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义人与“外地人”

2016-07-18 11:31文丨
遵义 2016年10期
关键词:外地人

文丨 记者 谭 冰

遵义人与“外地人”

文丨 记者 谭 冰

故事要从半个世纪前讲起。

那时,一群外来人,远离故土,告别亲人,扎根黔北大山。一人,一厂,一城,成就一段钢铁铸炼的火热故事,亲手缔造了这座城市的辉煌,留下了最热血的青春时光和最美好的记忆。

这个群体,连同他们的事业,留下一个带有时代烙印的名字:三线人。在本地人眼里,他们是外地人;在三线人看来,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遵义人。

如今,工厂不复青春,工人们也渐入暮年,但他们的时间故事却值得倾听……

青春,无悔的抉择

春天的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78岁的李淑华带着一岁多的曾孙子在政府广场上玩耍。

不一会儿,就有两三个老人推着孩子聚在一起聊开了……李淑华一开口是“标准”的东北普通话,阿姨们好奇地问:“您是东北人?是来遵义旅游吗?”李淑华答说:“我的大儿子、孙子、曾孙子现在都在遵义,我们是45前从沈阳搬来遵义的。”“是么?我家也不是本地人,我的父亲是湖北的。”“我们家是当年为了支援三线建设,从上海迁来的。”

50年前,曾被社会学家喻为“中国历史上一次最宏大‘移民’”的三线建设,由东到西、由南到北为遵义送来了一大批外来移民。李淑华就是那时候随着丈夫邓光亮支援三线建设来到了遵义。

在李淑华的记忆里,因为原籍在四川达州,邓光亮是厂里最早一批动员的对象,“说是动员,其实没有人真正拒绝过,那个时代的人,有代表那个时代的精神,经历了旧社会的苦难,对新中国的建设都是满腔热血的,觉得到哪儿都是为了建设新中国!”

这样的情况,在天津的王秀锦一家身上,表现得更是典型。“三线建设”开始,她的父亲支援到贵州遵义,二叔支援到陕西兴平,四叔支援到甘肃兰州,爷爷奶奶身边留下唯一的女儿,她的姑姑,后来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也到了兰州安家。

1966年,15岁的王秀锦跟随着父母从天津电器厂到遵义天义电工厂,留下了小她四岁的弟弟在天津,陪在爷爷奶奶身边。

1970年,邓光亮只身南下,按照当时的级别,他只能坐硬座,睡不好、吃不下的时候,只能看着窗外,从平原到山地,心里默数着过了多少个隧道和桥梁……颠簸了几天几夜后,刚下车邓光亮就因为急性阑尾炎被送进了医院。由于通讯的蔽塞,远在东北的李淑华几天以后才得到消息,远隔千里,只能心疼加着急。思来想去,第二年开春,李淑华就带着三个孩子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从素有“共和国长子”美誉的沈阳来到西南小城遵义,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随着汽车越往山坳里钻,李淑华却越觉得欣赏不来这“开门见山”的景致,只觉得堵得慌,仿佛时光穿越又从新中国回到了旧社会,心里直嘀咕:“这样的穷乡僻壤,还能造出飞机、大炮?”她哪里知道这就是当初061基地选址时,必须遵循的原则:靠山,分散,隐蔽。

随着援建人口这样陆陆续续,一批又一批地进驻各个工厂,在山坳之间,厂房、宿舍、学校和医院拔地而起。和周围的低矮平房和茅草房相比,那些苏式红砖楼,成了风靡一时的“现代化”建筑。

改变,从陌生到接受

为了改变老区人民缺医少药的困境,保障三线建设能够健康有序进行,卫生部决定将大连医学院整体内迁至遵义。

刘国雄作为1958届的毕业留校生,也跟着单位举家迁入遵义。

从沿边沿海到内陆深山,从开发到隔绝,踏上历史名城遵义的第一步,刘国雄看到的是一片坐落在菜地和黄土马路边简陋的校舍。

遵义之于大连的强烈反差,让刘国雄有些束手无策。“那时候的大连,已经是很现代化的城市,家里都用电,有管道煤气,交通出行也很方便。遵义呢?只有一条铺水泥的道路——上海路,还是因为长征厂搬迁才搞的,连主干道延安路,都只是用黄泥和石头压平了勉强供人们通行用的。”

