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苏
到过杭州的朋友一定会记得西湖的美景,无论是苏堤春晓清洌的晨风,还是断桥残雪那令人微醉的雪景,西湖的美丽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不一样的韵味。西湖十景中有一处景不光要看,而且它还要用耳朵来聆听,这就是“南屏晚钟”。每当佛寺的晚钟敲响,钟声与周围山岭的回声交相混合,清扬却又经久不息。此时,那些畅游在西湖的人们也仿佛沉静在佛国之音中。
中国人对这种雄浑的钟声向来是十分钟爱的。它悠扬沉静,仿佛是经过诗化的雷声。它时而惆怅,就像曾经诗人笔下“夜半钟声到客船”的离索情愁;时而又充满温情,温暖地就像是可以融化积雪的春风。
每到新年,各地的寺院往往都会响起开年的钟声,这钟声里有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企盼,裹着冬日里醉人的温情,变得柔和,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抚慰着人的心灵,饱含着祥瑞的气息。
有人曾这样解读钟声:一个没有钟声的城市是没有长大的城市,一个没有钟声伴随的人生总是缺少些什么。的确,钟声在我们的耳边绵延了数千年,虽然历史并不会依恋钟声,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历史因为拥有了钟声而变得不再苍白。
有钟声伴随的确凿历史恐怕今天已经很难考证了,然而,那些承载乐音的古钟似乎为我们见证了那绵延千年的乐章。1978年,中国湖北随州曾出土过一套65件、总重达5吨的编钟,震惊考古界,这就是著名的曾侯乙编钟,两千年多年前的曾侯乙编钟虽然体积硕大,但整套曾侯乙编钟音色优美、音域宽广,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它可以演奏古今各种乐曲。曾侯乙编钟也被赞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编钟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用青铜铸成。是由大小不同的扁圆钟按照音调高低的次序排列起来,悬挂在一个巨大的钟架上,敲打时能发出不同的乐音,可以演奏出美妙的乐曲。就像曾侯乙编钟一样,历史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编钟,它们的钟声曾经伴随着古代宫廷贵族的歌舞升平,这些钟声也在不经意间书写下一个又一个盛世之音。
在中国历史上,大量出现编钟的年代是在两千多年前,那时的中国青铜铸造工艺发达,编钟作为青铜器的一种,曾经在青铜时代大放异彩。可是,在距今不到千年之前,在大唐盛世之后的宋朝也曾出现过一套编钟,那么它们曾经所演奏过的乐章究竟是盛世华彩?还是靡靡之音呢?故事就从宋朝宫廷里的一件怪事说起吧。
钟声凝祥瑞
北宋崇宁三年,也就是公元1104年,应天府发生了一件怪事。当时正在大兴土木的应天府,突然间从地底下挖出了六枚铜钟。六枚钟的形制古朴,而且大小不一,由于埋藏在地下久远几乎没有了钟的模样。
应天府挖出的其实就是一组古代的编钟。编钟在战国时期之前往往是被当作礼器来看待的,它和那些象征贵族等级的青铜鼎、青铜簋一起,是中国古代青铜工艺辉煌的见证。春秋战国之后,割据战乱不断,礼崩乐坏,这种象征周礼的礼器就已经不再是宫廷贵族身份的标签了。因此,对于早已不再使用青铜礼器的宋朝来说,六枚编钟的出土,应天府的百姓都觉得非常蹊跷。一时间谣言四起,应天府挖出神器的流言自然是不胫而走。
虽然当时的通讯手段有限,但是消息还是很快传到当朝皇帝宋徽宗的耳边。这个宋徽宗就是四大名著《水浒传》里那个昏庸的皇帝赵佶,书中的宋徽宗崇信奸佞,导致朝廷上下腐败不堪,最终引爆了梁山好汉聚众起义和朝廷对抗。
现实历史中的宋徽宗和书中戏说的皇帝形象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当时的宋徽宗统治下的宋朝,也大抵就是书中的样子。然而,在历史上宋徽宗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书中并没有刻意描述,他是著名的书画皇帝,他的书法绘画作品在书法史上可圈可点,而且由他自创的瘦金体更是成为中国书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历史似乎总是喜欢开玩笑,这个有着深厚艺术修养,而且才艺卓越的才子却偏偏做了他不擅长的职位——皇帝。于是今天的我们才会看到《水浒传》,才知道一个书画皇帝危机四伏的政权,才知道历史的这个玩笑开大了。
当时宋徽宗统治下的北宋称得上是内忧外患,应天府出土的这些青铜器又像是在暗示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知道消息后的宋徽宗自然是坐立不安。
