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运[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杭州 310018]
在黄昏起飞的猫头鹰
——《无端遥望》中的诗思和哲思
⊙赵思运[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杭州310018]
摘要:雷文学是一位兼有诗思和哲思的学者。他的诗作贯穿着一个基本母题——对生命、命运、宇宙的终极思考,并且凝结了深痛的悲剧与绝望。他的哲思情理交融,常常是对立的诸种元素或和谐或反讽或悖谬地钩织一起,构成了丰富的“心灵辩证法”。他的旧体诗以古典诗性的方式彰显出一位哲思性诗人的情怀。
关键词:诗思哲思心灵辩证法古典性
当白天的喧嚣尘埃落定,暮色苍茫之际,我们的眼睛开始模糊。也正是在此时,我们的灵魂的眼睛才变得清澈起来,真实的灵魂才得以出场。黑格尔有句名言:“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密涅瓦就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栖落在她身边的猫头鹰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用这句话形容极富哲思精神的雷文学的诗歌创作,也是非常精确的。雷文学酷爱“黄昏”和“夜晚”。诗集《无端遥望》①第一辑《新诗62首》首篇题目即是“夜”。第二辑《散文诗21首》的第一首《落日》写的仍然是黄昏:“像一位一无所获的渔夫,你从整个宇宙收回自己的光线之网,离开天空,离开你所照耀的一切,背着自己黄金般的痛苦沉入无边的虚空。……消隐了你帝王般热烈的光辉,一千个星星撒出满天的喝彩。”这,绝非偶然。在他的诗集里,频繁的“黑夜”意象吸附了他的焦虑与惊恐,痛苦与绝望,构成了“夜的王国”的精神图景。在夜里,雷文学的灵魂触角便汪洋恣肆地触摸自己,灵魂的眼睛审视自己。他说:“黄昏,我坐在窗前,心中的忧思澄静下去了,世界万物又纷纷回到我的内心,如同惊飞的鸟儿重新飞回静谧的原野。”(《零思之32》)
雷文学是兼有诗思和哲思的学者。他的治学方向是中外哲学与诗学,曾完成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西方哲学与中国新诗》,现正在做《庄禅与新诗》的课题。诗集《无端遥望》即是诗思和哲思交融的结晶。郑敏先生所言“诗与哲学是近邻”大抵可以视作雷文学这部诗集的注脚。他的诗作贯穿了一个基本母题——对生命、对宇宙的终极思考。他是一个仰望星空的人。在茫无涯际的时间和空间中,雷文学“回到自身的时刻,注目不可知的生命的时刻,神秘的时刻”(《无端遥望》自序)。他一直以仰望星空的姿势,面对着无穷的宇宙和虚空,执着地寻找生命、自我、宇宙的意义,玄幻出形而上的哲思。
或许是由于敏感于肉身的残疾,他更加渴望在“身体里寻找一对丢失的翅膀”(《在阳台上》),因而更敏感于关于生命、命运、宇宙的思考,并且凝结了深痛的悲剧与绝望。他的诗里有尼采,有叔本华,也有老庄。“生命”对于每个个体来说,都是未知的:“我只看见一所华丽的房子/我试图走进/你却不许我推门/我固执地推开/里面黑漆漆的/你没有开灯”(《生命》)。他特别敏感于时间之流,敏感于体验时间之流的每一寸疼痛,每一寸绝望。他不是向丰富具体的现实世界打开诗思,而是极端内敛,倾听自己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窒息。据雷文学讲,他在人生的早年曾经听到过一次来自空无之域的声音,极为恐惧和震惊。从此,这次奇异的经历便牢牢锁定了他的人生,使十七岁的他早慧地悟到了冥冥之中形而上的力量,尽管那时候还不理解这个概念。他的坎坷人生越来越紧地锁住他,他在不自由的境遇下通过文字来释放形而上的体验。在他的诗作中,有不少是写亲情和爱情的,“女性”形象甚至抵达精神“圣经”的高度。他的爱情伴随着思念、欢快和幸福,也伴随着爱的伤害、疼痛和绝望。他的爱之体验,是生理的,情感的,更是生命意义的象征,从而升华为一种爱的宗教。他的散文诗《你的形象》颇得泰戈尔《吉檀迦利》的神韵,兹录开头部分:“打开偶然的时刻,你从古老世界的第一个春天里飘然而出,以最初的轻盈来到我的身旁。/从我惊奇的双眼里,你一闪而入,占据了我的心灵。/你的出现只有开始,没有结局,这是你的神奇,我的命运。/我知道你的仁慈、威严和永难理解、不可抗拒的美丽。/没有号令,心灵的武士,齐齐下跪,所有伏地的唇吻,朝向你玲珑的双足。”这是现世之爱,亦是超验之爱,情感之爱与宗教之爱,浇筑一体,弥合无间。他的诗歌,既给人情感的抚慰,又给人以灵魂提升的动力。他的《长相忆》可以视为雷文学的爱情宣言:
