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厚霖
一
十多年前,浅海市水产局副局长束之高到深港市参加一个会议,会后乘车绕道过关岭监狱,去看望屈亦刚。
过关岭监狱在深港西郊,一座钢筋水泥围砌的灰色城堡,方方正正,壁垒森严,高墙顶端缠绕着螺旋筒状铁丝网。束之高虽然四十多了,还是第一次去监狱。天空和监狱的颜色相近,束之高突然发现,通向监狱的路又宽又直又平坦,谁到这里来都很方便。最应该待在这里的,是老大,而不是屈亦刚。束之高想。
那么,老大来过吗?
会见程序复杂繁琐。束之高由狱警引领,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像走迷宫。到了候见室,登记,通报与被探视人关系,交验证件,由狱警检查随身物品。束之高带了十斤橘子、两大串香蕉和两个柚子。这样的水果扒皮就能吃,省却水洗或刀削之麻烦。他心急火燎又忐忑不安地在等候区排队,挨过半个多小时,终于从那扇不时开合的小门里闪出一个瘦高的身影,像根挺不直的高粱秸,一身囚服松松垮垮。多年没见的屈亦刚,变得束之高不敢认了——剪了短发,背有些驼,蜡黄的脸瘦成一把瓦刀,只有期待和渴望的双眼又大又亮,瘦脸明显与之不匹配,像临时凑集的零部件,组成一副面孔。曾经的屈亦刚有一头茂密的半长发,胖瘦适中,面部有棱有角,潇洒英俊,而今成了自己的山寨版。
坐着的束之高像弹簧一样起来。
“是……你啊!”屈亦刚说。他期望值好像更高。
“不是我是谁!”束之高不介意屈亦刚失望的情绪,看他的瘦模样,有些诧异,“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他们在深港水产学院读书时,屈亦刚就有胃病。那是70年代中后期,食堂粗粮多,饼子硬,偶尔吃一顿大米干饭,米粒也硬。屈亦刚用功,每天熬到深夜,胃病一度很重,面容消瘦。参加工作后,屈亦刚饮食规律,面色逐渐红润,胃病不治自愈。现在,屈亦刚比大学时还瘦。
“没想到,你能来看我。” 屈亦刚说。
“没想到?”束之高鼻子发酸,“老大,来过?”
“老大?哦,你说果保?”屈亦刚显然对这个称谓已经陌生,“他那个身份,怎么可能。”
“你呀!”束之高见屈亦刚一副替今果保辩解开脱的口气,无话可说。这几年监狱,把人蹲傻了?
突然,屈亦刚眼里有火星一闪:“我倒是看见过他,在电视里,在主席台上!真没想到……”
“是!他现在跺跺脚,整个深港都晃。”束之高嘲讽。
“你知道吗?看见他的时候,我真想哭!”屈亦刚空洞的双眼湿润了。
束之高奚落他:“你应该哭!没有你,能有他的今天?”
“没有他,也没有我的今天!”
这才是屈亦刚的心里话。
沉默了一会儿,屈亦刚问:“哥你怎么样?还在……”
束之高点点头:“还在那儿。”他升任水产局副局长,是在老大高就到深港之后。如果老大还主政浅海,他也未必能得到提拔。为了屈亦刚的事,他与今果保闹翻了。
午饭时间到了,束之高请屈亦刚吃饭,屈亦刚立即喉结滚动,双眼放光。
监狱里有小灶。束之高点了红烧肉、炖鲈鱼、炒鱿丝……屈亦刚没有阻止他再点,他索性又点了焖海虾,再要四个花卷,一碗蛋花紫菜汤。在深港水院上学时,束之高、屈亦刚和今果保三个浅海老乡经常到学校旁边的小饭店撮一顿,点两个小菜,喝点小酒,花上三五块钱,每次兄弟三个都抢着结账。今果保高他们两届,是比较早的工农兵大学生,而束之高和屈亦刚非常幸运地成为最后一届,第二年就恢复高考了。工农兵大学生学制三年,相当于大专。今果保毕业离校后,束之高和屈亦刚又读了两年。这期间他俩也有时到那个小饭店撮一顿,酒杯端起的时候屈亦刚就会说,要是老大在就好了。束之高说:“来!咱俩共同敬果保一杯!”碰了杯,遥祝老大工作顺利,前程似锦。今果保到深港出差,总要坐电车回母校看望老乡,请两个老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就痛诉不幸,找了个大三岁且粗胖的对象,外号“六百工分”,一部朝鲜电影里的胖妞。“我们都出身农家,谁不想出人头地?我要是接受,就能顺风顺水,我要是拒绝,很可能就出头无望了!”今果保仿佛在算一笔账。束之高和屈亦刚极力安慰他。屈亦刚说:“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合适。”