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丽
摘 要:学术界对《驯悍记》的主题研究一直存在争议:到底莎士比亚是在强调当时父权制社会对女性顺服的要求还是嘲讽这种压迫女性的社会规则。本文从莎士比亚的艺术手法入手,分析剧中“戏中戏”的艺术效果,以及凯瑟丽娜和贝恩卡姐妹性格变化的突转情节,揭示莎士比亚对高举伦理道德大旗实行性别压迫的父权、夫权的颠覆和嘲弄。
关键词:颠覆 突转 嘲讽
一、导论
学术界对《驯悍记》的主题研究一直存在争议:到底莎士比亚是在强调当时父权制社会对女性顺服的要求还是嘲讽这种压迫女性的社会规则。G.I.Duthie 认为“莎士比亚是在强调试图打破社会秩序的愚蠢性”,凯瑟丽娜在剧中的最后一番宣言被解读为女性承认与男性相比所存在的社会和物理差异,接受处于弱势地位的服从性的社会角色,凯瑟丽娜的驯服暗示了女性“反叛”行为的失败。这种解读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给读者留下了两个尚待解决的问题。其一,喜剧开始的那幕关于捉弄酒鬼斯赖的戏中戏难道只是一个插曲,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吗?其二,贝恩卡在剧中的性格突转只是爱情带来的变化吗?那又如何解释在剧尾她拒绝对丈夫的服从?事实上,戏剧一开始,莎士比亚就点明贵族老爷打算通过戏弄斯赖逗逗乐,给斯赖安排的妻子是男性假扮的,而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女性演员都是男性伶人扮演的,这似乎是在暗示凯瑟丽娜和贝恩卡所表达的并不是女性真实的想法,因为“她(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女性。借助“戏中戏”的艺术手法莎翁暗示接下来的内容不过是一场虚幻。看似荒诞的闹剧中,在凯瑟丽娜的掩护下,贝恩卡对父权和夫权的反抗容易被人们所忽视,莎士比亚正是通过这一明一暗的女斗士的性格突转实现了对封建伦理保护伞下的父权与夫权的嘲弄和讽刺。
二、凯瑟丽娜的去“悍”化
剧中彼特鲁桥对凯瑟丽娜的驯服过程体现了莎翁所采用的陌生化手法,他没有塑造一个手持皮鞭或大棒的悍夫形象,尽管在那个时代丈夫对妻子使用暴力是法律许可的,而是刻画了一个兼具丈夫与医生双重身份的男性形象。他严格按照体液说医疗理论,对妻子暴躁的体液进行调理、降温,最后成功将妻子转变为满足社会期待的、传统温顺的女性角色。在文艺复兴时期重新流行的众多古罗马文化中,体液说①不仅是医学上的一个热门话题,也是当时反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影响人物性格塑造的一个重要元素。根据体液说理论,主暴躁体液为黄胆液,由冷热干湿四种素质中的热干素质构成,所蕴含的热量也就最大。而热量被认为是热血动物与生俱来的特有的性能,它是源自心脏的一种能动的力量,让人具备生长的功能,和消化,行动,情感以及思想。②
在体液说盛行的文艺复兴时期,很多作家在塑造自己笔下的人物形象时,都在有意或无意地根据四种体液的不同比例来刻画人物形象。莎士比亚笔下的悍妇凯瑟丽娜正是温顺女性中的一个例外,体内燃烧的热量让她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浑人,一言不合必定暴跳如雷,成为了众人谈之色变的恐惧对象。这样一位彪悍的女士自然得不到男性的爱慕,而当时的风俗要求次女不能在长女之前出嫁③,无人问津的凯德成为了必须搬走的路障,堵塞了多位男士求娶温柔贤淑的妹妹比恩卡之路。不过幸好天上掉下了一个掘金者彼特鲁桥,宣言“我的求婚主要是为钱,无论她怎样淫贱老丑,泼辣凶悍,我都一样欢迎……只要她的嫁妆丰盛,我就心满意足了。”(莎士比亚全集二,《驯悍记》,第一幕第二场)。
虽然是为了嫁妆才求婚,但彼特鲁桥不甘忍受暴躁的妻子,一步步按照“医学理论”对妻子进行的改造。在婚礼进行的时候,彼特鲁桥当即展开了对凯瑟丽娜的治疗。女性的温顺缘于身体的温度或者说热量要比男性低,而凯瑟丽娜暴躁的原因无疑是体内过高的热量,显然彼特鲁桥得设法让她的温度降低。根据体液说的理论,影响人体热量的因素包括气候、饮食、休息、睡眠和情感。④彼特鲁桥的第一步治疗方案就是用蛮横无理的态度迫使凯瑟丽娜在寒冷的天气里和他一起骑马回家。他的仆人葛鲁米奥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在冬天没有到来之前,她(指凯瑟丽娜)是个火性很大的泼妇,可是像这样冷的天气,无论男人、女人、畜生、火性再大些也是抵抗不住的。连我的旧主人,我的新主妇,带我自己全让这股冷气制伏了。”(《驯悍记》,第四幕,第一场)凯瑟丽娜在途中落入泥泞,身上又湿又冷、又累又饿;到家之后彼特鲁桥展开了他的第二步治疗方案,即“让她睁着眼,不要休息”(第四幕,第一场),他将卧室弄得乱七八糟,在她昏昏欲睡时大声吵闹。接着,彼特鲁桥让仆人在饥饿的凯瑟丽娜的面前奉上一道道菜肴,却又不让她吃这些会“上火”的食物。在连续几天的“治疗”以后,无法补充热量的凯瑟丽娜变得温顺无比。看似步步合情合理的降温治疗下掩盖的是对凯瑟丽娜无情施行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冷暴力,孤立无援的她只能选择屈服。精密的医学理论的严肃性与喜剧中的嬉戏和滑稽矛盾却又异常地契合,对整个男权社会的夫权专制进行了嘲讽。
