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的叛乱

2016-07-15 03:25杨志
书城 2016年7期
关键词:官府秘密

杨志

嘉庆元年(1796),川楚教乱爆发,波及五省,持续九年,丧生百万,清衰由此始。此次教乱的特色,是大批胥吏参与叛乱。胥吏叛乱的一个重灾区是湖北襄阳府,知府胡齐仑会同襄阳县施南同知张瑢“于旬日之内,亲拿城内城外书役奸细,正法二百数十名”。另一个重灾区为湖北当阳县,据陈康祺《燕下乡脞录》,县令闻变,“传集书役”,捕“邑中习教者”:

书役齐声说:“我等即白莲教也。更谁捕?”令拍案怒骂:“汝辈反乎?”曰:“反即反耳,何怒为?”令拂袖起,群役争先拉杀之,遂啸聚,据当阳县城。

这则记录,道听途说,不尽符合史实,但流传很广,正说明时人印象强烈。当阳失陷后,湖广总督毕沅上奏,称:“收复之日,必须按名擒捕,处以极刑,缘坐家属,并搜净胥吏余伙,不使一名漏网。”(相关奏谕口供,均见《清中期五省白莲教起义资料》)事后,死亡失踪的当阳胥吏一千二百余人,占总数百分之七十五。宜都、保康、保县、枝江、龙山等县的胥吏也参与叛乱,只是人数少些。此外,其他叛首如徐添德、罗其清、张书号等,也是胥吏或被革胥吏。

美国汉学家白瑞德(Bradly Reed)据清代巴县衙门档案,著《爪牙:清代县衙的书办差役》(Talons and Teeth: County Clerks and Runners in the Qing Dynasty),称胥吏为政府“爪牙”,但川楚教乱里,“爪牙”赫然成了“寇仇”。

一、从“爪牙”到“寇仇”

川楚教乱,史料不少,但实录不多,民国六年(1917),彭延庆的手稿《当阳县避难记》被发现,填补了空缺。

彭延庆,字衍之,四川丹棱人,因罪贬当阳,未几,当阳失陷,于难中写下该稿(按,手稿附后人写的传略,说彭曾在江西、湖北等省任知县约二十年,致仕途遇乱,逃居当阳,跟正文略有出入,当是为先人讳)。经查,写《蜀碧》的清代史家彭遵泗,其子与手稿作者姓字皆同,年龄相近,也曾就读锦江书院,整理印行《蜀碧》,而《当阳县避难记》数次提及张献忠。由此推测,两者为同一人,有史学家传;而且,彭遵泗生于蜀乱以后,《蜀碧》只是资料汇编;《当阳县避难记》却出于耳闻目睹,可信度更高。

当阳失陷前,彭延庆就发现,“衙、尉二署书役军流人等,均有入教”。嘉庆元年农历二月十四日,白莲教逼近,县令黄仁登门巡查,门卫请求发火药,黄仁不知所措,旁边的衙役嗤之以鼻,斥为“熊相公”,“词色竟无长官”。彭延庆参与护城,巡视发现教徒,众人呼叫“放炮”,掌炮衙役拒不肯放。十五日,教徒逼近城门,衙役雷启明、张志廷亲自开门,教徒一拥而入。彭延庆与之遭遇,被刺伤,退回住宅,次日黎明,衙役席云峰、朱光典带教徒上门抢劫,彭延庆幸免于难,逃出城去,路遇总役王之亮,赫然发现他也是白莲教徒……

清廷三令五申,禁绝白莲教,胥吏身为“爪牙”,知法犯法,为何?

从史料看,入教,有的胥吏是求子求平安。比如胥吏席云峰叛后,投信称:“初劝食教,止言免祸消灾,谁知今日叛义谋反也。”被捕后,又供称最初是无子入教,当为实情。多数则意在图利。清代胥吏的工食银,自康熙初年起,平均年俸为六两。因物价上涨,这笔薪酬极菲薄,难以养家糊口,即使如此,也只有部分在编胥吏能得,吏书及“临时工”的白役是无份的,只能从民间榨取酬劳,俗称“陋规”。清廷默许陋规的存在,条件是不能过分,出乱子。彭延庆称,当阳有“正册书役一千六百”,查《同治当阳县志》,乾隆五十八年,人口约为十五万,由此计算,胥吏与百姓之比约为一比九十五。由此比例,可知胥吏们“夺泥燕口,削铁针头”的难度,新起的白莲教正提供了另外的获利渠道。