束之高说:“咱们这样的家庭,能攀上高枝儿,是祖上积德!” 今果保说:“我爹也这么说。”屈亦刚说:“要在唐朝,嫂子就是大美人啊!”他刚看过那女人照片,胖得离谱。今果保也自我安慰:“就我这副尊容,也算凑合了。”他大学期间就已现谢顶之兆,中央区头发稀疏,锃亮的头皮清晰可见,因习惯性用手指向上拢,把周边的头发聚拢到头顶,美其名曰地方支援中央,但风一吹即现原形。相貌欠佳,但工作好,有学历,找对象应该不难啊!束之高和屈亦刚毕业后才知道,老大的婚姻是一场交易,岳父是浅海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一个同样头上没毛的矮胖子。仿佛受到传染,今果保婚后,头顶沙漠化速度加快,几乎成不毛之地。
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摆满方桌,束之高和屈亦刚相视而坐。菜的原料并不新鲜,颜色和火候也很敷衍,但对囚犯,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的山珍海味。屈亦刚急不可待,狼吞虎咽。束之高说:“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屈亦刚见束之高拿着筷子不动,问:“你怎么不吃?”束之高说:“早晨吃得太多,不饿。”屈亦刚说:“不饿你点这么多。操!”爆了一句粗口,就埋下头去,又一番狼吞虎咽。
束之高小心翼翼地问:“果保……能关照一些吧?”
屈亦刚筷子定格在半空,像在搜寻什么。他刑期十五年,扣除判刑后在监外“自由”的那段时间,满打满算才服刑四年。
“亦刚!不是我说你!你太天真,你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善良,岂不知有的人只是披了一张人皮……”
“哥啊,现在讲这些还有毛用?”屈亦刚愧疚万分,“我,对不起老婆、孩子。”
说到老婆孩子,屈亦刚嗓子哑了,声调变了,有了哭腔。
你是对不起老婆孩子,可你怎么不说对不起父母?屈亦刚出事后,他父亲窝了一口火,大病不起,不到半年撒手而去,母亲也在父亲去世不久离世。他没有直系亲属,丧事均由叔叔和邻居们操持。束之高两次前去大山里吊唁,心情难以形容。开始,双亲不幸去世是瞒着屈亦刚的,但他后来肯定知道!父母因他早逝,他作何感想?是太对不起了无颜提及吗?
“我也对不起她。”
“谁?”
“思思。”
思思!束之高脑海立即浮现出念思思甜美的笑容和婀娜的身姿。虽见过一面,印象却深刻。
“是我害了她!一个财大的本科生,连工作都没了。”
“错,亦刚!冤有头,债有主。害她的人不是你,是今果保!”
屈亦刚摇摇头,又点点头:“阴差阳错,始料未及啊!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思思来过一次,带了东西。我心里难受啊,对她态度粗暴,我说,不要再来了!来干什么?哭什么哭!她哭得更伤心了,是哭着离开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真后悔,不该对她……这几年,你见过她吗?有她的消息吗?”
束之高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他听过念思思的事,但不想告诉屈亦刚。念思思已经离婚了。
束之高试探着:“小念工作的事,老大不能想办法?”
“哼!除非……”
除非什么?束之高满脑子疑问,屈亦刚却转移了话题。
“我本来给她联系好了,到海源集团工作,也在深港大厦。可她就是不肯。”屈亦刚说。
“为什么?”束之高问,“念思思在你那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她离开?”
“她要痛快离开,就不会受牵连了。”屈亦刚说。
“你知道公司早晚会出事?”
“那倒不是,是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屈亦刚没有回答。
海源集团是深港著名企业,后来上市了,效益极好。束之高想不明白,念思思,自己见一面都有点魂不守舍,屈亦刚怎么能拱手相让?
屈亦刚把几盘菜吃完,桌上只剩一堆红的虾壳白的鱼骨。他还拿半边花卷把盘底的油汤擦了,塞到嘴里,慢慢咀嚼。
束之高问:“够不够?”