三、贝恩卡的性格突变
贝恩卡的人物形象是人们常常忽略的却又对整个戏剧的构建有着重要的意义。姐姐悍妇的形象和后来的逆转常常掩盖了贝恩卡的“反叛”。贝恩卡在众人的眼中是符合父权制社会要求的、满足男性期待的温柔贤淑女性。在拥有同样的嫁妆、家世的条件下,众多的追求者看重的就是她身上那名叫“服从”的属性。然而莎士比亚通过对贝恩卡的性格逆转实现了对人们的这种社会期待的颠覆和解构。她在没有获得父亲同意的情况下与路森修秘密结婚,这是对父亲在她身上享有的权利的触犯,因为她是属于他的,更是对父权制意识形态和国家法律的违反。⑤在与路森修结婚之后,路森修与彼特鲁桥打赌测试谁的妻子更为顺服,贝恩卡和凯瑟丽娜的逆转让众人大为吃惊,两人似乎互相交换了性格和秉性。暴躁凶悍的把丈夫当成上帝一样服从,温柔贤淑的公然违抗丈夫。
凯瑟丽娜的驯服来自外界对她的身体热量的调控,这暗示她的性格变化处于一种现实与虚幻随时转变的中间地带,缺乏恒定性。但贝恩卡的变化来自自身的意志和思想,并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她对父亲和丈夫的反抗是其自由意志的体现,她的婚姻不是遵循传统观念中“婚姻始终是两个家庭之间的毫无感情的事务,是一种为了久远的相互利益和为了生养继承人以扩大世系的安排”, ⑥而是出自与路森修的自由恋爱;而貌似悍妇的凯瑟丽娜最终却是遵循父亲的安排嫁给了彼特鲁桥。按照帕度亚的法律,贝恩卡将被剥夺所有的嫁妆,但莎士比亚巧妙地通过安排一场赌博让她的父亲将属于她的嫁妆给了彼特鲁桥,以这种滑稽的方式达成法律的要求,实质是以此嘲笑那表面庄严、实则不合理的法律,表达了对父权专制家长利用嫁妆实现对女性的权力掌控的讽刺与不屑。她因为爱情私自与路森修举行了婚礼,但妻子角色的转变并没有让她放弃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变成一个“唯夫命是从”的附属物品。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凯瑟丽娜对彼特鲁桥的完全屈服。剧中凯瑟丽娜最后的那番宣言揭示了男权社会下女性艰难挣扎的本质,“我的心从前也跟你们一样高傲……我们的力量是软弱的”,在面对强大的父权制思想意识形态和社会机制的压迫下,强悍如凯瑟丽娜也只能变成匍匐在男性的脚下。
四、结语
一出《驯悍记》道尽了莎士比亚对束缚女性尊严与自由的封建专制下的父权与夫权的嘲弄与讽刺,以及对维护这种专制的法律制度的批判和讥讽。在这种批判和讽刺中,我们看到了莎士比亚进步的人文主义精神。17世纪的英国虽然在宗教改革运动和文艺复兴之后开始重视女性的教育,女性的地位表面上似乎有所提升,但实际上她仍然是属于父亲和丈夫的财产,婚姻关系在男权操纵下变成了一种财产转移,美好的爱情被扭曲、异化,充满了赤裸裸的金钱利益。身处视女性从属地位为自然合理的年代,莎士比亚并没有站在利益即得者的立场上来看待两性关系,而是深刻同情遭受了父权制社会的双重压迫而无力反抗或者说反抗失败的女性同胞。他塑造的凯瑟丽娜和贝恩卡性格各异,但同样体现了觉醒的女性意识和思想觉悟,代表了社会和历史的前进方向。
注释
① 人的身体主要蕴含四种体液:黄胆液,黑胆液,黏液和血液.
② Mendelsohn, Everett. Heat and Lif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heory of Animal Heat.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4,page8根据加伦的观点,人的思想倾向遵循身体的温度而定,而男性的身体通常比女性的更干更热,所以男性理所当然比女性意志坚定,具备更加清晰的思考能力,这也是西方圣经文化中的一个特点.Mendelsohn, Everett. Heat and Lif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heory of Animal Heat.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4:8.
③ 这种风俗由来已久,最早可能源于《圣经》.在《创世纪》第二十九章里雅各想求娶拉班的小女儿拉结,而不是年长的利亚,拉班对他说:“大女儿没有给人,先给小女儿,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④ Gail Kern Paster. Humoring the Body.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77.
⑤ 1420年,“帕多瓦的一条法律规定,不经父母同意就结婚的人要受到处罚,女子是丧失嫁妆和30天的软禁生活,男子是上交罚金和一年的牢狱生活.”(Trevor Dean, K.J.P.Lowe,eds. Marriage in Italy:1300-1650,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91.
⑥ Renate Bridenthal, eds. Becoming Visible: Women in Europe History, Houthon Mifflin Company, 1998: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