川楚教乱,刘之协为教义传播者,到川楚六年,进展神速,徒子徒孙,不可计数。据口供,叛乱胥吏,大多入教不到一年(川楚教乱的传教途径,参鲁西奇《中国历史的空间结构》)。传教迅速,原因甚似传销,只不过,传销卖“商品”,白莲教卖“教义”。据《当阳县避难记》:“教内功夫,分数级,以拈法行之,出钱多者,其得功夫愈多,名列诸人前。”入教要交根基银,下线越多,地位越高,得银越多。据教徒王兰供,他一年内就搜集交给教首姚之富“根基银一万有零”,而当时租九亩地,年租只白银二两,可见利润之高。胥吏游走于政府与百姓之间,发展下线有优势,因为经济欲求迫切,只要禁令流于虚文,他们很难拒绝入教的诱惑。

此外,大批胥吏入教,或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头领入教,下属跟风。襄阳府与当阳县成为胥吏叛乱的重灾区,跟两地总役齐林与王之亮都入教当有关联。

刘之协到川楚,本就预谋叛乱(详后),但多数胥吏纯粹图利,无意造反,不料刚入教,就撞上乾隆高压,逼上了梁山,这是历史的偶然因素。从史料看,官府和教徒都承认教徒是被逼反的。教徒李潮供称,胥吏们“沿乡托名查拿邪教”,“藉此勒索,贿赂即为良民,无钱财即为教匪,混行擅杀,抄掳家财,作践妇女”。刘之协趁机煽动,“若不造反,也站不住了”,胥吏由此掀起叛乱。

发动叛乱的,是胥吏;直接激起叛乱的,还是胥吏。

二、在官府与秘密教门之间

当阳叛乱,是“大叛乱”里的“小断片”;川楚叛乱,为“大历史”里的“小事件”,但牵扯到世人向来忽视的“大历史”,那就是秘密教门。

秘密教门起于何时?尚无定论,但公认兴盛始于宋,因流民及游民大增,滋生了“拉帮结派”并“逃避自由”的教门,因不合正统,被官府压制,转入地下。古代史研究,多谈士大夫,罕提秘密教门,这是“士大夫中心主义”的流风余韵。普遍认为,中国人缺乏“彼岸意识”,但元明清白莲教,为“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殉身者,何止百万,这不是“彼岸意识”?秘密教门能量之大,超乎想象:明兴,始于红巾军叛乱;明衰,始于白莲教叛乱。清衰,始于川楚叛乱,极于太平天国,终于义和拳。离开秘密教门,中国史就讲不清楚。

秘密教门崛起,如近世的民族国家崛起,实为“组织革命”。人为社会生物,生存竞争,多借村落、宗族、宗教、国家等组织进行,如《上海滩》歌词说:“如大江一发不收,转千滩,转万滩,也未平息其中争斗。”此种竞争演进,二十世纪中国不陌生,我们从“一盘散沙”剧变为“举国体制”,何啻走兽变飞禽?也非二十世纪独有,而贯穿人类史,只是时而剧烈、时而和缓罢了。

组织竞争,胜出的一大关键,看“动员”与“控制”人力资源的能力:前者,是吸引人员的能力;后者,是管理人员(首先是“军事化管理”)的能力。川楚教乱的特点,是不起于乱世或饥荒,而起于和平时期,川楚百姓的生活水平,全国居中上(参李建民《清嘉庆元年川楚白莲教起事原因的探讨》)。刘之协到川楚只六年,就吸引了成千上万信徒,况且当时交通,远非今日可比(后来鸦片战争,内地绿营调往浙江前线,路上也得走数月)。由此可见白莲教的动员能力之强。但它控制人员的能力很弱,没有太平天国严密,战斗力弗如远甚。虽如此,它能跟清廷周旋九年,波及五省,可见其活力。

当时地方,除了官府,暴力集团主要是族群、盗匪与秘密教门。川楚教乱中,清廷担心的苗民与啯匪都未与叛,战争在官府与秘密教门之间进行,而官府PK秘密教门,本是对垒了千年的“局”。