屈亦刚吞下最后一口花卷,喉结费力地滚动了一下,表情有些忸怩:“照……这样,再来两份?”
“再……”束之高一怔。
“给‘他们带点,我也吃过‘他们的。”
结账时,屈亦刚看着束之高一张一张往外点数蓝色百元大票,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么贵?”
“这是什么地方?你当是饭店?”束之高佯装无所谓,一脸笑意,“没事儿,钱就是花的。”
格外要的饭菜打包好,装到一个白色大塑料袋里。屈亦刚面有红光,肚子也夸张地鼓了起来。他一手提着满满当当的塑料袋,一手握住束之高的手,使劲儿地摇:“哥啊!谢谢你来看我,还这么破费。”泪水顺着瘦长脸颊弯曲地流下来。
“别说见外的话。注意保重身体。哦,水果在管教那里。”
“还有水果?”
……
这一次会面之后,束之高心里难受了很久,每每想起屈亦刚,都会有揪心的疼痛。
令束之高心痛的还有念思思。屈亦刚让念思思离开海银公司,是何原因?那个“除非……”又是什么意思?束之高想不明白,只是对念思思多了一份莫名的牵挂。
二
束之高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知道,他会阻止屈亦刚做傻事吗?毕竟,身陷困境的是老大!
那天晚上的事情非常诡异。
屈亦刚参加一个饭局,喝酒喝到小高潮时,接到今果保的电话,让屈亦刚火速筹钱,二十万!
“二十万?”屈亦刚蒙了,“什么事?你在哪?”那段时间,屈亦刚对今果保反感,彼此没有电话联系,所以他不知道今果保来深港开会。
浅海市委副书记今果保晚宴后鬼使神差,独自出去“打猎”,遭遇“拉网”,被两个初出茅庐的小警察堵在一个酒吧的单间里。
大难临头,今果保没有暴露自己身份。浅海市有一个“空降”挂职的副市长被“扫黄”了,言之凿凿说自己是本市的副市长,不仅被怀疑冒充领导而被打坏门牙,还在浅海留下笑柄和谈资,有人开玩笑:“我是浅海市副市长!”就会引来更多的笑声和更多的联想。官员形象完蛋了。今果保讥笑别人弱智,自己竟也步人后尘!
今果保自称贾某,做生意的商人。
“大款啊!”警察发现今果保衣兜里有类似“砖头”的东西,又见他脸大头秃,胖脸涂抹得花里胡哨,就不计较他的身份。“罚款一万元!交钱走人!”警察说完就出去了,留出时间让他筹款。
如果此时乖乖就范,就会是另一种结果。可是,今果保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这一万元罚款又怎么解决?情急之下,他一个电话打给浅海市公安局长,说自己误入圈套,被市中分局所属的中街派出所警察扣押。
“这还了得!”公安局长大包大揽,“我马上打电话给市中分局仆局长!”
今果保叮嘱:“就说我姓贾,做生意的,是你的一个朋友!”
几分钟后,公安局长打来电话:“这狗娘养的仆大炮,狮子大开口!听说是做生意的朋友,开价二十万,没有商量余地!”
“二十万?” 今果保愣住。
事情本来不大,却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大到离了谱。浅海市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开人代会。前市长因为经济问题,已被“双规”。今果保是浅海市市长人选,但常务副市长也在摩拳擦掌。按惯例,市委副书记升任市长顺理成章,何况他当过县水产局长,当过副县长,但是市委副书记当的时间短,似乎还不够马上就任市长的资格。如果推迟一两年,等到换届,更有把握。可前市长突然落马,浅海官场充满变数。今果保已经通过关系打通更上层的关系,正在紧张“运作”,并且听从“大仙”指点,“破处”呈祥。结果进“网”了。继续纠缠只能节外生枝,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事态。今果保后悔病急乱投医,没有在第一时间联系屈亦刚。
“我在中街派出所!你马上想办法!二十万!马上送给市中分局的仆局长!‘仆!‘公仆的‘仆!外号‘仆大炮!电话号码我一会儿告诉你!”
“老大!今书记!”屈亦刚语无伦次。他想说,这么晚了,上哪去弄二十万?弄两万也难!
但是,今果保不给屈亦刚犹豫的机会,并厉声纠正道:“什么老大,今书记!记住我姓贾!贾宝玉的贾!做生意的!千万别弄错!要快!快!”
