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根林 雷道恒
高考语文命题:需要建立定义严格的术语系统
——2015年语文教育论著评析之三
胡根林雷道恒
【评议论著】王建军《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分析框架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5年。
【内容提要】小说阅读是高考语文的重要内容之一。试题可分为“内容”和“形式”两个部分,试题内容是一道试题最核心、最关键的部分,直接影响到试题的有效性。试题内容应该是确定的。然而当前命题人员、试题研究人员、一线教师等主体对于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的界定,存在理解上的严重不一致,这对小说阅读的教学和考试都造成了消极的影响。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建立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的分析框架,这个分析框架有一定的运作过程和方法。实证研究表明,这个分析框架有助于使不同主体对试题内容的界定达成比较一致的认识,对小说阅读的教学和考试也具有积极作用。
考试,尤其是高考,作为语文学科从学科目标、内容、方法到评价整个链环中的关键一环,向来备受瞩目。从学科内部而言,“教什么考什么”是常理,但高考的地位和社会性影响因素杂糅一起,放大了高考语文的风险值和利害度,往往使这种顺序颠倒过来,变成“考什么教什么”,高考成了指挥棒,强力牵引着日常的语文教学,甚至完全改变着语文课程与教学的整个生态。高考语文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与高考语文重要地位极不匹配的是高考语文研究的现状。
高考语文研究,从过程来说,可分为高考语文总体设计、试卷编制、阅卷与评分、结果分析与试卷评价等。回顾恢复高考以来近五十年语文高考研究,除了倪文锦《语文考试论》(广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章熊《中国当代写作与阅读测试》(四川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孙绍振《孙绍振论高考语文与作文之道》(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等少数论著对高考语文有过较深入的研究外,各语文专业刊物上大量堆砌的是关于高考语文的应考复习策略与试卷评析之类的文字。语文课程与教学研究向来被诟病学术含金量不足,而高考语文研究的学术含金量似乎更不足道。
在这个背景下,王建军博士选择以高考语文小说阅读试题内容为研究对象,努力建构其分析框架,最后完成博士论文《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分析框架研究》,这无疑为高考语文研究领域注入了活力,不仅提供了一份较为丰厚的成果,而且对于推动高考语文试题编制走向科学和规范起到了积极作用。
众所周知,高考语文是一项高利害考试,试题编制过程历来把关严格,慎之又慎。前有考试大纲的明确规定,后有审题专家的严格把控,中间更有命题团队于封闭环境中的精心锤炼。但是通过对一些高考试题内容界定的分析,很容易看到这里面存在的严重问题。试举两例:
例1:2010年全国卷(新课标)11(4)题:这篇小说以“保护人”为题,有主题思想、人物塑造、情节结构等多方面的考虑,请选择一个方面,结合全文,陈述你的观点并作分析。
命题单位按《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大纲》(以下简称“《考试大纲》”)命题,“分析”显然属于能力层次的D级,但同样由命题单位编发的《高考试题分析》却将这里的“分析”解读为能力层级F级:探究。先不谈考生做题情况和阅卷者阅卷标准,单在试题编制这个环节,命题者与命题者之间、命题者自己就存在理解不一致甚或自相矛盾的情况。
例2:2013年全国卷(新课标甲卷)11(2)题:小说中三次写到鹰,分别表现了什么意图?请简要分析。
由命题单位编发的《高考试题分析》把这里的“分析”确定为能力层级C,具体为“细节描写的理解与把握”;但试题研究人员在《高考增刊》中却理解为能力层级D,具体为“小说次要形象描写作用的分析、鉴赏,领悟作品艺术魅力”。说明命题者和试题研究人员在试题内容理解上的明显不一致。
按《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分析框架研究》的分析,针对试题内容的理解,类似的不一致或矛盾情况还普遍存在于不同命题单位对同类试题之间,相同命题单位对不同年度同类试题之间,不同试题研究人员对同一试题之间。论文中,作者没有去分析阅卷过程中,不同阅卷者对试题内容的理解,更没有去分析做题过程中,不同考生对试题内容的理解。但高考毕竟属于国家机密,考试过程和阅卷过程都包含在内,作者要获取这些机密级资料确实存在很多困难,我们不好苛求。试题内容理解上的这种自我抵牾或分歧错出,分明呈现了高考语文试卷编制过程中的种种乱象。我们忍不住要追问:连一道试题内容的理解都存在这样明显的不一致,高考语文怎么能考出学生真实的水平?
