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 (摘录)

2016-07-14 12:15
南方周末 2016-07-14
关键词:读经私塾定力

“老实大量纯读经”的偏激排外、教条僵化,已无需多言。在反思读经方式的问题时,我不可能有丝毫恶意,与局外人的反思不同,对读经私塾的每一点怀疑都是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怀疑,令我心如刀割。

无竟寓先生道鉴:

我叫惟生,从十岁开始退出体制学校,进入私塾学习传统文化,迄今已九载。其间,我经历了对读经教育的狂热、受挫、困惑与反思,现在非常迷茫。

我是从小脱离体制学校,在读经学堂长大的。这些年来,读经越来越热,像我这样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我属于较早的一批,已经成年,开始思考未来的出路。同学相谈,最多的是焦虑。父母怀着圣贤憧憬,为我们选择了一条特殊的求学道路,今天,我们长大了,却开始面临特殊的问题。这些问题鲜为人知。

2007年夏末,我的母亲由于受到“读经运动”和国学热的影响,以及希望孩子能够受到更好的教育,决定让我退学进入私塾。这个决定在我的家庭引起了强烈的反对,但因我母亲态度坚决,所以我仍然踏上了私塾之路。

最初进入的是一家“综合型私塾”,每天读经四小时左右,其余有书画、武术等,体制内的课程多不开设,对学生前途也没有清晰而明确的规划。

第二次入学的私塾是在一个偏远的山区,信仰佛教“净土宗”(我后来怀疑真正的净土佛教可能并非如此),背诵经典虽然也包括四书和五经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佛经。老师要求学生要“销落妄想”,以“禅定的状态”背诵经典。这里杜绝电子产品,没有节假日,甚至有一年的春节都没让我回家。

这里有图书馆,但未经老师许可的书籍不许读。即使像《史记》《曾国藩家书》,都被列入“禁书”,理由是“这些书增长所知障”,禁止读书是为了“培养清净心”。我只被允许拥有一本《古代汉语词典》。可最后这本可怜的词典也被没收了。于是,我又尝试在老师去卫生间时,迅速冲到柜子前,拿出“禁书”看两眼。后来有一次,老师从卫生间回来时突然问我:“看到哪一页了?”吓了我一跳。

一年后,我被允许独立学习,不再派老师监管。我知道这个山上有很多古典书籍放在另一个山头的“往生堂”(实际就是太平间),于是我开始了一项冒险的读书计划:每天午夜十一点,等老师和同学入睡后,悄悄地溜进往生堂,打着手电筒读书。如果说后来我还有点独立思考能力,可能都要归功于手电筒的光照为我分开了往生堂的黑暗。

在往生堂的手电光照中,我发现了另一个国学经典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生灵活现、熠熠生辉的。我开始逐渐感觉到这些被幽闭的精魂才是斯文所系的命脉,而私塾的“读经教育”则很可能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2014年8月至2015年6月期间,我足不出户11个月,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包本背完了二十万字。这是一段极端孤独的历程。我的疑虑也越来越深。读经界一直在极力宣传“读经万能论”。亲身经历的事实且不说,经典中为什么也找不到一句类似的说法?后来,我读了一些研究古代私塾教育的书籍,明白了古人读经之前,必先习小学训诂。由此可见,古人读经显然是建立在一定理解基础之上的。“不许理解”的“背诵”肯定不是古代私塾的读经方法,只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当代创造。

回望这些年身边那些和我一样背诵了大量经典(二十万字以上)的同学,多因没有出路而终止了十多年的读经历程;而当他们一旦停止私塾学习,又没有进学深造途径,大多数同学都变得非常沉沦,只能借电视剧和电子游戏排遣焦虑、打发时光。至于那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传说中“经典的种子”并没有发芽。原因很简单:因为没有阳光、空气和水,多好的种子都会腐烂。

读经界喜谈“读经培养定力”,以为学生既然可以稳坐数小时,当然定力高强。我信之多年,直到后来目睹一些结束读经开始其他学习的同学,确实可以稳坐书桌前半日不动,但是学习效率很低,“定力”并没有发挥作用。

“老实大量纯读经”的偏激排外、教条僵化,已无需多言。在反思读经方式的问题时,我不可能有丝毫恶意,与局外人的反思不同,对读经私塾的每一点怀疑都是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怀疑,令我心如刀割。像我这个年龄的体制内学生都在反叛体制,而我却不得不过早地学会怀疑自我。这也许是读经经历最大的收获。

2015年7月至今,我在各地求学访师,思考自己的志向,确定人生的方向与计划,明白了读经圈中流行的“大学垃圾论”的偏激和读经学堂的局限。通过对比各种求学门径,我选择了自考本科,再考研的计划。我四处求学并不是为了“世俗的前途”(他们如此指责我),而只是想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呈此衷心,伏惟先生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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