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牌“神探”程增豹：大案终结者

由卫娟　陆洋

让抑郁症患者先睡一觉

1992年，程增豹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侦查系预审专业毕业，成为一名预审员。他所在的班是全国第一届预审本科。多年之后，同学都转了行，只有程增豹一人还从事刑警工作。

90年代初，济南市的大案命案一路攀升，1998年到达顶峰——150起左右。就是在这一年，武汉市公安局提出“命案必破”。当时的程增豹们对这个口号有些不敢置信，完全想不到济南也有连续5年命案全破的辉煌。

初进刑警队，程增豹书生气十足，他很感激当年的领导们把他“扔”到各种各样的案件里“淬炼”，重上了另一所大学。“审讯这个事情，你不亲自审上几百起案子，不和三教九流的犯罪嫌疑人面对面斗智斗勇，光从案宗上接触嫌疑人，哪能学会。”

1998年，全国开始刑侦改革，实行探长制，预审被合并到刑侦队，程增豹由此受益良多。虽然忙起来一周能睡四天办公室，但他打通了案件侦破的整个链条，从刑侦到审讯，“一警多能”融会贯通，成就了今天的“王牌”豹子：哪儿有审不开的案子，哪儿就有程增豹。

跟程增豹共事了18年的于涛告诉本刊记者：“他就是疑难案件的终结者。”

作为业内专家，在审讯上，程增豹确实很有一套，他总能洞察到犯罪嫌疑人的内心活动而奇招制胜。

2013年10月11日，济南槐荫区某村书记家中竟然出现了爆炸装置。书记家的门后放置了一个设计很精巧的爆炸装置，一推门，爆炸装置就会自动点燃发生爆炸，现场的人至少重伤。侥幸的是，当日是书记老婆推门，因力气小没有推开。

经排查，嫌疑人被锁定。初步确定是因为妻子与书记有染，嫌疑人还因此被书记暴揍而起了杀心。嫌疑人很聪明，反侦查能力特别强，他选择在值班当晚作案，特意避开监控，从单位厕所旁边爬墙出来，避免留下进出影像。他提前买了假发和女人的衣服，伪装成女人。他还提前买了破自行车，放到离现场5公里以外的地方，中途更换迷惑追踪。唯一留下的痕迹就在爆炸装置上，假如爆炸成功，几无线索。

所以嫌疑人非常镇定，在审讯室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任何进展。程增豹了解到犯罪嫌疑人有抑郁症，自带了药品。程增豹进审讯室后，很随意地给他减压，先跟他谈谈抑郁症的痛苦，然后是对他表示理解：都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做的，这个事情一出也没人敢欺负你了。程增豹认为感觉有人理解他他才会面对这个事情。然后，程增豹再缓缓告诉他这个案子的危害：你是幸运的，这个事儿未遂，否则你要付出的代价就大了。

说完这些，嫌疑人就睁开眼了，向程增豹提了一个请求：“能不能先让我睡一觉。”熬了一天一夜的办案人员有点着急，程增豹拍板：“睡一觉就睡一觉。”

第二天早上，程增豹还没到单位，办案人员就喜笑颜开的告诉他，“已经供开了，睡醒了，有精神了，就全讲了。”

在程增豹看来，每个犯罪嫌疑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要从个体的角度出发才有突破。“这种抑郁症病人的痛苦，你要了解他。让他睡一觉是最大的恩典，是对他最大的尊重，是对他最大的教育，他才知道你拿他当人看。反过来他对社会就有正能量了，就有积极性了，他觉得我也应该对得起你们，于公于私我都该讲，实际上被抓的人，他这个侥幸就存在一会儿，他知道早晚得讲。只是让他加快，让他心甘情愿的。”

江湖大佬：我只能在豹哥面前跌份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济南也有这样的江湖人物。其中江湖大佬是公认很难“审开”的，他们往往从小混迹社会，江湖经验丰富，再加上“几进几出”的经历，心理素质极强。有人自恃所谓的江湖地位，甚至不把年轻资浅办案人员看在眼里，非常嚣张，在审讯时放言：等我出去弄死你！

2010年11月17日，济南市槐荫区党杨路腊山桥西侧桥洞下发现一具被焚女性尸体。经过技术排查，警方确定了犯罪嫌疑人吴某并于19日将其抓获。但吴某一直拒不交代。

程增豹再次来碰“硬茬”。他在接触嫌疑人前，把吴某所有的资料、档案和卷宗细细梳理了一遍，并走访了当事人还做了阅卷笔录和审讯提纲。

在采访中，程增豹的同事多次提到程增豹的这个习惯。因为占有的信息量大，他往往会抽取到非常有价值的细节，还可以根据嫌疑人的细微变化来调整审讯思路和增加新的调查。

程增豹了解到：吴某在1999年、2003年曾分别因强奸、抢劫被判刑。吴某服刑期间，曾创造了减刑最多的记录。“一方面说明这个人情商很高，能在监狱里面‘混得开，让管教干部认可，还能得到里面‘大哥的照应。”