按理说,历年高考语文命题都有当年的《考试大纲》)作为依据,为什么试题编制过程中还会出现这么多的理解不一致呢?为此,王建军对教育测量评价专家、考试院高考语文学科负责人、高考语文命题专家、试题研究人员等有关专家进行了访谈。访谈得出的结论是,主要存在两个方面问题:其一是《考试大纲》本身关键处用词不够严谨一致;其二是试题编制过程没有一套统一的、内涵限定严密的术语,命题者往往不自觉地受到当前各种不同界定中所用到的不同话语的影响,选用了不同的词语。总之,高考语文缺乏一套定义严格的术语系统,试题编制的科学、规范要从建立这样一套术语系统开始。
王建军《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分析框架研究》一文研究的对象是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因此,作者建立的术语系统是从小说文体关键点与认知过程的研究入手的,在他看来,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应该是小说文体关键点与认知过程的复合体。
所谓小说文体关键点是阅读某一特定文体文本无法绕开的要素,直接关系到对于这一文体文本的理解,是这一文体读解的突破口。小说文体关键点是小说文体核心构成部分,是理解小说文体的核心要点和读解的突破口。目前关于小说这一文体的研究中,虽然不同研究者对于小说文体的关键点的具体构成和命名尚未完全一致。但大体上都包括主题、故事、人物、环境、语言、结构和表现手法等几个方面。小说文体关键点是关于小说这一文体核心要素的抽象概括,规范和指导具体小说文本解读的范围。
阅读是行动过程,更是一种心理的过程,认知是这一心理过程的核心,贯穿整个阅读过程。阅读能力和认知能力,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对于认知的划分,安德森在布卢姆教育目标分类学的基础上,划分为记忆、理解、应用、分析、评价、创造六种。对于阅读的认知过程,不同的考试给出了不同的划分。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简称PISA)将阅读认知过程分为访问和检索、整合和解释、反思和评价三种;我国的基础教育质量监测阅读测试将阅读认知过程分为识别与推论、整合与解释、评价与鉴赏;高考语文文学类文本考试内容则将认知划分为分析综合、鉴赏评价、探究三种。本论文中所说的认知,指针对具体的文体关键点的思维加工过程。主要包括:感知识别、分析综合、鉴赏评价三个过程。认知过程是基于一定文体关键点的认知,文体关键点是认知的凭借,脱离文体关键点的认知是不存在的。
以文体关键点和认知过程为两个维度,王建军提出了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的分析框架(如下表)。其中,文体关键点这一维指向文本,指小说这一特殊文体独特的构成要素,主要包括小说的内容要素和形式要素两大方面。认知过程这一维指向阅读的心理过程,主要指对文体关键点所涉及的文本信息的思维加工过程,由思维复杂程度不一的一组具体的认知要素组成。
以此为基础,他还进一步研究了分析框架的运作过程和方法,并对分析框架应用进行了实证研究,最后讨论了分析框架对小说阅读教考的作用。
这里暂不细究这个分析框架是否足够完善,论证和验证过程是否足够严谨,实践和试用过程是否足够有效,但显而易见,王建军《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分析框架研究》一文,体现了高考试题编制过程中,对小说阅读试题内容编制的科学和规范所作出的足够努力。另一方面,高考语文阅读不单单考小说阅读,还有散文阅读、诗歌阅读、戏剧阅读;高考语文不单单考阅读,还考作文,所以,除了小说阅读之外,还应该开发散文阅读、诗歌阅读和戏剧阅读分析框架,同时还应该开发高考写作的分析框架。这项工作不仅重要,而且是必要的,甚至是当务之急,因为高考作为高利害考试,各方达成对语文试题比较一致的理解,是建立高考语文权威性和有效性的基本前提。