几年后,深港市常务副市长今果保出席一个会议并讲话,这时他已经是一头浓黑茂密的假发了。秘书递来一份与会人员名单,他简单瞄了一眼,突然像被雷电击中——深港市公安局副局长仆达宝!不就是当年狠狠地敲了他一竹杠的市中分局局长“仆大炮”吗?从主席台上望下去,会场里果然端坐一位穿白色警服的瘦子,警衔是橄榄枝花边加两个十字花星。二级警监!今果保突然没了底气,人也矮了一截。“仆大炮”绝想不到威风凛凛的今副市长就是当年那个姓“贾”的“商人”。
那天夜里十点多钟,屈亦刚开着轿车到市中分局交款,然后驱车赶到中街派出所。今果保已经等候在门口,像没事人一样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秃顶放光。令屈亦刚诧异的是,今果保脸上涂抹得黑不溜秋,像京剧彩绘的黑色脸谱,如果不是秃顶醒目,屈亦刚肯定认不出来。那是在警察进屋之前,今果保急中生智,从烟灰缸里摸出烟灰涂抹的。
屈亦刚拉开车后门,扶疲惫不堪的今果保进去。他心里已经被那二十万压住了。接到今果保的电话,他离开饭局,马上给出纳员念思思家里打电话,然后驱车到她家楼下。几分钟后,他们一同来到单位财会室。账上只有二十万元。念思思说这不合适吧?屈亦刚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哪头要紧顾哪头。屈亦刚情急之下套用了浅海渔民中流行的一句经典。渔民常年在远海闯荡,回到家先顾的不是上头,而是下头。念思思脸红了,问,到底是什么事啊这么急?屈亦刚瞪她一眼,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又说,很快就会回到账上。念思思满腹狐疑开出支票。
“你拿了支票?” 坐在后排座惊魂未定的今果保又大吃一惊。
手把方向盘的屈亦刚有些不悦:“现金,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弄这么多?”又补充,“这可是准备买浮力的款子。”
今果保并不觉得买浮力的款子和买别的款子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担心,支票会留下痕迹,严重一点说,就可能是一枚定时炸弹。
其后不久,这枚炸弹爆炸了,但炸伤的不是今果保,而是屈亦刚。
三
那时手机叫大哥大,四四方方的,像砖头。当时浅海市也只有市级领导有,个别局长有也不敢轻易拿出来。一块“砖头”一万五,相当一个普通职工三年的工资。不幸的是,屈亦刚也有那么一块“砖头”。不然,今果保怎么可能立刻把他从酒桌上给揪出来?
“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在市中心区深港大厦二十八楼。束之高到深港出差时,腋下夹着人造革公文包专程登门拜访,在传达室登记,乘电梯上去。走廊红毯铺地,曲径通幽,不锈钢垃圾桶和盆栽假花不时映入眼帘。真豪华。束之高逐个门牌察看,找到经理室,门开着,传出屈亦刚说话的声音。循声望去,见屈亦刚坐在办公桌后,正和站在办公桌对面的一个红衣女人谈话,束之高只看到女人微微曲线支撑的高挑侧影,亭亭玉立。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有些晃眼,茶几沙发衣架花盆书柜井然有序,象征主人的地位和身份的那块“砖头”,赫然卧在阔大的紫红色办公桌一角。束之高轻咳一声,屈亦刚一看,立刻起身相迎:“哥来了!快!进来!”那女的也转过身,明亮的光线中一副美艳的剪影惊到了束之高。一袭红裙,腰肢轻盈,玉臂纤长,肤如凝脂,乌黑的秀发有一点自来卷儿,在脑后束成翘起又垂落的马尾,举止透着清纯优雅。束之高不敢再看,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居然没有化妆,眉眼唇腮都是素颜。真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屈亦刚向女的介绍束之高:“这是我哥——浅海市水产局的束科长。”又向束之高介绍女士:“小念!念思思。”念思思微笑着向束之高伸出纤手:“您好,束科长!”声音悦耳。“哦哦,你好!”束之高回过神来,握着念思思柔若无骨的小手,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话也不够自然,“屈经理有你这样优秀的左膀右臂,公司肯定会蒸蒸日上!” 念思思双眸含笑:“我哪里优秀呀,还望束科长多批评啊。”腮上的酒窝儿一闪,合体的红裙轻拂,束之高目光迷离,觉得眼前有一团火在燃烧。
