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亚瑟
我最早知道“秃黄油”这东西,就是源于沈宏非联合丰收蟹庄开卖的“秃黄油”。“黄油”而“秃”,听起来名字好不惹眼,甚至有些土气。
仔细了解其构成,才发觉这个东西确非寻常菜肴可比,它全是用雄蟹的蟹膏、雌蟹的蟹黄,把肥膘剁成末煎制出油,用葱、姜爆香,然后下蟹黄蟹膏用黄酒焖透,以高汤调味,再撒胡椒粉而成。不过吃起来略腥而已。
这个“秃”字,用苏州话讲,含有“纯粹”和“独有”的意思;“黄”,用以概括蟹黄蟹膏;“油”是猪油,也是操作的关键,它一能起到把蟹香推到极致的作用,二能隔绝空气为蟹黄蟹膏起到保鲜之用。
据说做一瓶“秃黄油”,就得耗费几十只螃蟹,一一拆解,细细加工。这卖的不仅是料钱,更重要的是工夫钱。所以沈宏非他们卖的是二合一:一瓶“秃黄油”,里面的蟹黄蟹膏,不能掺杂一丝蟹肉;两瓶“干贝蟹肉”,全是剔出的蟹肉,再加以优质干贝和少许红椒丝。二者完美搭配,卖出近八百元的高价。
这东西是奢侈品,吃的就是个货真价实,吃一次就记它一辈子。既想过把瘾,又舍不得掏银子,那就是自己蒙自己。我最后也是咬咬牙狠狠心,才舍得掏出银子饱一次口福的,不能错过这人间之至味。每次吃时,我都不舍往米饭里放太多,只有量少才能细细品味,才能多品味几次。盛上一勺“秃黄油”,拌上刚蒸好的香米饭,金黄的蟹黄蟹膏包裹着米粒,吃起来软糯鲜香,带有微微的绵砂感,我觉得沈宏非把它定位为“歇斯底里、丧心病狂”简直太准确了,吃起来确有图穷匕见的快感。尤其在冬日飘雪之际,万物凋零,享用着蟹黄蟹膏,闭上眼睛细细咀嚼、回味,真是给个县长都不干。
你道是这等灭绝人性又启迪人性的食物从何而来?据说此菜出自苏州的青楼。恩客们大把银子花销在这里,小姐们便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恩客,“恩客啊,倷来这里寻开心,我真的好想巴结倷,我把大闸蟹拆一拆喂给倷吃哉,我啥辰光都会对倷好啊!”
这种场面,如今只出现在电影画面中,但独独不见“秃黄油”。因为青楼毕竟是个隐秘的场所,谁还会专门记录青楼菜肴?只是口口相授,在小范围内流传,文人墨客行诸文字的几乎没有。
《山家清供》是南宋最有特色的私家菜谱,也是我最喜爱的文辞清丽的美食小品,给今世做私家菜者以很多启发,也给有追求的厨师带来诸多灵感。苏州当下流行的“菊花饭”和“蟹酿橙”就源自这里,但这与“秃黄油”还相距甚远,无法移植。
晚明小说《金瓶梅词话》我特熟悉,里面记录筵席菜肴最为丰富,为明清小说中的翘楚,连西门庆去李桂姐家吃花酒的各种小费如拉琴唱曲的赏多少、沏茶倒水的赏多少、后厨杂役赏多少都记载得极为详细,唯独对青楼菜一笔带过。只有常峙节婆娘做的“酿螃蟹”庶几近之,“四十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煠过、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似乎有点“秃黄油”的影子。
翻阅王稼句《姑苏食话》,在苏州稍讲究一些的,无非是“船菜”,既可坐花船冶游,又可赏船娘艳色。“朝顿八大盆、四小碗、四样粉点、四样面点、两道各客点,酒用花雕,尽客畅饮;夜顿十二盆、六小碗、两道各客点”(叶圣陶语)。阳澄湖大闸蟹名气最大,苏州人吃蟹用的“蟹八件”与“芙蓉蟹斗”一样有名,而“秃黄油”竟然声名不彰。
可明明“秃黄油”出自苏州青楼啊?
找来找去,只在周劭先生的《黄昏小品》中找到唯一一处“秃黄油”痕迹。那是一篇历数民国苏州饮食的《令人难忘的苏菜》,说当年在大闸蟹当令之时,他在松鹤楼吃过一道名为“蟹黄油”的名菜,全用雄蟹的膏油制成,一菜所需不知多少只雄蟹,而从未在其他菜馆见到过。这“蟹黄油”确实是“秃黄油”的又一个名字!
1949年之后,这个逆天的“秃黄油”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世纪80年代,陆文夫以小说《美食家》闻名,因而成为苏州菜的一个招牌人物。国画名家叶放的母亲姓毕,其家族在乾隆时期出过状元毕沅,他家中来了台湾亲戚,都邀请陆文夫点菜作陪。在得月楼的菜谱上,大家终于看到了“秃黄油”,标的是“时价”,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陆文夫一句“这是瞎胡搞”,弄得大家兴味索然,也就没点成。我想陆文夫是个苦孩子出身,并非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他哪里知道大闸蟹还有这种逆天的吃法,况且在刚刚改革开放的80年代,这样吃不是典型的“暴殄天物”嘛。
台湾美食家逯耀东曾到苏州二三十次,以寻觅老苏州味道,但在他的美食著作《大肚能容》《寒夜客来》中,也没有写到过“秃黄油”。他去拜见陆文夫时,两人共同为苏州菜的衰落而叹息,陆文夫曾经挂帅的“老苏州酒楼”也因为生意萧条而关张。
所以,我们可以认定,“秃黄油”这个东西一度在大陆失传了。
还是在2009年,沈宏非、叶放等老饕们举行“蟹事雅集”,在古谱记载和民间硕果仅存的大厨口授的基础上,用蟹黄蟹膏复原了“秃黄油”,配以黄菊花饭,成就了现在的秃黄油捞饭。
知道了这段曲折经历,我想这近八百块钱您肯定觉得花得值。因为这买的不是口福,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一段曾经湮没、在地下潜行、重又回归地面的历史,当然,也是一段伤心史,一部今日之《春秋》。
如今,在苏州的平江府、上海的成隆行蟹王府、北京的大董饭店、香港的文华酒店都能吃到这款新菜,而且还没有像烤鸭那样泛滥——这不算广告(没人给我广告费),只是方便朋友们吧!
责任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