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禅外说禅》著语商兑

⊙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语言之思

张中行《禅外说禅》著语商兑

⊙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摘要：张中行《禅外说禅》一书对一百五十余则公案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用禅宗的话语来说，就是“著语”。今对其著语进行商兑，分为“说偏了”“说过了”和“没说到”三文言之。本文言其“没说到”。

关键词：张中行《禅外说禅》著语禅宗禅商兑

（三）没说到

禅宗公案的难读，难在对禅师离奇古怪的言行很难构拟成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体系，故历来许多参禅者和研究者都在禅师零星散乱的古怪言行下大费周章，而不能将此言行放在整个禅宗话语体系中综合考量，也不能得出考量后堪为公允的结论。故对这些语录进行说解时，就难免说不到语录所反映的关键点上。如：

（1）（仰山慧寂）后参沩山灵祐，灵祐问他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他说：“有主。”问主在哪里，他从西边走到东边，得到灵祐的印可。①

张氏在“从西边走到东边”之后加一括号，内说“想是表示自己是主”。此著语虽不能算错，却也没有说明为何“从西边走到东边”就表示自己是主？其中的“想是”也是一种推想之意。我们认为这样的著语没有说到位。

禅宗语言行为中“从西过东”或“从东过西”均有着特殊的含义，分别代表悟道过程中两个不同的阶段。印度佛教传入中国最主要的途径是从西域传入，对于汉末以来的中土人而言，佛法是从西方传来的，这是一个普遍的常识。故相对于佛法所在之西方，中土一带就是东方。所以禅籍中常用“东方”表示还未开悟的学人及其境界；用“西方”——佛之所在，表示已经悟道的学人及其境界。禅籍中“从东到西”就表示学人经过修行，从不悟自性变成悟道成佛。而禅宗的宗旨还不仅仅如此，还要求悟道成佛之人再度投身滚滚凡尘，启发群蒙，普度众生，这个过程就是一个从佛所在的悟道之境（西方）走向一个没有佛存在的未悟之境（东方），这就是“从西到东”的含义。

如禅籍中《虚堂和尚语录》卷六：“忠国师因西堂藏与马祖驰书至，师问：‘汝师说甚么法？’藏从西过东立。师云：‘只者个，别更有么？’藏从东过西立。师云：‘者（这）个是马祖底，仁者底作么生？’藏云：‘早个呈似和尚了也。’”文中西堂藏是马祖的大弟子，他为马祖送书信给忠国师，国师因问其师所示之法。西堂藏“从西过东立”，表示马祖本是悟道之人，其作为就是普度众生。而当忠国师询问“别当有么”时，西堂则“从东过西立”，表示马祖所接引之学人都在其接引下从不悟实现了悟。当国师认为这只是马祖的作为，而询问西堂自己的作为时，西堂说他“早个呈似和尚了也”，即言自己就是马祖所接引之学人，已经实现了从不悟到悟。

又如《五灯会元》卷三《南泉普愿禅师》：

南泉山下有一庵主，人谓曰：“近日南泉和尚出世，何不去礼见？”主曰：‘非但南泉出世，直饶千佛出兴，我亦不去。’师闻，乃令赵州去勘。州去，便设拜，主不顾。州从西过东，又从东过西，主亦不顾。州曰：“草贼大败！”遂拽下帘子，便归举似师。师曰：“我从来疑著这汉。”

文中赵州丛谂去勘验这个庵主，他先在庵主前从西过东，又从东过西，意在询问对方已是悟道之人，还是未悟之人。庵主皆不理会，赵州知其不悟此机锋，后文南泉也认为此庵主并非悟道之人。

如此，我们可知张氏著语的这则公案，其中仰山慧寂“从西边走到东边”，就是表示自己已是悟道之人。而禅宗的悟道之人就是悟得自性之人，亦即明心见性，悟得自我本性之人。这样的人，当然是自我之主人。所以仰山慧寂以此行为来回答灵祐之“主在哪里”的问题。张氏著语当在其前说明“表示自己已是悟道之人”之言。

再如：

（2）（云门文偃）答人问，更常用的办法是简而不着边际，如人问：“如何是云门剑？”他说：“祖。”问：“如何是正法眼？”他说：“普。”问：“杀佛杀祖向甚么处忏悔？”他说：“露。”

这就是著名的“云门一字关”。云门禅师回答学人之问话时，往往只用一字作答，俗称“云门一字关”。这回答的一字往往让学人摸不着头脑，难以参究。对这则语录，张氏的著语也没有说解其禅门之义，只在其后说“有时还答得更离奇，如人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说：‘面南看北斗。’这都可以表现，禅宗到立宗分派以后，接引方法几乎都是用力破，这也难怪，因为立的方面‘不可说’”②。

这最后几句著语看似有理，但我们认为“面南看北斗”一语是可说可解的。

北斗星，也称北斗七星，总是出现在北方的天空。我国古人常常根据黄昏时北斗星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判断季节：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当我们在夜晚抬头寻找北斗星时，应是在北方的天空找寻，而不是在南方的天空。“面南看北斗”就是面向南方的天空找寻北斗星，自然是南辕北辙，无法找见的。禅师在上文引此语来回答学人的提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即言：学人想通过语言问答的形式来悟得佛法大意，实际就如“面南看北斗”一样南辕北辙，因为佛法大意不是通过向外询问就能悟得，而是要自悟自性。自性本在自心中，却向外寻找，是为南辕北辙之事。此语在禅林中也作“北斗面南看”“望南看北斗”“背斗望南星”等，均指南辕北辙之颠倒行为。如《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郢州芭蕉山慧清禅师》：“问：‘如何是自己？’师曰：‘望南看北斗。’”《建中靖国续灯录》卷十《台州瑞岩子鸿禅师》：“僧曰：‘离此二途，如何是学人转身处？’师云：‘背斗望南星。’”因此，我们认为，张氏的著语虽然说了一些，却没有正面地解说此则公案。