秘密教门跟盗匪比,貌似有点“虚”,但能量之大,盗匪不能及。梁山好汉为盗匪集团,非秘密教门,但他们在《水浒传》里讨平的方腊,正是秘密教门食菜事魔(即摩尼教,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猜测,其人员构成可能为“私盐贩子+秘密教门”)。《水浒传》是虚构的小说,作者不熟摩尼教,把方腊当一般反贼写了,但他写梁山好汉破辽国完好无损,征方腊损兵折将,可见方腊非同小可。事实是,对付方腊,北宋被迫动用二十万部队,元气大伤,种下了覆灭的祸根;梁山叛乱?区区一名太守足矣。“煽动力”是“生产力”,也是“战斗力”,教义煽动的“热情”,可补暴力“技术”之不足,梁山好汉作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利益组织,徒有“义气”的口头禅,缺乏秘密教门的动员能力。张献忠与李自成,要没赶上陕北饥荒这一“马尔萨斯事件”,也未必能猛烈崛起。

川楚教乱,胥吏正活跃在官府与秘密教门这两大集团之间。

据《当阳县避难记》:“教匪内有潘和尚……曾充捕厅书识,被革,又充县书,亦革。”这个“鲁智深”,胥吏当不成,最后投身秘密教门,正是叛乱胥吏的一个象征:小说里,前胥吏、现盗匪的梁山好汉倒向官府,最后灭了秘密教门;现实中,当阳胥吏倒向秘密教门,最后为官府所灭。

三、传教人·狂信者·实干家

美国思想家霍弗(Eric Hoffer),把投身群众运动者分三类:“传教人”(men of words)、“狂信者”(the fanatics)与“实干家”(the practical men of action)。他的“传教人”,包括耶稣、卢梭、希特勒在内,还指出激发群众运动的传教人往往有两个特征:一、知识分子,二、外来影响。

这话,卓见在焉,但需补充及修正:

希特勒,从今日知识分子看,是知识浅陋的妄人,但在纳粹党是“元首”。刘之协,从士大夫看,是愚昧无知的神棍,但在白莲教是“天王”。秘密教门的传播与延续,一个重要环节是宝卷,有宝卷,就有了教首的位子,握住了权力与财源,所以秘密教门的宝卷多为家传,跟汉魏士族的经学传承近似。宝卷里也有“黄金屋”“颜如玉”,认为它不算知识,大谬。事实上,神棍本是最早的知识分子—巫,儒是从巫中演化而来的。巫与儒,这两派知识分子的斗争,史不绝书。到了宋代,士大夫联合官府发动轰轰烈烈的“废淫祠”运动,秘密教门叛乱也大起,其中关联,因果明显。今日中国,乡村还是多巫(笔者家乡也如此),只是知识分子身份早被吊销了。一九六八年,美国人类学家焦大卫(David K. Jordan)调查发现,巫术对东南沿海村落仍有大影响。(参《神·鬼·祖先:一个台湾乡村的民间信仰》)更早又如何?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霍弗讲“外来和尚好念经”,我以为欠准确。耶稣之于犹太教,卢梭之于基督教,希特勒之于德意志帝国,算外来么?白莲教出自佛道,信奉弥勒佛。据季羡林考证,弥勒佛即古中东的弥赛亚,白莲教的“末世”即欧美的“千禧年”。不过,弥勒佛来华千年,早非外来(否则基督教于欧美也是外来了)。但是,包括白莲教在内的秘密教门,历来反正统:不但反儒家,而且反佛道正统。刘之协所传教义,也倡“三教合一”,连嘉庆都觉得“大意不过劝人为善”。但这不能只看教义,得看行动,正如理解太平天国不能只看洪秀全编的《圣经》。据彭延庆,白莲教宣扬“天上换玉皇,地府换阎王;另议孔夫子,不用四书五经,别读九书十三经”,这不是佛道正统敢讲的话。五十年后,太平军烧儒书,砸孔庙,洪秀全甚至不准儿子读四书五经这类“妖书”,最能彰显此类反正统运动的特性。所以,“传教人”,准确的说法是“反正统的知识分子”,影响如霍弗所说,是“从没有知识分子处创造新知识分子,或在已有知识分子处诱导他们与当局决裂”,我们在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中都能发现类似情况(参金雁《倒转“红轮”:俄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回溯》)。