虽然关于出土古钟的流言四起,可当时的宋朝毕竟还是有不少有学识的人,那些搞金石学、历史学的古代学者一时间汇集一堂,经过一番考证辩论之后,大家一致公认,应天府挖出的六枚古钟是春秋末期的宋公戍钟,是春秋时期的一套编钟,最重要的是宋公戍钟时代的周礼还没有完全坏掉,这令所有的古代学者大为兴奋。
出土宋公戍钟的应天府在今天的河南省商丘,是宋太祖赵匡胤起家的地方。相传赵匡胤年少时在商丘曾求神问卜,被告知自己将来会成为天子。谁知这一预言最终竟然真的得到证实,赵匡胤建立宋朝,商丘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宋朝重要的城池。
应天府出土的青铜器被证实是春秋编钟后,宋徽宗突然转悲为喜,因为他换了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钟在中国古代有着安定吉祥的寓意,太祖起家之地发现编钟,在宋徽宗看来是件祥瑞的征兆。据史料记载,宋徽宗说这是“于受命之邦出为太平之符者”,是双重的大吉大利,双喜临门,宋朝必将国运昌盛。
不仅如此,好大喜功的宋徽宗还下旨召集各地工匠,挑选全国最好的铜料,仿照应天府出土的编钟式样,开始精心铸造十二套编钟。
崇宁四年八月,十二套编钟铸造成功,总共336枚。将这十二套编钟排列放置在一起,气势恢宏。宋徽宗看着这些造型古朴的铜钟,非常满意,三百多枚钟的钟身上都铸刻有“大晟”铭文,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晟钟”。据史料记载,大晟编钟铸成之后“质极纯,声韵清越”,而且演奏的规格非常高,只在皇帝祭天时演奏,所奏的乐曲被宋徽宗命名为“大晟乐”,他对自己铸造大晟钟的举措非常得意,还把“大晟乐”称为“宋乐之始”,宋徽宗对音乐的创制和理解果然是很有艺术家的风范。
宋徽宗还颁布诏令:“赐新乐名大晟,置府建宫。”在京城建立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这就是宋朝时设立的著名的大晟府,大晟府专门管理宫廷祭祀等礼仪的音乐,掌管国家的音乐出版,编撰收集整理当时的音乐,刊行当时流行的曲谱。用今天的话来说,大晟府就相当于北宋时期的中央音乐总署。大晟府的设立可以说是宋代音乐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而大晟钟的铸造就是这一里程碑的缔造者。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认为,正是因为大晟钟的铸造,中国古代的音乐管理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宋徽宗下令铸造的大晟钟,虽然早已不是商周时期象征礼乐制度的编钟,但作为一组气势宏伟的宫廷编钟,也足以令世人震撼。这在中国古代铸造编钟的记载中,堪称鸿篇巨制。宋徽宗这位钟情于书画的皇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他又多了一项新的爱好,这就是音乐。
虽然当时的北宋内忧外患,但宋徽宗却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很是享受。据史料记载,北宋政和三年四月,大晟新乐试演,大晟府殿堂之上摆放有大晟钟十二架、辅助乐器有编磬九架,钟与特磬各十二枚。所有编钟和编磬上,都刻有“大晟”字样。十二架总共336枚大晟钟排列在殿堂中,盛况空前。
宋徽宗还在御制的《大晟乐记》中描述说,大晟钟试演时,余音飞扬到天界,这时大晟府上方突然飞来九只仙鹤,仙鹤在空中盘旋翱翔,和着悠扬的钟乐声鸣叫着。此后,只要大晟钟鸣奏时,就会有仙鹤飞来。
宋徽宗描绘的此番此景简直就是一曲充满盛世华彩的美妙乐章。在宋徽宗看来,世间的祥瑞征兆也不过如此,于是他欣然提笔,把钟声笼罩下宫殿四周的美景记录了下来。这就是今天收藏在中国辽宁博物馆的宋徽宗御笔《瑞鹤图》。
《瑞鹤图》以庄严耸立的宣德门为背景。画的上方,云蒸霞蔚,用淡石青烘染天色,十八只仙鹤在城门上空自由翱翔,各尽其态,栩栩如生。空中仿佛回荡着悦耳动听的钟声,和仙鹤齐呜的声音。画的下方,两只仙鹤一左一右落在宫殿的鸱吻之上,一只在引颈高歌,一只回首相望,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仙禽告瑞图”。宋徽宗又用他独创的瘦金体书撰文,记述了绘画《瑞鹤图》的经过并赋诗一首,表达出他的喜悦心情:
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
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
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在今天看来,《瑞鹤图》构图精妙生动地表现出仙鹤的形貌神韵,成为一幅千古绝唱的画作。而且,难得的是它出自一位皇帝之手,堪称国宝画作。虽然我们已经无法考证这画作是否真的就是宋徽宗描绘大晟钟演奏的盛况,但从铸造大晟钟的举措,和从他绘制《瑞鹤图》的心境,这一系列关系密切的事件综合在一起,可以看出宋徽宗对于江山稳固、宫廷祥瑞的期盼。如果当时的科技发达,想必这画作的背景音乐应该就是大晟钟发出的。