目前还很少有人专门做高考语文考试过程研究、阅卷评卷过程研究,还很少有人专门分析考生读题、审题过程,阅卷者阅卷标准和对照标准的阅卷过程,但根据笔者多年的阅卷和高考指导的经验来看,确实有很多考生不是因为自己读题、审题能力不强,而是因为试题内容所指不明确而导致答题偏题,甚至答非所问;确实有不少阅卷者因为过于迷信或机械遵从参考答案,导致评分不到位甚至失真。这些研究可以从做题和阅卷等维度来揭示高考语文试题内容理解不一致的具体状况,并检验种种试题内容分析框架的合理性和有效性。
上文提到,对高考阅读试题内容进行观察、思考、界定和阐释,需要种种明晰、适切的分析框架。何为“框架”?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Goffman)在《框架分析:经验组织论》一书中进行了详细的阐释。戈夫曼将“框架”定义为人们用来认识和解释社会生活经验的一种认知结构,它“能够使它的使用者定位、感知、确定和命名那些看似无穷多的具体事实。”框架具有多重意义:1.转换。框架是人们将社会真实转换为主观认识的重要凭借。2.理解与分析。人们藉由框架来理解、分析外在世界层出不穷的事件。3.沟通与交流。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经由框架的分享而实现。可见,分析框架是观察事物、解释事件、思考问题的前提条件,决定了我们如何观察、从何解释、如何做思考,也决定了人们可以整理出何种具体的理论形态。王建军《高考小说阅读试题内容分析框架研究》一文,开发了小说阅读方面的试题内容分析框架,也就是提供了一套小说阅读试题内容理解与分析、沟通与交流的术语。
分析框架有了,是否就能保证实际的试题编制过程做到科学与规范呢?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首先,从分析框架到具体试卷编制,中间有命题人员的理解问题,因此分析框架中的基本维度,每个维度的基本概念,其具体内涵不仅要作出明确的阐释,而且必须辅以代表性的样例进行直观呈现;其次,试题编制过程是否做到了分析框架术语系统的规范要求,必须接受一线考生和阅卷者的检验,而检验的基本媒介就是试题样例。另外,试题样例所呈现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倒过来可以推动分析框架本身的完善,框架中术语内涵的明晰。因此,从分析框架走向样例开发与试用,是后续研究的基本内容,也是理论研究走向实践应用的必经之途。
客观地说,研究是命题之外的功夫,而高考语文试题的命题过程更多是专业性的操作。要保证高考语文试题内容理解上的一致性,提高试题的信度和效度,笔者认为,在这种专业性操作中需要建立一整套机制。第一,要建立考试大纲(有的叫考试手册,如独立命题的上海)发布前的规范性审核机制。考试大纲作为整个高考语文的“顶层设计”,其科学性、规范性和严谨性尤为重要。内容上,考试大纲除了明确考试性质、考试目标和试卷结构外,应该对具体检测目标中涉及的核心术语进行界定,并提供典型样例。初稿出来后,应该一定范围内征询意见,确保理解上的一致性;正式发布前,要请组织专家专门进行规范性审核。第二,要建立试题定稿前“与考纲一致性”的检验机制。试题编制不仅仅要完成对“考什么”和“怎么考”的具体呈现,更要紧的是要准确实现考试目的,体现能力考查的主旨,按照考纲编制出来的试题必须要体现考纲的考试目标,因此,试题定稿前“与考纲一致性”的检验不仅重要而且非常必要。第三,要建立阅卷标准“与命题标准一致性”审核机制。按笔者的高考阅卷经验,高考语文的阅卷标准经常是阅卷组织者、阅卷组核心成员与命题专家多方博弈的结果,往往与命题者意图不相吻合,甚至大相径庭。如果命题标准本身存在问题,阅卷标准与之存在差异尚可以理解,但如果命题标准与考纲的一致性得到了确认,本身没有问题,阅卷标准与命题标准应该保持内在一致性,不然无法真正实现考试目标,考生真实的语文水平也很难得到真正的体现。
[作者通联:胡根林,上海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雷道恒,新疆喀什大学教育科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