你给我的/只是几根柔嫩的枝条/我却要用它/建起爱的宫殿//我不砌/现实的墙壁/因而它/永不会倒地//我只用/坚韧的疼痛/撑起这/巍峨的虚空
他所建构的爱的殿堂,不是现世意义的具象之物,而是形而上意义的“虚空”。这种“虚空”不是“无”,而是凝聚着诗人血肉巨痛的“巍峨的精神象征实体”。由于超越了现世的具体性与局限性,他的爱才获得了宗教一般的恒久性。可以说,爱(性情宗教之爱)是雷文学文字的出发点,也是他写作价值的归宿。
对他而言,人生即是一场无边无际的流浪,“每一步都在深渊上/终生睡在波浪里/暗礁飓风海啸/旅程没有逻辑”(《水手》)。在流浪的途中,他展开了关于自由、疾病、遗弃、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弥漫着浓厚的死亡意识。他在散文诗《死亡之歌》中对生与死做了十分形象的描绘,充满了哲理玄思:
在那儿,道路断逝;在那儿,永恒的因果的波涛突然停止它的翻滚;在那儿,世界形象的花朵和它所发散出来的观念的清香同归于消失,我和万物的界限也将被抹掉。啊,死亡,蒙起黑色面纱的永不可见面的导师,世界如果真如你所布置的那样,我今生的忧虑和恐惧,将被你安放在哪个角落里呢?而你如果将使它们归于消逝如同一片云朵湮灭,那么,你把他们安置在今生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另外一首散文诗《墓魂之歌》的结句“乘坟墓之舟,在无尽的时间之河上,我又越过千年”与首句“乘坟墓之舟,流过岁月的河”构成了严密的封闭性结构,亦强化了他的孤寂心态。
理解雷文学的精神状态,我们可以捕捉到两个意象:“一只黄蜂”“一条搁浅的鱼”。一切意象皆诗人心象,所以,这两个意象作为雷文学的精神对应物,构成了他的两个自我镜像。关在屋子里的巨大的黄蜂面对玻璃窗绝望的坚持,深深触动了诗人,诗人于是解放了大黄蜂,“看着它消失在自由里/我知道解放的是我自己”(《一只黄蜂》)。这只绝望中获取自由的大黄蜂,无疑是精神困境下寻求自我解放的诗人的精神镜像。《一条搁浅的鱼》隐含着美人鱼故事的原型。我们做一个隐喻式解读。一个小美人鱼爱上了人间的王子,于是她想变成人类,觉得人类世界比她原来的天地大得多,他们的土地连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望不到尽头。她克服了种种困难找到女巫请求帮助。女巫说:“你想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粗笨的柱子,像人类一样走路,好吧!我可以煎一服药给你喝,你喝了这服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成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的两腿,可是这是很痛的,就好像有尖刀刺进你的身体一样,以后你每走一步也将会使你觉得好像在刀尖上行走。”雷文学的《一条搁浅的鱼》写出了人的进退维谷的两种“绝望”:一种是“不跳进波浪/返回海里”,一种是“更渴望陆地/渴望高处的奥秘/可是你没有腿”。前者的绝望是“不愿意”,后者的绝望是“不可能”。这种绝望意识,弥散在诗集的每一字每一行。《绝望》一诗是他站在生命的危崖绝壁上与生命的对话,是他在绝望中诞生的诗思:
绝望/锋利的绝望/他不管我的拒绝/不顾我坍塌的危险/在我结实的痛苦里/开凿出一条条隧道/沉闷的钝响/在我的身体里/日夜回荡//而现在/随着他工作的加深/我看到我身体内部的黑暗/听到了里面的泉水//绝望/锋利的绝望
雷文学正是在“生命需要凿穿”的坚执下,生命与信仰获得了升华。面对绝望和死亡,雷文学就像他的《王的遗嘱》里写的“只别忘了送给我一只陶罐/装一罐这个世界无所不在的光明/让他伴着我/注入另一个世界的黑暗”。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洞穿了运命的黑暗。
雷文学的哲思是情理充分交融,常常是对立的诸种元素或和谐或反讽或悖谬地钩织一起,构成了丰富的“心灵辩证法”。诸如病残与健康(《写给四十岁》)、残缺与完美(《爱的残缺里的完美》)、生命与虚无(《零思》16)、不可能与可能(《零思》25)、有和无(《零思》26)、拒绝与接纳(《零思》27)、痛苦与甘美(《零思》37)、生与死(《零思》38、45、46)、梦想与现实(《零思》41)、信念与怀疑(《零思》57)、个体与群体(《零思》66),等等。他这种“心灵辩证法”并不只是纯粹思辨形态的,很多时候,他带着浓厚的情感体验对日常生活和日常意义进行探究。比如《节庆》。作者辩证地体悟到,错过了老家五彩缤纷的节庆,同时也躲过了热烈的节庆后沉重的寂寥:
在寂寥中注目一个错过的节日远去的背影该是人生多大的痛!