正在尴尬处,桌上的“砖头”绿灯一闪,嘀铃嘀铃,有电话打进来。念思思笑着朝沙发一指,轻声道:“束科长,您坐。”她弯下腰,在茶几上排兵布阵。念思思裙摆微微提起,姿势优美,落落大方。束之高手足无措,目光追随念思思身影,落在茶几上。茶几上面架了一个米黄色方形木盘,盘子上铺了若干板条,板条之间留出一道一道缝隙。这显然是一个茶盘,却像一架木质的乐器,造型和制作工艺都精致。茶盘上是一把紫砂茶壶、几只相同材质的茶盅,居中还趴了一只紫砂蛤蟆。活蛤蟆模样吓人,叫声难听,这只紫砂蛤蟆却十分乖巧可爱。蛤蟆学名“蟾蜍”,俗称“疥疤子”,因身上疤疤癞癞,也叫“癞蛤蟆”,农村池塘、庄稼地、土路上到处都是,形象欠佳,“咕咕”的叫声令人不快。想不到,束之高居然对一向讨厌的蛤蟆也有好感,觉得那一尊小小的物件灵光闪现,异彩纷呈。念思思端起茶壶,把每只茶盅都倒上暗褐色茶水,然后依次端起茶盅,轻轻摇晃,茶水在小小的茶盅里旋转;念思思手腕一弯,茶盅一倾,茶水就泼向蛤蟆背,顺着坡面流到茶盘的缝隙里;再依次摆好茶盅,继续倒茶,轻轻摇晃,将茶水泼向蛤蟆背。念思思动作娴熟麻利,像在变戏法,令人眼花缭乱。茶香伴着体香,在阔大的空间弥漫。紫砂蛤蟆在茶水的沐浴下,更加玲珑剔透,光可鉴人,好似活了过来,跃跃欲跳。束之高看得入迷,呆了,醉了,小声问:“这个是什么?”他指了指方形木盘,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茶宠啊!”念思思直起腰来,拢一拢额前的秀发,冲束之高一笑。束之高立时红了脸,为自己的孤陋寡闻,也为自己不自然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好在念思思没在意,举止依旧自如完美。“茶宠”应该指的蛤蟆,宠物嘛。束之高不知道,用茶水淋蛤蟆,是在养“蟾”;金蟾即“进钱”之意。念思思将洗濯干净的两个茶盅对应沙发的主位和客位,在茶宠的两侧放好,又端起茶壶将茶盅斟满,冲束之高一笑,说了一句“束科长,您喝茶”,就款款移步,轻盈离开,留下的余香和笑容久久不散。
很多年后,束之高知道念思思外婆的母亲是乌克兰贵族的女儿。这样算来,念思思有八分之一的外族血统。怪不得。
束之高心不在焉地走到落地窗前,街上行人如蚁,车像甲壳虫。从梦幻回到现实,心还在怦怦乱跳。就办公条件而言,这里太奢华。他们水产局只有局长有专门办公室,三个副局长共一个办公室,一个科一间屋,科长、副科长和科员们挤在一起办公。屈亦刚是鸟枪换炮,自行车换奔驰。束之高连连咋舌。再看穿戴,屈亦刚笔挺的白色衬衫,打着天蓝色领带;衣架上挂着浅灰色西服,是时下很流行的驼丝锦面料。束之高呢?白衬衫有些皱巴,人造革公文包显得寒酸,整个一“土老卡”。
屈亦刚接完电话,见束之高还站在窗前,夺下他腋下的公文包,放到办公桌上,说:“来!坐!喝茶!大街有什么好看的。”束之高说:“我可是开了眼界了。”落座后,束之高心想,盅里这点茶水,还不够一口喝的,就说:“喝个茶,还这么讲究,看把小念忙乎的。”屈亦刚说:“这喝的是品位,喝的是文化!咱都是‘土包子,不习惯,可是来了贵宾,品位和文化得跟上。”束之高像把玩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小心捏起茶盅,浅浅地抿一小口,说:“香!真香!你知道,这是多少年的普洱吗?”束之高不知,“看样子,我享受的是贵宾待遇。”“必须的!”屈亦刚说,“你是我哥啊!”又说,“你都看见了,怎么样?”