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2016-07-15 09:17文/晚
初中生 2016年17期
关键词:谷雨苍蝇节气

文/晚 乌

责任编辑:吴新宇



谷雨

文/晚 乌

责任编辑:吴新宇

窗外漆黑一片。不远处有孩童在叫唤,他嘶声喊外婆,叫到第三次,声音发颤,他开始哭泣。孩子抱怨爸爸妈妈又去打麻将了,自己在家害怕。外婆安慰他,一起上楼。孩子的声音平静下来,铁门“哐”一声关上,户外只剩雨声。皖南的四月,雨水绵绵。雨从屋檐落下,打在新生的树叶上,声音柔软而低沉。植物在雨夜散发出的气味越发明晰可触,香樟树的清淡香味包裹了这座小城,即使在紧闭的室内,我也能察觉它在空气中游走。

夜晚如此安静,身体的神经触角不断伸张。我感知到这一切的时候,手里正抓着一本书。这些年,读书渐渐变成习惯。书房里的书一本一本被我拿到床头,西方文论、翻译研究、美国当代小说,一百多本就那么横七竖八地堆着。任何一本里,都有我阅读时用铅笔画下的标记或折叠起来的页码。我留下这些痕迹,是为写学术论文时可以快速而准确地找到想要的话语。当年,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枯燥无聊的学术论文而烦恼,当然也未曾料到会有这么多宁静而寂寥的夜晚等着我去打发。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是我遣散时光的方式之一。

这房间,书和被褥是雪白四壁的单调装饰,方方正正的空间,如一个斗,我的后半生全部滴落其中。我总会产生一些荒诞不经的臆想,如果剥离掉一栋楼的所有墙壁,这样的夜晚,我在灯下,看起来肯定像悬浮在空中的怪物。六层高的楼,我在第五层。当时买房,我不愿住在低矮处。我勘察此间房屋,看到大大的充满阳光的落地窗,就选了。追求高度和光亮,是一切事物的本性。窗外的植物、飞舞的蚊虫、会走路的人,尽皆如此。那是潜伏在身体里的病,动辄发作。那时,我在乡下读书,心里装着不曾告人的誓言,一定要从那里逃走。远方的光,城市的高度,充满诱惑。于是,我来到这里。不稼不穑的生活,华丽、整洁,没有尘土,没有粪水味。

白天,我奔走市区送一份材料到政府大楼,出租车的广播里提起谷雨;晚间,电视新闻里也说起它。我没被这反复的信息输入打动,只在临睡前才想起谷雨这样的节气。这些年,一些事物早已迈着步伐走出我的生活领域,节气亦在其中。我沿着另外的道路,越走越远,两旁没有田野,没有农事。我以为,走得越久,就能到达更高、更宽敞明亮的尽头。床头的书籍里逶迤着看不见的路。我像父母那样刀耕火种,为生存而搏。

从前,母亲的厨房里会挂一本粗糙的日历,日子消失一天,她就撕去一页。她追随时间,在泥土里布下四季安稳的生活。有时,她会因为错过好的时节而动怒。春节后不久,土豆该下地了。父亲迟迟不动,母亲拉着脸一催再催。我并未继承母亲对时间的那般珍视之意,早出晚归。我穿梭在城市街道里,尾气、灰尘、噪音、明亮的光,让我感到度日如年的紧迫和焦虑。有时,我变得健忘甚至恍惚,半夜醒来,半天想不出自己身在何处。梦跟着可怕起来,考试、死去的故人、老山里的野兽不断徘徊在我的睡眠里。我睁眼,心突突直跳,等待窗外一点点亮开。然而,就算如此,我依旧认真且热情地活着。

这条道路是我自己选的,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鄙陋、艰苦的生活,终究会被人嫌弃。我虽然明白,历经苦难如口食中的盐那样重要,但在抵达光亮处之前,少有人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一切。人不断奔跑,目的很单一,就是为摆脱当前的困顿之境。母亲也在奔跑。天明之后,她早早起床,吃过简单的早餐,走向她已工作了三年的乡村小工厂。她中午在厂里吃饭,放下碗,接着上班。晚上六点回家,喂完鸡鸭,吃过饭,早早睡去。她忍受着乏味单调,几乎摈弃了曾经的生活。她的菜圃空着,上面长满野草,麻雀一群群地飞来飞去。她不再悬挂日历,也不查看节气。屋前屋后,随手丢几粒瓜籽,全由它们自生自长。

母亲在奔跑里认领了孤独、衰老和对暮年的不安,立春、春分、谷雨、立秋,这些节气被她抛弃,土地被她抛弃,古老的农事农技已失去意义。她跟其他年老妇女一起,用笨拙的手脚和大脑在工厂里谋取生存之资。那些零碎的小钱被母亲理得平平整整,放在一个纸盒里,纸盒放在柜子里。有一天,我端详着那些布满油污、从许多人手里流转而来的钞票,心生崇敬,它们证明了母亲的独立与自尊。

