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颖敏[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006]
论《史记》中情节的虚构性
⊙ 何颖敏[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006]
本文认为传记既不是纯粹的历史,也不是完全文学性的虚构,而是一种基于史、臻于文的叙述,因此传记中的情节虚构有一定的必然性。《史记》是我国古代的经典传记,对其情节的虚构性进行分类、归因及评述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史记》 情节虚构 文学艺术性
传记是具有真实性与历史性的,其真实性更是传记创作的最高准则,然而,无论是外国传记还是中国古代传记,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虚构。对于传记中的虚构,学术界至今尚未达成统一的看法,争辩不休,以海登·怀特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学派认为,历史叙事文本不可能完全复现“客观”的历史事件,所有的历史叙事不可避免地渗透着作者的价值观、个性等主观因素,因而传记的虚构是必然的。这一类观点从根本上否定了历史纪事所具有的客观性,同时,将历史和文学等同,更是一种混淆。
大多数学者认为传记只要总体上坚持“实录”的原则即可,而在处理具体细节时,可以进行设身处地、合情合理地“想象”与“虚构”。实录是我国史传的基本精神和原则,但是“史有诗心、文心”,钱锺书先生就阐明了这一观点:“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①通过归纳研读学术界对于传记虚构性的理论,笔者认为传记既不是纯粹的历史,也不是完全文学性虚构,而是一种基于史、臻于文的叙述。虽然历史小说“七分真实,三分虚构”,但它并不追求事事有来历,笔笔无虚言,同时,历史小说是把历史“浪漫化”,其虚构基本上是想象的产物,虽可信但不真实;而传记的虚构是属于修辞性和叙事性范畴,是根植于传记的基本属性历史性之上的。
《史记》作为二十四史的首部,其艺术价值更是彪炳中外,鲁迅先生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与此同时,《史记》更是开创了新的史学体例——纪传体,对后世传记产生显著影响。虽然班固称赞《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但通过古籍文献对比,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史记》当中确实存在部分虚构。本文将对《史记》中虚构的情节进行分类,分析虚构原因并进行评述。
通读《史记》,从虚构篇章的比例、内容入手,其虚构成分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
1.基于史实的虚构这类虚构往往具有一定的“颠覆性”,保留基本史实却改其原貌,以反映历史时代社会的某类现象,或者是普遍价值观。基于史实的虚构带有一定的传奇性,将“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辩证地统一起来”②。
以《史记·赵世家》为例,“赵氏孤儿”与《左传·成公八年》中赵武的事迹有较大出入,《左传》中并无屠岸贾其人,更没有程婴救婴、育孤复仇之事。“赵氏孤儿”与《史记》他处记载也有差异,《史记·晋世家》中关于此事的记载与《左传》相类似:
(晋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韩厥曰:“赵衰、赵盾之功岂可忘乎?奈何绝祀!”乃复令赵庶子武为赵后,复与之邑。
在《左传·晋公八年》与《史记·晋世家》中,赵氏孤儿根本没有遭到追杀,既然赵武生命安全无虞,程婴、公孙杵臼自然无需存在。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史记·赵世家》关于“赵氏孤儿”此事存在较大的情节性虚构,是取其历史事件,改其原貌。在《左传》中,赵庄姬成为赵氏灭族的罪魁祸首,展示了一场晋国内部公室与强卿大宗之间的倾轧与冲突。斗争的各方,都不是出于高尚的道德动机,而仅仅是为了排斥对手、消灭异己,攫取更大的权力。而在《史记·赵世家》中,这个故事则演绎成忠义之士为保赵氏遗孤,在权奸面前坚贞不屈,志在报仇,忠必胜邪的故事。这种匿孤报德的侠义行为,正与古代社会“士为知己者死”的正义价值观相契合,折射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深厚积淀,是艺术的真实。
2.基于人物性格的虚构历史人物往往是复杂的,我们无法把他们的所有个性特征都搞清楚,所以司马迁往往选择捕捉某个人物的代表性特征,如孔子的仁者形象、刘邦的流氓本性、项羽的真性情……这些特征大致概括了他们各自性格中最突出的一面,久而久之,我们脑海中就形成了关于这些人物的原型形象。为了进一步把这些
形象沉淀在读者心里,司马迁会基于人物的性格进行一定的情节性虚构。