束之高没明白自己都看见了什么,脑海里仍晃动着念思思清秀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姿,心想每天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在身边,心情会是怎样地好啊,就开屈亦刚的玩笑:“老弟艳福不浅哪!”屈亦刚急了:“我是问你,老弟这里,怎么样?”束之高这才清醒,收回杂七杂八的念头,打趣道:“走进贵府,我成刘姥姥了。”闲扯几句后,他问屈亦刚,“海银”公司这名字挺敞亮,有“讲”吗?有啊!屈亦刚说,海上银行嘛,简称“海银”!束之高说,公司不是搞养殖吗?怎么还涉猎银行业务?明知故问。屈亦刚说哪里,我要把养殖场变成银行,什么时候用钱,到海里拿就是——海上银行。好!好!好!束之高连连夸赞,又收敛笑容,说这里办公成本多高啊,在浅海注册不行?屈亦刚解释说公司设在深港,等于在这儿设了一个桥头堡和中转站,业务联系的触角长,辐射半径大,方便接触高端人物。束之高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小子真的上道了,自己的观念不免小家子气。海银公司拥有资金五千万元。那时候一般不称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总裁,只称经理。屈亦刚经理花钱时不是一掷千金,而是一掷万金数万金,购买养殖物资,签订一个合同就几百万上千万。束之高听到一些负面舆论,说屈亦刚“装大”,仗着公司有钱,谁都不放在眼里。束之高笑着问:“这大热天,领带扎得那么紧,不热?”“热。”屈亦刚揪了揪领带结,脖子转了转,松快不少,“没办法,在我这个位置,接触各路老板,太土气了人家不‘吊你。”束之高说:“你真能装!装得挺像,挺带架儿。看来是胸有‘一根棍了,哈哈!”屈亦刚也跟着哈哈。“老哥我跟着你干,怎么样?”束之高依旧嘻嘻哈哈。屈亦刚说:“你别烧燎我了。你来当经理,我跟着你干还差不多。”束之高急忙举手:“打住!你这个副局级干部,给个一般的正局都不换,我哪干得了!”他说的是心里话。看到屈亦刚在商海里拳打脚踢,顺风顺水,还有美人相伴,他不免羡慕。是不是还有点儿嫉妒?束之高心里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嫉妒?
屈亦刚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只能入乡随俗,太正经了吃不开。但他为人正派,头脑一直很清醒。购买物资苗种,他不拿一分钱回扣。这不近常理。哪个养殖公司经理不是亲自采购,亲自拿回扣?市场竞争激烈,经理们往往以“扣”的多少决定采购谁的产品。屈亦刚是另类。他不按潜规则办事,要求产品质量最好,价格最低,不能短斤缺两。养殖物资一车皮一车皮运到深港,又租船转运到浅海市海盘车岛。购买苗种时又如法炮制。他以最低价格买到最优质的夏夷扇贝苗种。几乎所有乡镇养殖公司都因采购环节以次充好价格虚高短斤缺两中饱私囊,以致资不抵债破产倒闭,不得不进行“产改”,最终私有化。只有屈亦刚不为利益所动。这一点,出纳员念思思最清楚,也因此对屈亦刚心生敬慕。屈亦刚越是公事公办、循规蹈矩,甚至不苟言笑、对念思思带搭不理,念思思就越是被吸引,以至于深陷情感旋涡。
念思思看重屈亦刚的善良仗义、英俊潇洒。念思思表面成熟稳重、谨言慎行,内心却藏着一团火,燃烧起来不得了。她是深港市人,婚而未育,丈夫是海员,常年奔波于世界上的好多国家。她本不应有非分之想,但感情的事怎么说得清楚?屈亦刚对念思思的感情很复杂很模糊。他是一个自制力超强的人,随时能够勒住缰绳。就像他不贪一分钱。不是自己的绝不觊觎。也有时候险些出现情况。最严重的一次,加班较晚,两人行至一个街口,突然蹿出歹徒,念思思大惊失色,下意识扑到屈亦刚怀里。屈亦刚也抱紧念思思,嘴里说着“别怕”,然后把她移到身后,用自己的胸脯抵挡歹徒。歹徒见屈亦刚身材魁梧又正义凛然,退缩了,转身钻进巷子里落荒而逃。虚惊一场。但是念思思抱着屈亦刚不肯放手。屈亦刚轻轻掰开她的手,说:“没事了没事了。”念思思还是不肯放过他,央求屈亦刚送她回家:“你不送我回家,我就跟你走。”屈亦刚吓了一跳,求饶般地说:“好好,我送你回家,你把手拿开——叫人看见了不好。”
