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翻开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创造社的大名如雷贯耳。成立于一九二一年的创造社是继文学研究会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新文学社团之一。但是,“文革”前十七年中,对创造社的研究,除了当事人的一些回忆和相关史料有所发掘外,研究专著大概只有一本探讨创造社代表作家郭沫若的《论郭沫若的诗》(楼栖著),其他几乎乏善可陈。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才开始把创造社作为一个文学社团或文学流派加以认真研究,创造社研究才逐步走上正轨。尤其是《创造社资料》(饶鸿竞、陈颂声等编)的问世,为创造社研究打下了较为扎实的基础。
之所以把创造社视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极为重要而又独特的新文学社团,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它的成立就与众不同,它诞生在国外(日本),这在新文学社团中绝无仅有。它的大部分成员,尤其是第一代和后期成员,除了极个别的,都有留学日本的背景。它的运作也有点与众不同,早期有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元老主持,中期有周全平、叶灵凤、严良才等被称为“小伙计”的年轻一代参与;后期则以冯乃超、李初梨、彭康等为代表。它从一开始就具有明确的社团意识,也即“同人”意识,强调“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因而“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而后期创造社在“革命文学”论争中的激进姿态,乃至把鲁迅判定为“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在整个新文学进程中颇为少见。与此同时,后期创造社与一九三○年代左翼文学运动的接轨又是最为紧密的。
更重要的是,创造社作家的创作令人刮目相看,他们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第一或准第一,像郭沫若的《女神》、郁达夫的《沉沦》、张资平的《冲积期化石》等,创造社作家的创作又涵盖了新文学的几乎所有门类,包括小说、新诗、散文、剧本、评论和翻译等等,创造社出版的刊物和丛书也是多种多样,创造社出版部更有发行股票的创举。而实际上创造社成员人数并不多,远不及比它成立更早的文学研究会。正因为影响广而深,编纂《中国新文学大系》时,小说共有三集,创造社作家一集(郑伯奇编),文学研究会作家一集(茅盾编),其他社团流派作家一集(鲁迅编),可见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平起平坐,其地位举足轻重了。
这些年来,创造社研究渐趋活跃。不仅各种形式的“创造社论”已出版了好几部,研究创造社的“青年文化”,研究创造社的社团流派意识,研究创造社受日本文学的影响,研究创造社丰富多彩的诗歌创作,研究创造社与浪漫主义的关系,研究创造社与泰东图书局合作到自办出版部的出版策略,研究创造社的期刊、文学批评和文学翻译,等等,都不乏颇具启发的学术成果。对如何评估创造社小说,也提出了“抒情小说”“身边小说”、后期“革命小说”等各种不同观点。但是,相比较而言,对最能体现创造社文学创作特色和倾向的小说创作的研究,还远不够充分和深入。这主要体现在,一、对公认的创造社代表作家如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关注较多,而应作为一个完整的文学社团视之的创造社其他许多作家的小说创作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二、对创造社前期的小说创作关注较多,而对其后期的小说创作缺乏应有的重视。
因此,朱宏伟《走向革命的浪漫主义—创造社小说研究》的出现,就令人欣喜了。宏伟这部著作选择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叶灵凤、严良才、华汉、蒋光慈等七位创造社作家的小说创作进行考察,创造社前、中、后期的小说创作都不同程度地有所涉猎,尤其是他首次把华汉、蒋光慈两位作家的小说纳入研究视野,以往的文学史家一般都不会把他们视为创造社作家加以研究,而他们确实是加入了创造社的。更应指出的是,宏伟以一九二○年代初至一九三○年代初整个新文学进程为背景,围绕“浪漫”与“革命”这两个贯穿创造社历程的关键词展开论述,试图通过对创造社的“新人”小说、恋爱小说、性爱小说、婚姻小说、革命叙事中的女性和恋爱小说等的剖析,重新探讨创造社小说的成败得失。
在宏伟看来,创造社小说创作的基调是“走向革命的浪漫主义”,具体地说,性、婚姻、革命三者的纠缠,成就了创造社小说,而这种变化发展又呈现了多种样貌、多种变异和多种态势。郁达夫对表现同性恋的持续兴趣,张资平的“三角恋爱”模式与张竞生“新爱情观”的关联,叶灵凤从坚持恋爱立场走向现代都市文学和蒋光慈以“革命加恋爱”模式转入“革命文学”,宏伟都紧贴文本,作了较为细致的阐释,从而对一九二○年代至一九三○年代初中国新文学逐步走向革命的深层原因从创造社的角度给出了自己的解读。如果说,宏伟这部著作的论述有助于打开创造社研究的新空间,我以为这个评价是恰当的。
宏伟有学术自觉,所走的正是一条由点到面、由个别到整体,不断地生发学术增长点之路。这部《走向革命的浪漫主义—创造社小说研究》也正是在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改充实而成。当然,创造社研究,创造社小说研究,都不可能到此为止,仍有待进一步拓展。就从创造社小说研究来说,不仅已经讨论过的郁达夫他们还可从新的角度切入,作出更为深入的释读,陶晶孙、倪贻德、周全平、叶鼎洛、龚冰庐等在小说创作上各有成就的作家,也都有重加梳理重新研究的必要。这样做了,对创造社小说创作的整体把握一定也会开辟新境,我期待宏伟在这些方面能够作出新的努力。
丙申二月廿四日于海上梅川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