霍弗还指出,“传教人”“狂信者”与“实干家”三类角色,有人只任其一,有人两者皆有,有人三者皆全。希特勒就兼“传教人”“狂信者”“实干家”于一身,只是“实干家”不怎么当行。刘之协也兼“传教人”“狂信者”与“实干家”于一身,“实干家”同样不怎么在行。清廷视他为教乱首恶,殊不知他还有后台,那就是河南鹿邑王氏收元教(白莲教一支)。其实,他是王家派到川楚的“狂热者”,深信王家将出真命天子,“狂热并算计着”,让“真主牛八”王双喜认他为义父,事成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层隐秘,他被清廷虏获后,千刀万剐,也秘而不宣,甚至伪供,直到二十年后清廷破获王家,才弄明白其中内幕(参《中国秘密社会》第三卷)。

那么,川楚教乱中,胥吏是“传教人”,是“狂信者”,还是“实干家”?

答曰:他们不是“传教人”,也很少是“狂信者”(主要是百姓),基本为“实干家”。胥吏作为官府的“权力代理”,周旋于百姓与官府之间,逐利是“职业惯习”,行动能力强,宗教色彩弱。这一“阶层特性”,有得有失:得,是保持机动,熟悉官府的运作模式,清楚如何对付官府,胜任军事职能。李自成与张献忠都当过胥吏;川楚教乱平定后没几年,发动新叛乱的天理教(白莲教一支)教首林清也当过衙门书办。皆非偶然。失,是威逼利诱当行,煽动百姓则非所长。叛乱胥吏攻占当阳后,最高首领自号“元帅”,刘之协却为“天王”。川楚教乱,与叛胥吏成军事领袖的不少,当精神领袖的却无,倒是原襄阳府总役齐林之妻,大名鼎鼎的王聪儿,为夫报仇与叛后,一跃成为精神领袖。

霍弗指出,“实干家”的特性,是把信仰当作“野心家自我实现的工具”,行动能力很强。当阳胥吏里,王之亮堪称典范。此人为恩释军流,期满留任总役。黄仁器重他,对他“言无不听,计无不从”,结果,带人搜捕黄仁的,正是他。攻陷当阳后,王之亮跟教首杨启元(清廷档案记为“杨起元”)关系很好:

之亮病,启元朝夕省视,购医药,凡所思食者无不致之。之亮愈,谓启元曰:“即我父母,不能如是。今生不能报恩,俟来生报汝也!”之亮同居之流犯李正朝乘隙杀启元。之亮窃其头,献将军,赏六品顶戴,银五百两……

此事,史料甚多,但《当阳县避难记》提供了其他文献没有的细节:王之亮跟黄仁交好,捕黄仁;跟杨启元交好,杀杨启元;对彭延庆也不错,放他一马。心狠手辣,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行动性极强,把胥吏的“实干家”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十几年后,入教只数年的林清迅速崛起,组织叛乱,攻入紫禁城,被捕后坦承“原是意图敛钱,后来哄诱的愚民多了,就希图富贵,干出这样事来”,则是“实干家”的另一典范。

四、当阳县小叛乱·《水浒传》大历史

《当阳县避难记》记录了黄仁被杀的过程:

执黄老爷跪前讯之。要钱不应,掌嘴,点头,以整千钱压其身。又讯要银,亦如之。以银大锭掷其面。又问:“尔惯打榔头?”打脚踝四十,割一耳,掷刀于地曰:“我辈不屑杀尔,尔自杀!”执刀,呼:“母亲,儿今不得养汝!”划喉下一刀。众以矛刺之,弃其尸于报恩寺山后。

记其他同僚:“萧教谕藏大成殿天花板,被搜跌伤。王训导匿民家。萧把总逃回远安本营。典史马十九日夫妻缢于头役严守慎家。”