再如下一则著语：

（3）悟的实况是冷暖自知的事，马祖不能知道石头的，石头不能知道马祖的。甚至师徒之间，如南岳怀让许马祖为“得吾心”，马祖说上堂是“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曾少盐酱”，究竟马祖心的实况是什么，怀让也只能猜猜而已。怀让，马祖，都是参过禅的；我们站在禅门外，自然更是只能猜猜而已。③

上文所谈南岳怀让与马祖的公案，其前文是，马祖在江西初次开法，其师怀让派遣弟子前去试探其禅法，据《景德传灯录》卷五《南岳怀让禅师》记载：“因遣一僧去，云：‘待伊上堂时，但问“作么生”，伊道底言语记将来。’僧去，一如师旨。谓师曰：‘马师云“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曾阙盐酱吃。”’师然之。”其中的“三十年不曾阙盐酱吃”，在《联灯会要》中也作“三十年不曾少盐酱”。马祖所言此语，究竟何意？张氏之著语认为怀让也和我们一般人一样并不懂得马祖心理的实际状况，而其作为马祖之师对马祖的认可也是出于猜测。这样的说法表达了作者心理的认识，但对禅门师徒能否悟道成佛之真实性却语多怀疑。

禅林中能够开堂授徒的禅师一般都是悟得佛法之人，特别是享有盛名的大禅师，其所悟得的禅法自然高远而澄澈。其对学人的接引，也往往言简而意深。被接引的学人悟道后，一般要作一首投机偈，来表达自己所悟之境，禅师若认可之，则此学人就算真的悟道，也才具有到别处开堂授法的资格。当其开堂时，其师又会暗中派人侦查其所授之法是否与自己一贯之法相符，若相符，则认可之；若不相符，则可能断绝师徒关系。如《天圣普灯录》卷三《隆兴府黄龙普觉慧南禅师》：“初受请日，三角遣僧来审师提唱之语。有曰：‘智海无性，因觉妄而成凡。觉妄元虚，即凡心而见佛。便尔休去，将谓同安无折合。随汝颠倒所欲，南斗七北斗八。’僧归，举似澄，澄不怿。俄闻开堂为慈明嗣，澄誓之，而三角徒侣弃去者过半。”即言黄龙慧南禅师初次开堂之日，其师三角澄禅师派人来审听其开堂之语，见其并未彻悟，竟至断绝了往来。从中可知，禅门师徒的认可与不认可，并非是张氏著语所说“猜猜而已”。

马祖语录中所说“三十年不曾少盐酱”究竟何意？还得考察与之具有相似语境的其他语录。《联灯会要》卷二十九《应化贤圣禅师》：“寒山因众僧炙茄次，将串茄向一僧背上打一下。僧回首，山呈起茄串云：‘是甚么？’僧云：‘这风颠汉。’山向傍僧云：‘你道这僧费却我多少盐醋！’”其中“盐醋”与马祖之“盐酱”语义相似。《嘉泰普灯录》卷十七《广德军光孝初首座》：“座日示众，举风幡话，至仁者心动处，乃曰：‘祖师恁么道，赚杀一船人。今时衲僧不可也恁么会。既不恁么会，毕竟作么生？’良久，曰：‘六月好合酱，切忌著盐多。’”其中有“盐”也有“酱”。《天圣广灯录》卷二十七《栖贤澄諟禅师》：“上堂，良久，云：‘幸好一盘饭，不可强糁椒去。虽然如此，试咂噉看！珍重。’”其中“椒与“盐酱”同属饭食之佐料。

综合来看，禅门是以这些佐料喻指禅师为使学人悟道而添加的言辞技巧。禅门一直认为，学人想悟得的自性，亦即佛法，只能靠学人自悟自得，任何言辞技巧上的开示，均会妨碍学人悟得自我圆满之性，所以学人的自性就如一盘干净可口的饭食，禅师的言语说法就如椒一般的佐料，是不能去污染这一盘饭的。故“盐醋”“盐酱”“椒”等，均是喻指禅师的言辞说法，非为禅门推崇之道。

马祖开堂说法时，一个僧人站出来问“作么生”，即言“佛法怎么样”，马祖回答说“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曾阙盐酱吃”。表面看来，两人的问答风马牛不相及，实则马祖表明了自己不会用言辞为之说法的态度。同时说明禅林中一直有用言辞说法的事实，学人也一直都不缺少盐酱吃。怀让听见马祖如此示法，知其没有用言语宣示佛法，所以“然之”。如此，我们可说张氏之著语说了一些，但没有说到位。

综上三文，我们从“说偏了”“说过了”和“没说到”三个方面分析了张中行在《禅外说禅》中的著语。可以分析商兑者还有很多，兹略作三文，以为阅读此书之反响。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教正。

①②③张中行：《禅外说禅》，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99页，第205页，第241页。

参考文献：

［1］张中行“.禅”的禅外说［J］.佛教文化，1992（7）.

［3］张昌华.张中行：“都市柴门”主［J］.江淮文史，2014（7）

作者：李艳琴，博士，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禅宗语言及文化。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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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社科“十二五”规划项目（SC15B 091）；中国文化走出去协同创新中心项目（XTCX150607）；西南科技大学科技基金项目（12sx7111）资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