因为爱人身体不好,刘国雄很多事都亲力亲为,自己从单位领来砖头和铁条,学着安装煤灶。“第一次装煤灶,竟然将烟囱装反了,火怎么也燃不起来。第一次用小煤子和着黄泥,学做煤饼……”在刘国雄的记忆里,很长时间,那个昏暗的楼道,总是一半整整齐齐晾着煤饼,一半供人们通行。遵义的艰苦生活,让这个年轻的学者学会了不少生活的本领。

“大人都是苦过来,所觉得还好,但孩子还是可怜,想吃块饼干,吃块糖,都找不到地儿买。”李淑华忍不住向记者抱怨道。尽管糖不能自己生产,但李淑华为了给全家人解馋,还是想办法弄了几口大缸,东北特色的酸菜、咸菜、大酱等,都试着自己做过。

“就拿腌酸菜的白菜来说,遵义的白菜和东北的品种完全不同,腌出来偏软偏酸,腌不出东北的原汁原味,但炖一锅酸菜五花肉,还是能解解思乡之情!吃不完,还分送给厂里的东北老乡,人家可高兴了,因为没有什么比家乡的味道更让人惦记。”

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吃糖,都没地方买”,也给了王秀锦这个三线二代深刻的印象。王秀锦说,那时候厂里大多都是天津人,在一起几乎都说天津话,像一个小社会。尽管对于遵义来说,他们这些天津人才是实实在在的外地人,但在他们的眼里除了自己那个“小社会”,其他人都是“外地人”。厂里的年轻人找对象,都会选择天津人,不找本地人。

1971年,天义厂面向社会招工,优先考虑厂里的家属和子弟,王秀锦踏着父母亲的足印,进入了天义厂,而那时的她已离不开遵义的霉豆腐、糟海椒。就连当初听起来像吵架一样有些刺耳的本地话,如今已是听得十分顺溜,不需要“翻译”。

融入,山里的“混搭风”

上世纪70年代,三线建设的许多企业也进入发展的黄金期,除了生产设施,还建有一整套生活保障体系。建立起了自己的子弟学校、医院、游泳馆、公安、市场,有人形象地形容当时的“小社会”:“除了火葬场,什么都有。”

遵义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管理学院副教授王佳翠,是遵义为数不多的研究遵义三线建设历史的专家,她做研究工作的初衷正是因为从小的耳濡目染。王佳翠并不是三线子弟,不过她的家却紧挨着三线工厂。

那时,王佳翠是在当地的小学读书,老师是用遵义土话教学,而她的姐姐进了厂里的子弟学校就读,老师都是用标准的普通话教学。一件事,让王佳翠至今回忆起来,都忍不住偷笑:“我们老师指着黑板上的‘蜻蜓’两个字读‘点灯(遵义方言)’,我也就自然跟着这么念,回家就被姐姐嘲笑着用普通话教了我正确读音,羞得我呀,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线工厂的到来,让这个山区的小姑娘,见识到了山外的世界:“冰棒、北方馒头、自动铅笔,都是工厂搬来后,才知道的新鲜事物。”

“更有趣的是厂里经常组织文娱活动,歌舞表演、露天电影,除了厂里的职工,厂区周围方圆数公里的农民都会赶去凑热闹。我和姐姐早早就从家里端着小板凳、背着水壶去广场上占位子。这样的活动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大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精神文化生活。”

当年三线工厂的高收入高福利,也吸引着遵义的青年。“没有进厂之前,我真没发现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对,但进了厂和那些上海同事接触之后,才觉得原来生活应该更讲究一些。”陈明英是地地道道的遵义县人,上世纪70年代末,上山下乡后,被招进061基地下属某分厂。

谈起和工厂里的上海同事们接触,陈明英说起一桩趣事:“上海人很注意细节的!我们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擦鼻涕都是用手擦了顺手抹在鞋底儿,或树上、墙上,在农村大家都那样没觉得不妥。进厂不久,就有位好心的上海师傅提醒我,进了厂很多方面都要注意,特别是讲文明、讲卫生,出门前,他们都会在兜里揣上手绢,擦嘴擦鼻涕都用那个。”同事善意的提醒,让陈明英恍然大悟,赶紧去供销社买了几块手绢,随时都在包里备一块。

