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
张中行老先生驾鹤西去的时候,我曾在网上看到不少纪念他的文字。似乎为了吸引读者眼球,很自然地引出他与楊沫的一些情感是非,尽管这些陈年旧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杨沫的出名是因为一本小说,即大家熟知的《青春之歌》,而且大家都知道这部小说颇有些自叙传的味道,写的是她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歌,其中有她的爱,有她的情,有她的挫折与不满,有她的失落与不幸,尤其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她还在知识分子爱人的启蒙下参加了革命。然而,那个给她启蒙的人却太“知识分子”了,在革命的洪流前自顾自地退缩了。这个退缩的人,这个在革命的“大是大非”面前暴露出知识分子劣根性的人,这个名字叫作余永泽的人,据说就有着杨沫第一个恋人的影子,而这个恋人就是1990年代以来以《负暄琐话》《负暄续话》《流年碎影》,以及《顺生论》等一系列随笔集而知名的学者张中行先生。
这已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然而,把余永泽和张中行对号入座的秘密,在流行给知识分子贴标签的时代里,却足以给张中行带来极大的麻烦。一个游移于革命之外,并在紧闭的门窗后对群情激愤的革命队伍投以怀疑目光的人,想来那些曾被林道静所感染的革命小将们是不会给什么好果子吃的。所幸那个时候,杨沫的《青春之歌》也被解读成对革命青春肆意歪曲的靡靡之歌,余永泽被人遗忘,杨沫被当作小资产阶级的鼓手而被批判。据说有一次,张中行被找去揭露杨沫的“罪行”,可他却下了一个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大跌眼镜的判断:“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等到张中行的随笔一纸风行,这公开的秘密重新引起人们的兴致之时,人们总希望他能适当地表现出些微的不满或更多不以为然来。如果张中行先生不拒绝,那么,他只有在两种答案中选择一个,这是他面对喋喋不休的媒体所必须做出的选择,这也给他提供了再次表明态度的机会,很多人对此万分期待。但他面对喋喋不休的提问时,仍十分坦然:“人家写的是小说,又不是历史回忆录,何必当真呢!就是把余永泽的名字改成张中行,那也是小说,我也不会出面解释的。”
杨沫大为惊讶,也甚是感激,而相关报道也让惊讶与感激足以达到这一叙事目的:张中行先生以德报怨,而杨沫女士却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些自以为高明的人就煞有介事地总结道:“在周围人都认为他要对心爱的、却远离了的女人表达激愤时,他却淡然地展示了宽容。”此后又用“而”字作为转折:“在新的时代流行起没有原则的宽容时,他却执拗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原则。”之所以有对这一转折的叙述,是因为张中行先生与杨沫女士最后的交恶,据说起因于杨沫的回忆性散文《我一生中的三个爱人》,在那之前,张中行对杨沫从来不出微词。“文革”中的轶事是一个有力的例证,而在1990年代以后的一次记者采访中,张中行竟还说“人生最重要的是男女之情,就是对老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男女之情”。
然而,在杨沫的《我一生中的三个爱人》中,张中行却比余永泽还要自私与冷漠:十七八岁的杨沫怀孕后,张中行竟变得非常之无情和冷酷,什么都不再管她,任她自生自灭。杨沫倒也刚强,没一句怨言,凭着变卖逝去的爹妈土地的一点钱把孩子生了下来,放在乡下让人带养,没有麻烦张中行一点点。之后,因为杨沫的“多情和软弱”,竟又跟张中行重归于好,两人又在一起同居了五年。当孩子四岁的时候,两个人接到信去看孩子,却只看到孩子病死的尸体了,结果杨沫是一阵狂哭,而张中行却无动于衷。