那天晚上,屈亦刚经受了情感历程中最严峻的考验。最后时刻,他把持住了自己,虽然极不情愿,虽然他也很想。他强烈地感受到念思思幽怨的眼神。从此,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旁人以为他们一定是怎么了,可是真的没有。念思思从心里喜欢屈亦刚,是那种小女人对男子汉的喜欢,没有任何功利性。“我是看过一些爱情小说,但我不是放荡的女人。”她说。“我知道。”屈亦刚面无表情。“我真的是……”“我知道。”仿佛他只会这一句。念思思就赌气,噘起小嘴。也有时候,屈亦刚驾车外出,念思思蹭坐。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念思思会把脑袋偏到屈亦刚的右臂上,像在撒娇。屈亦刚问:“你怎么了?”她打了一个哈欠:“困了。”屈亦刚关心地问:“晚上又没睡好?”她说:“想你了,睡不着!”又或者,念思思说她心里疼。屈亦刚说:“上医院看看吧。”念思思赌气道:“想你想的,医院能看出来?”面对这么赤裸裸的表白,屈亦刚除了心跳加快,也只能装聋作哑。
办案人员找到念思思时,她只是一个劲地哭,问:“屈经理怎么样了?他在哪里?他怎么会有问题?他会被判刑吗?”
办案人员说:“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你只须把你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
念思思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不知道那笔钱的去向和用途,但她坚信屈亦刚不是一个有问题的人。
屈亦刚真的没有问题吗?四千台养殖筏子全军覆没,是不争的事实;那本来是用于购买浮力的二十万元,被他挪用,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么严重的问题,就算念思思想替他扛,她的肩膀也够不着。
屈亦刚没有贪污一分钱,在他的手上,却损失了五千万。
四
屈亦刚春风得意时,束之高提醒过他。
那年冬天,束之高路经深港,在一家中档饭店下榻后,给屈亦刚打了电话。屈亦刚很高兴,约他到公司喝茶,说晚上有客户要应酬,不能陪他了,让思思陪他吃饭。束之高慌了。他想见又怕见到念思思,越是在意,越是怕见,何况二人单独相处?就婉拒。夜里,一身酒气的屈亦刚风风火火来到饭店,嘭嘭敲门。他穿着皮衣,系着领带,腋下夹着皮包裹着的“大哥大”,半长发像涂了蜡,硬撅撅地闪着亮光;因为刚签了个大合同,正在兴头上,说话就连吹带“炮”。束之高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在沙发上坐。屈亦刚不喝水,也不坐:“你难得来一趟,怎么也得聚聚!我再叫几个朋友!放心,我自己掏腰包!我一个电话,念思思也肯定到!”束之高说:“看样儿你没少喝,我晚上也喝了酒,再说都吃得五饱六饱,谁还吃得下?我明天还要起早赶船去山东出海市,得早点休息。”屈亦刚却不依不饶:“明天早晨,我开车送你去码头!”束之高说:“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敢劳你屈经理大驾!”屈亦刚很固执:“浅海市水产局捕捞科长也不是小扑克!走!”那种说一不二的派头令束之高不舒服。
“亦刚,你坐,我有话跟你说。”束之高决定给他泼泼冷水。
见束之高严肃了,屈亦刚也冷静下来:“有事儿?”
“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有话就讲,有……”
“有屁就放?”
“不不不……我洗耳恭听!”屈亦刚不悦,“痛快点儿,别耽误下一个节目。”
“我肯定不去!”
“哟喝!还请不动你了!”
“亦刚啊!你现在事业有成,沾沾自喜也能理解。可你也不要太自我感觉良好,注意收敛点儿,低调点儿。老百姓说话——别嘚瑟掉毛。”
屈亦刚一怔,脸绷紧了:“什么意思?咱哥们儿是吃几碗干饭的,心里有数!”