我来到这个世界,即是加入了生命节日的盛会,这场盛会必定要结束,我必定要经历这最伟大、最精彩的节日结束来临时的大寂寥。
然而,我后悔参与了这场盛会吗?
我会为那些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能的生命庆幸吗——因为他们的错过这场盛会也因而躲过了这场生命的大寂寥?
我不知道,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在电话早已挂断后的寂寥里。
再如《笼子内外的鸟》和《音乐响起》。前者是关于囚禁与自由的辩证思考。笼子内的鸟,生活处境是不自由的,但是“各色的鸟儿,在这小小的天地里欢腾跳跃,高声鸣叫,清脆激越的啼鸣,仿佛把笼子撑破了。这小小的林子里,沸起了一片歌儿的海洋,仿佛自然在这儿举行盛大的音乐会”。与此相反,笼子外林子里的几只鸟儿,却无所用心,随意在树枝间跳跃,偶尔发出一两声啼鸣,丝毫不珍惜这早晨和它们拥有的天空和自由。这种错位激发我们丰富的哲思。《音乐响起》可以与之做互文解读,表达的哲理是:“活在自己的生活里多么幸福,他们却浑然不知这种幸福。”也正如上帝所说:“活在我给你的幸福里,但不要认识我。”在由此在到彼在世界的征途中,雷文学依靠的是辩证法;他的精神陷入困境,是由于辩证法;而从精神困境里解脱,还是要依赖辩证法。当灵魂从文字支撑起的天空飞过,留下的是雷文学“心灵辩证法”的搏斗擦痕,最终,也许会像印度人那样在静穆里达到人生的完满:“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回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他永久的故乡。”(泰戈尔《吉檀迦利》末章)
还要谈一下雷文学的旧体诗。第四辑择取了十八首古诗,作者自谦“古诗的思想意味最弱,大半还是生活感受”(自序),但是,究其深意,仍然以古典诗性的方式彰显出一位哲思性诗人的情怀。诗集里涉及“旗山”的诗作有六首,其中有《遥看旗山》(二题)《秋雨旗山》《遣兴》等旧体诗四首,以及《秋日抒怀》《早晨的旗山》等自由诗二首。写鼓山的诗歌选了旧体诗《鼓山》和自由诗《鼓山巨松》。我们不禁要问:诗人如此密集地写“山”,深意何在?他在《鼓山巨松》结尾写道:“鼓山多风/我常常在满山的簌簌声中下得山来/回到生活”。反其意理解的话,他一次次写到“山”,实乃出于超拔于庸常生活的意义表达之需要。他常常寄情于山川之“闲云”:“旗山坡上一屡云,仙人去后落白裙”(《遥看旗山(一)》,“心随白云去,青峰一片闲”(《遥看旗山(二)》),“人间方驱驰,大神云中闲”(《秋雨旗山》),“阴雨晴方好,窗外多白云”(《闲居》),“我住旗山下,朝来白云飞”(《遣兴》)。
貌似闲云逸鹤般的“闲情”,实乃雷文学羁旅行役的人生路途中孤苦无依的灵魂之写照。这也就说明了他的旧体诗为何频繁出现“独”一词:“翩翩林鸟,振翼独飞”(《鼓山》),“不堪入山去,独持一片归”(《遣兴》),“翩翩失林鸟,日暮犹独飞”(《咏怀》)整部诗集的终章是《咏怀》:
翩翩失林鸟,日暮犹独飞。
顾向无故侣,长鸣吐心悲。
青山尽陌路,长河余荒水。
彷徨无栖处,伤羽一何疲。
再鸣四野静,空失烟霭里。
每一个意象,每一个诗行,乃至每一个字,都是以极其沉痛的精神之泪凝结而成。整部诗集的结构营造,首篇与终章的安置,都是匠心独运的结果。
暮夜时分,低头沉思;白昼之时,仰望云端。读雷文学,亦是自我灵魂的触摸与发现。诗人是知己,诗作乃知音。诗思而有绪,哲思却无端。在炎夏读《夏夜虫鸣》等上佳之作,精奇的诗艺带来一缕缕清凉的慰藉,不亦快哉!
①雷文学:《无端遥望》,海峡书局2014年7月第1版。本文有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作者:赵思运,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现代汉诗研究。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