《同治当阳县志》则记黄仁“知不济,遣子士骐怀印绶赴州,次日城陷,仁厉声骂贼,遇害甚惨”;记马栋:“教匪啸聚城外,栋率居民守西门,不就寝者三昼夜,及陷,栋与妻对缢于庭”;记随彭延庆逃亡未果,后陷城中的新选教谕罗启鳌,“杜门数日,郁郁不食死”;记儒学训导萧文灿,“教匪陷城,焚学署,灿堕楼死”。另有巡检夏永谦,因驻河溶,暂免于难,但两年后,白莲教三过当阳,“谦纠合乡勇数百人筹防堵,会官军失利,贼长驱入河溶,乡勇不能支,谦与次子存宽陷阵,死之”。

当阳叛乱,县级班子,或逃或死,无一入教,也无一叛降;胥吏却多为叛首,对比鲜明,凸显了官府内部的“阶层差异”。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论史,认为“事件”背后有大历史的“结构”在。这一阶层差异背后的大历史“结构”,是从察举制最后演化出来的科举制。

胥吏叛乱,古来有之,汉代君臣就多出身胥吏,但秦汉胥吏,地位非科举制后的当阳胥吏可比。今日看科举制,多重其汲才功用,少及其宗教功用。韦伯著《儒教与道教》,指明儒家有宗教成分,科举制是维持儒教的根本制度。颇具慧眼。今日去古渐远,我们容易把“官府”混同于“政教分离”的“政府”。其实不然。我们读赵承炳、杜凤治、周长森等清代县令的日记,就可发现其日常行政包括入庙行香祭祀之类,赵承炳甚至连天蓬元帅庙都去祭祀!事实上,县令要拜庙(当然,得是国家认可的“正神”)不积极,给人告发,是可能丢官的。“官府”是“政府”,也是“教会”,实为教权政体之一种,这才是历史的庐山真面目。

教权政体,世界史常见,其中关键,在“教权”与“政权”的合一,至于是“教权”大,还是“政权”大,则是次要问题。隋唐以下中国,除了韦伯,学者通常不归入教权政体,原因是当代学术把宗教讲窄,列“地狱”与“上帝”为必要ABC,以为儒家不算宗教。其实,道德学说、意识形态与宗教,向非泾渭分明,佛家演化成佛教即如此。儒家没地狱与上帝,是士大夫不需要,如需要,自可演绎出来。东南亚华人移民创立的各类儒教,就有了地狱与上帝。晚清儒家太谷学派的北宗,以“传教人”张积中为中心,聚于山东黄崖山,向秘密教门演化,“狂信者”与“实干家”猛增,清廷恐惧,于同治五年(1866)派兵围剿,酿成“黄崖山教案”,也是一例。今日主流的“政教分离”,不过二百多年,为时很短;反倒是民族国家兴起后,教权政体与之融合,“现代化”以后,陆续兴起。其实,倡导“政教分离”的法国革命(与川楚教乱同时),最初也是教权政体,“传教人”卢梭设计的公民国家,原型为加尔文派的日内瓦,为基督教世界最严格的教权政体。影响所及,其门徒罗伯斯庇尔虽然反教会,却也要搞太上感应节(参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覆灭》)。明治维新,是脱亚入欧的“文明化”,也是民族国家的“教权化”,最后建起天皇“万世一系”的教权政体。从“组织竞争”看,断定“政教分离”已胜“教权政体”,实在为时尚早。

欧洲式教权政体,基督教独大,罢黜百家;东亚式教权政体不同,采取“国家宗教”管公域、“私人宗教”管私域的结构,是为“儒道(佛)互补”。德川幕府,武家当国,封建割据,没有清廷、朝鲜、越南施行科举制的条件,但明治维新大一统后,也迅速建立此种结构,设国家神道为“国家宗教”,屈佛教与基督教为“私人宗教”(参岛薗进《国家神道と日本人》)。跟其他教权政体比,儒教社会通过科举制,允许“神职人员”向“行政官员”流动,虽然宗教色彩淡了,却也免了“阶层固化”之弊,自有其长处。反之,同代的俄国,官员是官员,僧侣是僧侣,彼此严禁流动,导致了“阶层固化”,是后来僧侣子弟因生计艰难,转向革命的一大要因。