以《史记·项羽本纪》为例,司马迁对楚汉争霸的“垓下之围”如是描述: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地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从江东白手起家,与各路诸侯灭秦,尔后军坝上,楚汉相争,最后被围垓下,自刎而亡,这是铁板钉钉的史实;但是项羽夜闻楚歌,继而慷慨悲歌,泣数行下就是司马迁基于项羽真性情这个性格特征虚构的情节。正如周亮工所道:“霸王垓下歌……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此际亦何暇更作歌词?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清代周亮工的见解引起历朝历代读者的共鸣,明明知道这是虚构的,但仍毫无保留地接受它,并且还把此情此景搬上戏剧舞台,可见其受欢迎程度。
3.技术性虚构在《文心雕龙》总术篇中,意义上的“术”指的是艺术写作创作方法中各种手法的总和,而艺术性虚构就是其中的一种创作方法。语言的修辞、细节的精描、对话的戏剧性……这些手法的应用能把传记写得虎虎生风,但是他们都需要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虚构,我们称这类虚构为艺术性虚构。
唇齿争锋,舌论英雄,戏剧性对话往往是传记中最吸引人的部分,本文在此用戏剧性对话的虚构作为技术性虚构的突出范例。司马迁用大量笔墨来描写精彩对话,以勾勒出诸如晏子、范雎、蔡泽、张仪、蔺相如等雄辩家的生动形象。以《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为例,文中记载了大段范雎对秦昭王的自荐:
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这段话慷慨激昂,范雎连用吴将伍子胥、殷末箕子、楚狂接舆三例来表达自己效忠秦国的决心,达到了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效果,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画面栩栩如生。而此文前面表明,此话是两人的秘密对话,因而并没有人把当时的情景记录下来。我们有理由说这段陈词是司马迁为了凸显范雎能言善道,在不改变基本事实的前提下,虚构了这段对白。这样的戏剧性对话并没有妨碍作者笔下的人物保持其历史上的真实面貌,同时又突出地表现了人物的某种精神境界。
1.原始史料不足且多源于民间传记写作是一种逆时性操作,人物的生平资料往往不全,甚至会少得可怜:有些只有只言片语,有些只有一两件事迹传于后世,生卒年代不详的情况也屡见不鲜。虽说中国素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传统,但是其记录的大多为皇侯将相,而在《史记》中,除了这类人,还有很多忠义之士,如《刺客列传》,亦有上古传说,更有大量诸子百家的著述。这些史料是司马迁“网罗天下放矢旧闻,考之行事”而得,虽为历史事实,但三人成虎,在流传中难免会凭想象有所加工和创造。司马迁尽己所能去辨别原始史料的真伪,并试图自己理顺条例规律,“见盛观衰,原始察终”,就如他描述上古五帝的血缘关系——这在我们如今看来是荒唐的虚构,在汉代却是真实事件,从大一统的角度出发,强调了炎黄子孙的同宗性。
另外,当要刻画传主心理时,作者需要有足够的可资引证的心理素材,可是原本史料就不足,更谈不上心理纪实材料的存在了;因此,司马迁只能从事情中去揣摩,还原传主当时的想法、当时的神色,做到尽量“逼真”。传记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因此《史记》也会有一定的文学要求,为了实现艺术性,自然需要细节性的虚构。
2.“考信于六艺”的著述原则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著述原则:“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司马迁以六艺作为判断史料真伪的标准,但是六艺内容的真实性是受质疑的。在六艺中,前五者有很强的艺术性,有大量虚构成分,唯独《春秋》属于历史学范畴;但一直以来,对《春秋》定性的问题仍没有得到解决,因此我们并不能清楚地考究这个标准本身的真伪。同时,《春秋》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宣扬儒学,它已被赋予了褒贬是非、推延王道的意义,所以它不是一本单纯的史书,其所编写的材料会为了儒学的发展有所增添、修补或删减。《史记》以其为辨史标准,那自然就不能说《史记》全是“实录”了。
从上述原因可得知,《史记》中情节的虚构具有不可避免性。虽说司马迁有“好奇”之心理,但是在撰写人物传记时,他运用了冷静的、严密的逻辑思维,对于虚妄的传说会以翔实的记录来评论和反驳,也保持了史家一贯的“以史立言”、不畏强权、秉笔直书的优良传统。《史记》的虚构都是为了让读者更好地了解传主的性格特征,力图使读者设身处地地经历历史的场面,是一种艺术性的虚构,这与传记的文学性相符合。
①钱钟书:《管锥编·左传正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页。
②何旭光:《〈史记〉情节的虚构性和传奇性》,《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3期。
作者:何颖敏,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本科生。
编辑:赵斌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