子理理直,来撮腐皮吃。
别嫌花生丑,花生好下酒。
双手端碗酒,帮我喝一口。
这就它巧妙的地方,词中没有一句提到场景,只是通过吃饭的内容让人感受到场景。
彝族“三道红”的说唱有着人民性的一面,他们的说唱内容是与时俱进的。他们历史上曾受到过异族的岐视,阶级的压迫,但他们从没放弃抗争的权力。说唱就是他们的抗争工具之一。
下面就是他们在民国时期抗争的代表作,这中间就有讽刺头人儿子读书的段子―
个旧火谷都,癞哈蟆读书。
一撇写多长,两撇写多粗。
还有讽刺民团团长的段子―
西门唐家边,团长李老端。
因为当团长,房子盖得伸。
拉场小姑娘,关起来玩玩。
跑掉一小个,提起枪来噔。
一个不小心,劈了脚后跟。
请个老夫子,抬进县衙门。
县长来问案,有点不喜欢。
问问是亲戚,你我郎舅们。
这就是一种命运的抗争,是无数劳苦大众自己的抗争工具。
再看一段唱本―
阿嫫迷信,合婚算命。
属龙属蛇,婚姻合得。
大小一岁,龙蛇相会。
爹娘包办,谷子十石。
阿爹阿嫫,大吃大喝。
吃趟喝趟,家当吃光。
吃光喝光,破衣烂裳。
夜里想想,眼泪汪汪。
又冷又饿(uo),日子难过。
姑娘出嫁,挨打受骂。
提根索子,自己吊死。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为了配土改和妇女解放宣传工作,彝家人用“冷腔白话”编写的反对包办婚姻的段子,说唱时使用的“唱念”。在当年它的出现,被工作队誉为“远比照读文件效果好得多”。
我的认识是这样的:一个曲种只能生存和服务于一个环境,没有了这个环境就没有了它的生存条件。换句话说,人文环境若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那无论是转型还是变种都走不下去;如果我们的改革实践还只是把注意力放在让各曲种的共性不断地扩大、个性不断地萎缩方面,许多曲种就没有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