国运话沧桑
当宋徽宗沉浸在钟声营造的祥瑞之中,当他还纵情于纸笔之间时,皇宫之外的世界却在悄然间变化着,从最初的危机四伏,开始变得四面楚歌般压抑。很快,战事仿佛一触即发。这显然与宋徽宗歌颂的祥瑞世界是违背的。
大晟钟铸成后仅仅过了13年,金兵南下,北宋的江山社稷危在旦夕。面对内忧外患的北宋,宋徽宗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他下令废掉大晟府,大晟钟被收编入库,从此大晟乐的演奏停止,充满艺术气质的宋徽宗一厢情愿地期待着战事平息后,再重新恢复大晟乐的演奏。然而,大晟钟入库的那天,也就是大晟乐从此从世间消失的时间。宋钦宗靖康二年,也就是公元1127年,金兵占领北宋东京,北宋灭亡,东京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和掠夺,三百多枚大晟钟随同北宋宫廷的其他珍宝一起,都被金兵掠走。
伴随着大晟钟恢宏的乐声,北宋的国运却从辉煌跌落到屈辱。一曲祈福祥瑞的合鸣,伴随着北宋的灭亡,化作“一地落英”般的凄美,实在令人感慨。北宋虽然已经灭亡,大晟乐的乐章也早已被战场的硝烟埋没,可大晟钟分崩离析的命运才真正开始。
金兵将掠得的三百多枚大晟钟带回上京之后,便存放在乐器库中,很少有人问津。对于这件事我们很容易理解,大晟钟原本只是宋徽宗钟爱的乐器,在金兵看来,这种靡靡之音导致宋朝灭亡,是很不吉利的。而且骁勇善战的金兵都在征战沙场,有谁会来欣赏这种奢靡的贵族音乐呢?
几年后,金朝的势力不断扩张,国力变得强盛,到了金熙宗时,金朝打下了一片足以令后世子孙享乐的江山,从此战事就不那么重要,宫廷乐舞开始渐渐繁盛起来。金熙宗下令把从北宋缴来的乐器从库中取出,用来充实宫廷的文化娱乐活动,这时大晟钟才又一次得以重见光明。
然而,宋徽宗当年幻想过的重新演奏大晟钟的盛况,即使到了宋朝灭亡也依然没有能够实现。当金熙宗看到数量庞大的大晟钟后,并没有欣喜,反而勃然大怒。原来,金熙宗的父亲金太宗名叫完颜晟,大晟钟的每一个钟上都刻着的“大晟”铭文,恰恰犯了太宗之讳。金熙宗一怒之下便命令把大晟钟上的铭文刮去“大晟”原款,改刻成“大和”。
三百多枚铜钟要重新改刻铭文,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受命后的工匠面对数量庞大的铜钟犯了难,在草草改刻了几枚钟之后,就把剩余收存在库中的钟暂时用黄纸封住铭文。
自从大晟钟离开了北宋王朝的庇护,就逐渐散失无法保全,再也不能再现当年十二套钟,齐鸣奏乐的盛况了。在金朝抢夺北宋东京时,大晟钟就从最初的336件,失散掉几十件。之后几百年间战争的破坏,朝代的更迭,大晟钟就这样四处漂泊,聚少离多,当年的336枚大晟钟,最终只剩下25枚。而这25枚其中有许多辗转流失不知所踪,有的早已漂泊到了海外。
其中有一件大晟钟如今收藏在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从钟体表面可以看出当时宋朝的铸造工艺精湛,钟身纹饰庄重,钟顶部的双龙造型别致精巧,它只是当年宋徽宗下令铸造的336枚大晟编钟中其中的一枚。
在近几年的文物展览中,也曾有五枚大晟钟先后亮相,这五枚大晟钟分别来自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和开封市博物馆,这些钟的铸造风格,和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中收藏的大晟钟,完全一致。风格虽然一致,可几枚钟各有特征,它们顶部铸造的双龙造型,或庄重威严,或生动活泼,在反映北宋铸造工艺的高超的同时,也折射着当年宋徽宗对艺术的理解和探求。
在存世的这些大晟钟上,我们既能看到原刻“大晟”铭文的钟,也能看到“大和”铭文的钟,这就是当年大晟钟从北宋流失到金朝时,金熙宗曾改刻的“大和”铭文的钟。大晟钟除了流散在加拿大外,在日本的博物馆中也有收藏。散存在海内外的大晟钟,彰显岁月变迁的无情。虽然300多枚大晟钟如今只剩下25枚,但仅存的这几枚大晟钟,成为北宋王朝由盛而衰的最好见证。同时这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大晟钟,仿佛默默地记录下北宋当年盛况空前的华美乐章。
编钟的历史早已远去,曾经历过青铜时代的辉煌,也曾经历过大晟钟在宋朝的回光返照。无论怎样,在经历了千年的波澜之后,那些或优美、或恢宏的钟声,和它们曾伴随过的王朝和历史都已经远去。如果说今天那些留存在博物馆里的编钟,是钟声留下的印迹的话,那么敲响它们之后,我们是否真的能够听到历史的回响呢?其实,谁都知道,钟声是没有痕迹的。(责编:辛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