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是我的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叫他多呼“老陈”而少用“爸”,他也欣然受之。印象中若是早些年的时候,管他叫“老陈”,他肯定不乐意,父子名分已定,名与器不能轻授于人,这种带有某种熟稔朋友间的称谓,在我们这个老传统的家庭里,原本是不能用的,若是叫了,没准他会发怒。
老陈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最佳答案的线索,源自1996年我大学暑假在家里抽屉里发现的一本书,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我家有订阅报刊的习惯,如爷爷的《大众电影》,父亲的《羊城晚报》,我和弟弟的《足球世界》,老陈读报,但不常买书,买下这本《陈寅恪的最后20年》,肯定是特别喜欢且心有触动。正是在父亲的介绍下,我认识了陈寅恪,也知道了他那句著名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犹记得当时老陈讲得口沫横飞,我听得懵懵懂懂。
后来我进了清华园教书,困顿时每每瞻仰王国维先生的纪念碑,从陈寅恪先生撰写的碑文中汲取精神力量,结合人生体验心有戚戚,感同身受,才体会到父亲当年发蒙的意义。头脑一闪念,一个独立的自由主义者,就是我父亲人生最好的注脚。
老陈学历高中,1966年高考停招,正在读高三,踌躇满志准备报考大学的他从此放弃了鲤鱼跃龙门的梦想,伯父早些年已经大学毕业,去了外地工作,留在家乡照顾家庭、侍奉老人就成了我父亲的本分。为了生计,他学习木工,成为一位自由职业的匠人。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永不磨灭的是夏日里他在庭院中光着膀子全神贯注工作的一幕,汗水哧溜着前赴后继地滑入周围慢慢垒起的木屑里,他如同一个魔术师,娴熟变幻使用着各式工具,经他之手,各种粗廓的木料神奇地变了模样,锻造打磨,组装成一个精致的家具,仿佛迎来材质的新生。我家的古典眠床,即出自父亲之手,这是他与母亲结婚时专门做的。
老陈不仅木工手艺了得,各种生活技能亦无所不能,试举两例。例一,某年春节回老家,除夕之夜家中电闸的保险突然烧了,漆黑之中,父亲淡定自若,让我一旁拿着手电筒照明,他从工具箱里找来新保险丝,三下五除二换装完毕,光明重降,赢得一片欢呼,看得四体不勤文科男的我一脸艳羡。想起自己家里每每遇到水电问题,只能求助于物业,常遭其推诿刁难,对比老陈的男儿当自强,不由自惭形秽。
木工是个体力活,中年以后,老陈去学习了工程预结算,告别了木匠生涯,进了一家私人装饰工程企业,成了行内的业务骨干。我很好奇,他如何能在工作、家庭各种忙碌之余,分身学得此项技艺,更能练得炉火纯青。我自己从事科研工作,发现学人往往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容易故步自封,守住自家一亩三分地,不愿意尝试挑战新的研究领域。父亲在不惑之年成功转型,在生活压力面前所展示的从容不迫、智慧勇气,是当前面临人事改革挑战的吾辈最佳的精神榜样。
与大多数中国传统家庭的父子关系相似,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老陈更多扮演严父的角色,不怒自威,似乎没有与我有多少深入的交流,但他就像一道坚实的墙,用其自己的方式,无声地为我遮风挡雨。
高考那年我在各种压力之下,面临严重的信心危机,身心俱疲,萎靡不振,老陈每天晚上邀我外出散步,老市区昏黄的路灯之下,长街短巷,父子并肩,多默默而行,偶然经过某处历史旧址,他也会给我讲讲汉家故事,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种无声为主的陪伴使我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状态,终于一举中的,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我猜他希望我读理工,可以“有理走遍天下”,但我对选择文科、学习法学,最后更与历史结缘,不曾有半点反对。这种尊重子女的民主风气,又不同于老式家庭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