束之高仍旧心平气和:“你这不比从前,一举一动都可能有人盯着。树大招风。”他瞅一眼屈亦刚腋下硬凸凸的“大哥大”包,“要大‘砖头干什么?还走哪儿带哪儿!显摆啊?有多少比你官大的还没有呢。”
屈亦刚听不下去,酒劲儿上来,眼睛瞪得溜圆:“怎么?老同学混得好你有气?有气往驴肚子里鼓。”
“你放屁!”束之高火了,心想我没恼你倒恼了,平时兄弟相称,现在却“老同学”,还“驴肚子”,骂人话都出来了。束之高面红耳赤,手指屈亦刚的鼻子,“你现在是混得挺好,人五人六的,不知道姓什么了!我怕你有混得不好的那一天!我怕有那一天!”
屈亦刚把胸脯拍得咚咚响:“不可能!我行得端,走得正,我不怕!用‘大哥大是工作需要!怎么的!”
“行!你就狂吧。你就撅起尾巴狂吧!小样儿!”束之高懒得和他再废话。
这次相见不欢而散。
那块大“砖头”后来果然成了屈亦刚的问题之一。当然比起挪用的二十万和损失掉的五千万,一块“砖头”简直就是芝麻粒了。
屈亦刚在水产学院学的是养殖专业,毕业后分配在水产局养殖科。学海洋捕捞专业的束之高也一直从事本专业。而学航海技术的今果保就不同了。他毕业之后没出一天海,没上一次船,在水产局工作不到两年,就到县政府做了秘书,娶了县委组织部部长的胖女儿,再回水产局时就是副局长,然后是局长、副县长,一步一个台阶。浅海县设市时,他华丽转身,成了市委副书记。
有一天,今果保副书记把束之高和屈亦刚叫到办公室,说了市政府要成立“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的事,问他们两个,谁愿意去当这个经理。束之高笑道,是下海啊?今果保正色道,也不完全是,有绳拴着,保险。屈亦刚问,公司的主业是?今果保说是海水浮筏养殖。束之高说,亦刚去合适,专业对口。今果保说,我也这么想。本来呢,你们在局里都是科长,有我在这儿,早早晚晚,局长我不敢说,副局长是没问题的。但是,现在这个好机会,是更大的舞台。这个公司,说是企业,但有行政级别,副局级。实话跟你们说,为争这顶炙手可热的帽子,找我的人都排成了队。
束之高说:“亦刚有这个能力,就是他了!”
屈亦刚有些犹豫:“我没干过企业,行吗?”
今果保说:“说你行你就行,怕什么!”
屈亦刚说:“好!我干!老大指哪儿我打哪儿!”
“别老大老大地叫!”今果保突然翻脸,“叫别人听见像什么?我们是黑社会吗?”
屈亦刚像被点了穴,僵住了。
“今书记说得对!”束之高没想到老大会为一个称呼发火,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就批评屈亦刚,“你马上就是副局级干部了,官场行走,说话做事都要注意影响。”
今果保这才松开表情。不知他是否听出束之高言语的揶揄味道。
“老大变了。”从今果保办公室出来,束之高不高兴。
“官升脾气长。”屈亦刚心有余悸,“再说话,嘴上可得留个把门的。”
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的养殖基地设在海盘车岛东南一个叫簸箕口的海湾。海盘车岛地处县级浅海市和副省级深港市之间,三地呈等边三角形,从浅海到海盘车岛和从深港到海盘车岛距离相当。屈亦刚在深港市办公,家也安在深港,去海盘车岛不需经过浅海,直接从深港乘船前往;运送物资之类的专船也直接开往海盘车岛东南的簸箕口靠岸卸载。簸箕口海湾呈簸箕状展开,向深海辐射,水深适中,营养物质丰富,一般北风无浪。总之是一块难得的好海区,可见屈亦刚选址的眼光。他学海水养殖,在水产局工作多年,懂得如何筹划布局海面浮筏,不需要什么专家指点,他就是专家。四千台筏子武装起来,加上附属设施投资和其他花销,五千万贷款所剩无几。从簸箕口海湾向外望去,方圆十里的海面浩浩荡荡,无数条珍珠项链一样的浮筏在波浪中滚动,像大片的稻田,整齐有序疏密有致。四千台筏子,一台长度一百多米,筏距三米,在海面像贴花一样布出几个巨大的筏区,留出相应的航道和水体交换空间,整体看去,浮筏随着潮水流向的周期性变化而呈现出不同方向的优美弧度,相同弧度的无数浮筏排列远去,在海面排出无数轮月牙,阳光俏皮地在浮力球上闪烁,此时哪怕一叶小舟从海面犁过,都会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渐次扩展的波纹壮观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