儒学“被行政化”后,成了“国家宗教”,士绅成了官府的“宗教信徒”,甚至“神职人员”。黄仁为彭延庆同学,“以孝廉选调当阳,为诸生时,同业锦江书院,言论气节,儒者家风”。这样的人,要他与叛,不但阶层有“利益冲突”,心理也有“宗教冲突”。黄仁的死,是“行政官员”之死,也是“宗教信徒”兼“神职人员”之死。像后来参与捻军叛乱“我自横刀向天笑,此生休再误穷经”的苗沛霖这类秀才,不是没有,毕竟是极少数。川楚教乱,仅数名武生与叛,一名还供称被逼,可见儒教之强。官员是“隐教徒”,学绅是“隐官员”,是为“国家宗教”的“潜规则”。

正因儒教的“国家宗教”特性,官府在对付秘密教门的漫长历史中,发展出让士绅渗透乡村,实施“宗教监控”的策略。宋代科举兴盛,士绅大增,这是官府发动“禁淫祀”运动的底气。清代士绅,远盛历代。据张仲礼推算,太平天国前,生监总数近一百一十万;湖北生监,接近该省人口的百分之一。彭延庆说:“白莲教窃发于当阳县境,四乡邻人,设卡稽拒,阻杀良民,劫夺财物,其统率者,俱皆生监矣!”批评士绅滥杀攘夺,却也道明了士绅的平叛功用。教乱后,石香居士著《戡靖教匪述编》总结,认为“惟举贡文武生监往往竭智尽力,与贼相持,绝无一人被屈”,确近实情。事实上,这成了五十年后,清廷鼓励士绅组织团练,抵御太平军的“历史经验”。

但是,科举制在造就士绅的同时,皇权出于“分而治之”的权力制衡,严禁胥吏科考,从而制造了“官府内部矛盾”。

这一趋势,始于隋,成于宋,沿袭于明清。元代前期废科举,以吏为官,政治大坏,朱元璋登基后宣称“惟胥吏心术已坏,不许应试”。清袭明制,乾隆朝更明确把书吏之外的胥吏定为“贱役”,禁其科考。科举制前,吏为低级官员,胥为衙役,身份有别;科举制后,官位渐被举子垄断,吏的地位下降,逐渐胥吏并称,归为一类,沦为官府底层。他们位于权力末端,说是官人,没工食银;说是百姓,有官府授予的“合法伤害权”(吴思语),汉学家杜赞奇借用商业术语,把他们归入“掠夺型经纪”,很形象。抢案子办确是衙门“生意”,今存清代巴县衙门档案就有胥吏“夺票争案”,请县令裁决的记录多件(见《清代巴县档案汇编(乾隆卷)》)。胥吏之于官府,纯粹利益关系。

梁山好汉,胥吏甚多:宋江(押司)、李逵(牢子)、戴宗(押牢节级)、武松(步兵都头)、朱仝(马兵都头)、杨雄(押狱)……宋江再“吏道纯熟”,也就一名胥吏而已,为何“挥金似土”“排难解纷”,谁见了都“纳头便拜”?无他,这是胥吏的“白日梦”。隐士的乌托邦,是桃花源;胥吏的乌托邦,在梁山泊。

梁山好汉,如教乱胥吏,都称“官逼民反”,实为“官逼吏反”,为“官府内部矛盾”(胥吏为官府接触百姓的“神经末梢”,跟百姓矛盾更尖锐)。梁山好汉,如教乱胥吏,少功名之人。胥吏以暴力为业(书吏算文人,但附属于暴力系统),“吃血饭”,跟盗匪最近,身份容易互换,跟官绅倒远。宋江跟晁盖哥俩好,跟通判黄文炳却是死敌,把对方“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又将其脔割,“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这是个“羡慕嫉妒恨”的隐喻:在胥吏眼里,官绅多半如黄文炳,“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其实,这个黄文炳,忠君,硬气,死到临头还扬言“小人已知过失,但求早死”,活生生一个“曾国藩”,可看不出是“阿谀谄佞之徒”。

秘密教门反儒家,首先是宗教矛盾;胥吏反官家,首先是利益矛盾,他们反的,不是“赵官家”,而是“官与绅”。自然,矛盾不始于科举制,但制造“官吏分流”的科举制是激化矛盾的要因。

二○一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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