“另一方面说明这个人对自由的极度渴望。”程增豹对吴某家庭状况的了解印证了他的判断。吴某从十三四岁进了少管所，后多次入狱。第一次入狱时，其父被气死，家中只剩下身体不好的母亲。吴某减刑后，通过“大哥”介绍到夜总会当负责人。案发前，他工作上得到重用前途光明，生活上感情稳定女友漂亮，正是狱中梦寐以求的日子。程增豹以此判断：此刻的吴某应该是极度懊悔，因无法面对而选择逃避。另外，卷宗显示：吴某心理素质极好，晚上外运尸体时，他瞄到熟人，居然不慌不忙把尸体藏到阴影处寒喧一番再继续。对这样的人，一般的审讯策略是不管用的。

程增豹见了嫌疑人，刚报了名号，吴某就对他肃然起敬。吴某在狱中的许多“大哥”，都是程增豹“送”进去的。程增豹更改策略，不急于向嫌疑人了解案情，而是迂回的跟他聊起了人生。“我通常会站在嫌疑人的角度去想他所想，去试图理解他。只有真正感受到他的悔意，才能和他真正的沟通。”最终，吴某竞向程增豹表示，想交代时要第一时间找程增豹。次日，吴某便提出要见程增豹，说自己晚上就想交代了，怕影响程增豹睡觉才等到早上。

事后吴某表示，审讯室有一个小射灯，强光正好照着脸，很不舒服。程增豹每次进审讯室都先把这个灯关掉。程增豹本是随手为之，多年来，他审讯从不爆粗口，也从不苛待嫌疑人，吃饭、喝水、抽烟、铐子松紧，这些细节上他尽量都满足嫌疑人的要求。他习惯于智力的较量和心理的暗战，在不经意的闲聊中，找准突破点，一举攻破。而在嫌疑人看来，到了看守所的审讯室，依然有人愿意懂他，尊重他们的心理认知，自然就放松了戒备。

法无定法，温情有时也不管用。“济南有个著名的江湖大佬叫刘凯，人称“教父”，以不认罪自傲。他的心理就是我在江湖有地位，宁可重判也不能‘掉价，这是他们的所谓‘江湖气节”。

程增豹出手前详细研究了他牵涉到的两起案件。一起是济南一建筑商雇凶把某村主任砍成重伤，一起是乘坐邻村支书专车的朋友因体貌相近而被误杀。两起都是刘凯及其手下所为。

程增豹反复研究案情走访当事人，发现几个细节：第一次砍人时，有人在现场指挥，没动手，还喊了一句“别砍重了，吓唬吓唬”。程增豹判断这人一定是刘凯。另外，受害人反映被砍之后，包里有两万块钱被拿走。在法律上，故意伤害轻伤是判三年以下，而抢劫能判十年以上。程增豹据此判定刘凯不知道两万块钱的事。

刘凯进审讯室的时候，还迈着小方步，面带微笑，就跟赴宴一样。程增豹先按照审讯流程询问了刘凯的基本情况，几个回合下来，在程增豹的星盘上，刘凯是哪类人就确定了。

这也许是程增豹最声色疾厉的一次审讯：“刘凯，你自命不凡。从出来后，你急于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疯狂敛财，到处作案。你很努力，拉了一帮小弟，但是你太急了。队伍你没管好，你自称大哥，管理就是这水平？第一，亏了那天你喊着，否则就被砍死了。第二，两万块钱的事儿你不知道吧。砍人是三年，这两万块钱就是十年。这代价值不值你自己知道。”

程增豹掐准穴位集中轰炸，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子弹，准确地打中刘凯的心脏。刘凯原本的笑意慢慢僵住了。

程增豹接着轰炸，“第二个事儿，我相信你们去之前没有一个人想杀人，杀人了你们还有跑？第一次的错没解决，第二次又犯了。这是你无能！是谁干的，谁指示的，我们早就研判出来了。你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事实上当时警方对案件的幕后指使人还没有头绪，但程增豹理直气壮，一句比一句肯定，一句比一句气势逼人，整个审讯室的压力暴增。一反常态的严厉让熟悉他的办案人员大感意外甚至神情大变。刘凯崩溃了，“大哥，你别讲了，我错了。讲可以，让这些年轻的警察都出去，我不能在他们面前跌份儿。”程增豹看了看表，他只用了三十分钟。大家本来预计刘凯至少要再挺三天。

比测谎仪还准

在采访过程中，记者发现程增豹记忆力惊人，对所经手的案件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其中多有奇谋智胜、拍案惊奇之效。

2012年3月3日23时04分，王官庄派出所接到报警称：“在王官庄某KTV，有人滋事不结账”。在次日凌晨1时左右，当事一方董波在离开派出所后又返回，并称在济微路王官庄农业银行西侧被他人殴打。民警与受害人立刻赶到王官庄农业银行西侧查看情况，返回派出所时，犯罪嫌疑人王国猛从背后用锤子猛击民警后脑部并将其打倒在地，又用锤子击打董波头面部，两人都受重伤。