此后,自然还有一些其他是非,都被杨沫点点滴滴写了进去。有人因此开始怀疑起张中行的品性:“我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所以我不明白,那个追忆张中行的朋友凭什么说张中行一直深情于杨沫?这样的人能有深情吗?”也有人觉得杨沫的文章里有很大的怨气:“作为妇人,再革命,对待情感也是长发三千,缘愁而长。我倒不觉得她有多么的有志气,或是理性,相反,深阁怨妇的口吻跃然纸上。”还有人说杨沫多为自己粉饰,因为“这种两人之间的事,凡把对方说得丑恶的说法,几乎不可能是真的,只能显出言者自己的不诚实。因为事实不可能这么一边倒,自己完全无辜,对方十恶不赦”。但无论如何,张中行这次是动了真气,从此对杨沫断了情意,甚至连杨沫的子女邀他去参加葬礼,他也不肯去了。“在新的时代流行起没有原则的宽容时,他却执拗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原则”,此语正是由此而发,似以此证明以德报怨的张中行并非一味退让的乡愿,而是有所坚持的,且正是这坚持,他才总能在时代的大潮中守住了内心。
到这里,张中行与杨沫,一个道德的叙事已经生成。
一个是被革命的洪流席卷而去的女人,在革命叙事的语法里,杨沫通过摆脱作为知识分子的软弱和退缩,既在革命群体中分享了胜利的果实,也成就了个人的声名;一个是悄悄地退回自己的书房,用穿着长衫的细白胳膊一遍遍关住了自己门窗的男人,在革命叙事的语法里,张中行对怀疑精神的固守不但成为自私和冷漠的代名词,而且被“进步”的时代所抛弃。于是,那个坚持知识分子本位的男人被赋予了道德优先权,而那个为革命献身的女人,活在一个革命的“幻觉”和“欺骗”里,她不仅在革命时代迷失自我,而且在后革命时代的回忆中,因为放不下过往的虚名而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相比之下,张中行却被叙述成知识分子岗位的坚守者,大彻大悟的智者,不被时代风潮裹挟而安于书斋生活的真学者,“将近百年的风雨沧桑,任由嬉笑怒骂,他一直活在自己营造的荒江野老屋中”。即便是给他革命时代的种种退缩寻找一个底线,他在《顺生论》里有关“利生”和“避死”的议论也被搬了过来,“甚至需要无耻、不要脸才能活,修养到了也可以做。只要良心不亏,要想办法活着。这不是什么软弱,只有小民活好了,这个社会也就安定了”,这种“小民哲学”已经不再是对时代激流中种种苟且的辩解,而竟变成了对抗狂妄、高调的大我的新的意识形态。
“祭起张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毛尖在一篇题为《革命夫妻》的文章中发出的疑问,而在其中,她也意识到从革命到后革命,一种新的道德叙事的大网已全面铺开,新的二元对立构成了张中行与杨沫这一道德叙事的逻辑链条,张中行的上升与杨沫的下滑,大抵可以作为当下时代变迁的一个注脚。结果两个人的是非恩怨其实只是一个由头,实质则是对革命话语的改写,是对知识分子身份的新认同。“G大调的青春之歌早就没人唱了,全是小小小民。”以往被贬斥在革命门槛之外的所谓知识分子的软弱和游移,已变成对世事的清醒,对人情的练达,对独立思想和自由品格的钟爱,对本位的坚守以及对信念的执着,如此,相比那些被革命教条所扭曲的人,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有爱,有仁有义,他们并非狂热和盲目的机器,而是守住自我本位的真正的人。
也许正是由于存在着这样一层道德叙事的逻辑,张中行和杨沫历尽劫难,却没有执手言欢;他们遍尝坎坷,却没有修成正果。河北的香河是两人的人生轨迹搭靠在一起的地方,但除了那一处偶然的交汇外,两人便转身而去,各自留下的背影也渐行渐远。如果不是杨沫的《青春之歌》曾经一纸风行,如果不是张中行的《负暄琐话》等随笔一出再出,他们二人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纠缠进入公众视线,也不会留下这么一个有张力的人文话题。然而,这些为所谓人文话题而兴奋的人们,在这种非要辨别是非的叙事中真的表现出一种人文关怀了吗?不过是充当了时代变迁的解说员罢了。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