我们都在奔跑,奔向更高和更加光亮的地方。一个小黑影从眼前划过,气力柔弱。它挥动翅膀的声音像是自我介绍,一只苍蝇。显然,它并不是来跟我分享这夜色的,它上下腾飞,忽高忽低,寻光而至。这五层高的楼,夜晚明亮的灯火,蛊惑了一只昆虫。它仿佛一位野心家,不寄居泥土,不依偎草丛,独自去探险。在老家,苍蝇到处飞。地面、餐桌、床铺、我们汗津津的胳膊,都是它们的落脚处。父亲不能容忍,特意用棕榈叶子编了一只柔韧的小拍子对付它们。瞄准了打下去,一只苍蝇死无全尸。它们跟此时卧室里的这只相比,显得目光短浅胸无大志。

一只有理想的苍蝇应该飞得更高,获得更多的风景,但野心并不意味着一定能找到出路。它低回的飞行姿态是饥饿疲乏的前兆。这屋子一尘不染,没有油烟,桌上不留饭粒,它无法获取果腹之食。它当初伺机而入的门窗已紧闭起来,遭遇困境是它追求高远的唯一下场。在这样的谷雨之夜,它更应该回到泥土的身边,回到百谷之丛,回到雨水里。囚禁在我的斗室里,它注定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天明之后,它会朝玻璃窗撞去,可惜,来时路已成死路。当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它跌落下来,死在明亮的阳光里。风干后,它看起来依然饱满,而不像它的那些同胞血肉模糊地躺在餐桌上。这样说,一只疏远了谷雨之夜而高远飞行的苍蝇是否也获得了某种高贵和尊严?尽管它一直让人觉得可恶。

生命总是以背叛和逃离的姿态在远行。我背叛乡村,淡忘节气;母亲抛弃土地,不念农事;一只苍蝇舍弃泥土和草丛,带着野心高飞远行。从本质来说,在命运之路上的每一步前移,都附着生命对尊严和自由的无限渴望。这一切,值得歌颂和赞美。

(晚乌,青年散文家,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散文百家》《诗探索》《小品文选刊》等文学刊物,出版散文集《天亮前醒来》。)

写 法 探 讨

与一般写节气和乡村的文字不同,青年散文家晚乌这篇《谷雨》更多的不是写景,写物事,而是写“思”,写自己对人生变化的一种思考。于是,它就从浩如烟海的同类散文中脱颖而出,而富有作者独特的心灵感悟和生命气息。

对于过去,作者只在第一段用一个场景表现了出来。孩童的叫唤、外婆的安慰、漆黑的夜晚、低沉的雨声,以及樟树散发的清淡香味……这一切,构成一种古朴、神秘而又亲切的氛围。

说实在的,这样写难度并不大。认真钻研了几年散文、有一定文字功夫的作家甚至文学爱好者,都能写出这一段来。但一般人再往下写,就会顺着“谷雨”这个节气写,写节气的源头,写乡村的风物,写村民们如何在这个节气劳作,等等。这样写当然不是不可以,只是大伙儿都想着这样去写,就很难出新、出奇,很难凸显作者的个性。如果没有别具一格的文风和细致生动的情节,那就很容易流于一种用优美文字写套路文章的模式,其实是惯性思维在作祟。很多作家和作品都是毁在惯性思维上,写起来很顺手,却难以突破。

晚乌不是这样的。从第二段起,他马上撇开那种略带温情和神秘的回忆,回到现实中来,回到他现在的书房里。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节气,但时间变了,时代变了。不仅是“我”变了,连乡村也变了,母亲也变了:“她的菜圃空着,上面长满野草,麻雀一群群地飞来飞去。她不再悬挂日历,也不查看节气。屋前屋后,随手丢几个瓜籽,全由它们自生自长。”而古老的乡村也像母亲一样,“在奔跑里认领了孤独、衰老和对暮年的不安,立春、春分、谷雨、立秋,这些节气被她抛弃,土地被她抛弃,古老的农事农技已失去意义”。在这里,晚乌无情地揭示出一个悲剧:农耕文明已彻底被工业文明所摧毁!无论你有多么深重的乡愁,却再也回不去了。

一般作者如果有晚乌这样的求异思维,按照这个路子写到这里,也算是很不错了。但晚乌这篇文章最可贵之处在于,他引进了一只“苍蝇”。晚乌写苍蝇的三段,也就是本文的最后三段,我认为,是全文最为精彩的地方——不仅语言机敏、庄敬,更重要的是,思想上去了,境界突破了。通过对一只有着“高飞远行”野心的苍蝇的描述,反衬出人类追求独立与尊严的价值所在。大家多读几遍,好好品味这三段的神韵吧。

“从本质来说,在命运之路上的每一步前移,都附着生命对尊严和自由的无限渴望。这一切,值得歌颂和赞美。”

对于晚乌的这个结论,我赞赏有加。

(吴昕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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