袭警是大事，程增豹当晚2点多就赶到了事发派出所。据程增豹了解，嫌疑人的经历显示他很老实，他跟警察也没有矛盾，袭警的动机不足。审讯中，程增豹故意问嫌疑人打的哪个是警察，嫌疑人当时袭击的警察在西边，却说错了方向。程增豹心里开始算计，夜路上也有灯光，怎么会看不清楚哪个是警察呢？他问嫌疑人是否眼睛有疾，嫌疑人矢口否认。

程增豹提出带嫌疑人去医院检查一下眼睛。医院的检查结果震惊了所有人，嫌疑人患有重度夜盲症。王国猛袭警的罪名就此洗脱，他只是为经营KTV的女友出气而给滋事者一点教训误伤警员。

程增豹的思维之跳跃常常令人叹为观止。但这跳跃背后是资料的大量占有、逻辑的缜密严谨和对世态人情的准确把握。

90年代，济南的假烟泛滥。假烟基本上都是从广州进来的。济南警方劳师奔远去抓捕，难度大、成本也高。有一次抓了一个假烟贩子，供出广州的三个上线，程增豹就开始动脑筋能不能把广州的嫌疑人策划到济南进行抓捕。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白日做梦。

程增豹先让落马的贩子给每个上线打电话，捏着嗓子说自己得了喉炎，需要及时做手术。之后的生意让“小弟”小张联系他们。“我就是小张，然后我每隔几天把他“提”出来，捏着嗓子跟对方通话，‘什么事小张办就行，我这还没恢复好。”等到对方彻底的信任了“小张”之后，程增豹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我给贩子透露说我的老板要搬家，吞吞吐吐地透露老板预谋要吞货款。“这个南方人立马急了，要亲自来济南一趟问个究竟。没几天，对方真的坐飞机来了，手里还提着从广州带来的特产。考虑到在机场抓人影响太大，程增豹很友好的把老板从机场接了出来，上了车才把他铐了起来。”“那个南方人当时看我的表情我现在都记着，那种惊愕，那种迷惑，人一下子就傻了。”“小张，这是咋回事儿。”“哪有什么小张，这是我们队长。”

程增豹用同样的方法把第二个坐火车来的老板也抓捕了。抓获一个假烟贩子成本约在20万左右，出差调查取证抓捕，6个人得忙活一个半月，相当耗时耗力。程增豹的这个办法，几个电话就成了。广州的假烟贩子一听同行居然提着礼品千里迢迢自投罗网，大为震惊，觉得济南的警察还是避之大吉吧。现在济南街头很难买到假烟了。

2010年12月30日下午4时，章丘市公安局接到了普集镇房某的报案：当日中午他收到一纸箱，内有一女性人头，并附有恐吓信件。警方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朱某，35岁，经营一家包子铺。

朱某一开始拒不承认犯罪事实。程增豹从外围人手，发现朱某有一个关系暧昧的女性朋友，就在他的包子铺旁边经营小买卖。虽然女方口风很紧，但程增豹通过她的言语判断到朱某的为人与爱好。

程增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女方，说你的邻居人不错，对你评价还不错呢。朱某一听来了兴趣：咋说我呢。“说你有才，能写会画……”。朱某得意了，开始跟程增豹大谈感情。

程增豹就抓住机会冷不丁“诈”了一句，“你杀人的事儿不就跟这个有关系吗？”朱某猝不及防，只好顺着程增豹的思路交代了。原来受害者跟朱某偶尔发生了关系，便一直以此要挟钱财，否则就告他强奸。朱某怕此事泄露后破坏了自己在意中人心中的形象，杀心顿起。程增豹认为，自己这一“诈”之所以起作用是因为对人性的洞悉。他之前了解到朱某的原生家庭情感冷漠，而朱某又以所谓的才华自矜，判断他对这段暧昧肯定执着。

“很多时候审讯要比测谎仪都准，测谎仪只是个机器，并不能根据嫌疑人的表情、眼神、动作去做判断。但我看得懂罪犯的眼睛。”

这种自信的基础非常庞大。程增豹酷爱阅读，毕业时同学即以《管锥篇》相赠。他的书橱中除了专业书籍，各种旁门杂学都有涉猎。跟信命的江湖术士他能谈谈易经，跟落马的官员可以谈谈组织，跟文学爱好者能谈谈《书城》……他喜欢玩，竞技性益智类的活动都感兴趣，都要玩出个名堂，就是打个乒乓球，他也讲究技战术、拿个名次。他好胜，习惯了优秀，小时候他的奖状被代领了，居然跑上台去问：不可能没有我的。

这些储备，让他不光看得懂罪犯的眼神，读得懂社会这本大书，还能有足够的能量和罪犯斗智斗勇斗心理。也只有这样的“豹子”，才堪称“王牌”中的“王牌”、“神探”中的“神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