就是这些外地人注重的种种细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本地人的审美观、价值观、消费观。那时,内迁职工的服饰打扮,如上海的手表、皮鞋、白网鞋、化纤料衬衣、尼龙袜、健美裤、喇叭裤等,逐渐成为当地的流行物品,本地人想方设法托请自己的职工朋友,从上海等地购买。后来女儿上幼儿园,陈明英也会在孩子胸前用别针别一张手绢,因为她知道那是文明的象征。

而在李淑华家的餐桌上,逢年过节时,除了传统的北方水饺、酸菜炖五花肉,还会摆上一道“硬菜”辣子鸡,时不时还点缀着一道凉拌折耳根(鱼腥草),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东北风味和黔北风味的“混搭”,让李淑华一家爱不释手。李淑华说:“这折耳根虽然味道发涩、土腥味重,但吃习惯后感觉很爽口,习惯了就觉得离不开了,离开了也会想念!”

李淑华的三个儿子在上世纪80年代初都进入了061基地下属的不同分厂,现在他们和母亲在一起聊天说话时,还是那口“标准”的东北普通话,而孙子邓文君却说着地地道道的遵义方言,但他和本地的其他同龄人相比,普通话对于他这样的三线三代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也没有什么浓重的乡音。

“想想也是,小时候你家楼上是上海的,对门是湖南的,大家想要交流,必须都得适应普通话。”三线工厂的移民烙印就这样以语言的方式体现在了第三代三线人的身上。

留下,他乡是故乡

一直以来,投身三线建设,来到他乡的人们,在他乡适应了生活又被回乡的渴望反复击打。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因具有战略意义而迁移的工厂,在新的改革浪潮中,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荣光。许多家庭都开始想办法回到老家,因为那里有他们熟悉向往的生活环境,儿女也能收获更好的机会和前途。

离开,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留下,是一份情谊难以割舍。

1982年初,经上级批准大连医学院复办,并决定凡是由大连来的教职工只要本人申请可无条件调回大连工作。当时的内迁职工95%都有意愿回到大连,刘国雄所在的药理学教研室,一同来的十名老师,除张毅力教授于1980年病故于遵义,其余八人都表示要回去,他也可以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离开,但是走还是留?考虑到他的老师全国知名药理学家张毅的期望,考虑到自己十多年奋斗创业洒下的汗水,考虑到爱人虚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刘国雄迟疑了。

此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颗定心丸,他找到了学院领导陈荣殿,只要一句话:走还是留?陈院长坚定地答道:“我的决定不变(留下)。”刘国雄也咬牙留了下来。

此时,原来实力很强的遵义医学院药理学教研室就只剩2名待定职称的教师和2名新助教。教学科研工作面临断档危险。关键时刻,刘国雄自愿留下并担负起了教研室的重建工作。

刘国雄说:“回到大连的人,年纪都已经不算小,在工作上基本没有更突出的成绩,多数是为了子女的前途!后来,我再有机会去大连,他们很多都要求我带折耳根,因为孩子们想念得不行。我们聚在一起聊天,他们对三线建设那段艰苦的岁月如数家珍,可以感受到如今他们的荣誉感都只能靠对于青春的回忆了。”

而说到故乡,王秀锦感慨地说:“故乡早就回不去啦!我们都是在遵义成长起来的,现在人也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况且,你没陪着那些街道经过变迁,哪里敢说那里是你的故乡呢?”

远离故土多年,当王秀锦再陪着父亲踏上那片他朝思暮想的街道时,才发现,他们早已接受并习惯了南方的温婉,比如气候、比如性格,“天津人太直了,到店里,你看一看摸一摸他的东西,他就会用天津方言直接告诉你‘买不买?不买别摸!’这一点上天津真不如咱们遵义好,遵义人热情好客,也比较会顾虑别人的感受!待在遵义快五十年了,他乡也变故乡了!”

“即使你再想逃离,你也不能否认‘三线’这两个字是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里安放着三代人的青春,我,我的父辈,我的祖辈。”

这是王秀锦的心声,又何尝不是其他三线人的心声。

……

遵义关山阻隔、偏居西南一偶,但遵义人不排外,有包容气度,因为遵义历来就是一个移民城市。

如果我们打开历史的长镜头,回溯历史上的移民,从改土归流、平播战事,到近现代的浙大西迁、三线建设,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遵义城在传承本土文化的同时,也注入了大量外来文化的因子。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他们的命运与情感,都深深镌刻在遵义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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