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琦
摘 要:《欧阳海之歌》是金敬迈1965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这一部红极一时的作品曾被文坛推崇为时代的标杆。然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这部誉不绝口的作品隐含了极左思潮难以容忍的因素:主体的真性情与对官僚主义的质疑。由此证明,在高度一体化的写作语境下,知识分子的话语仍然具有一定的生存空间。
关键词:《欧阳海之歌》 主体真性情 质疑精神
《欧阳海之歌》是金敬迈1965年7月发表于文学刊物《收获》,同年10月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此小说在当年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在短短一年之内就有三千册的印刷量,有“洛阳纸贵,交口称誉”之盛况。《欧阳海之歌》的结构方式受到文学界领导的高度评价,被誉为“毛泽东思想在文艺战线上的巨大胜利。” ①文艺界评论家将它定位为“样板”,纷纷给予高度赞扬。郭沫若称其“毛泽东时代的英雄史诗”,②刘白羽命其为“共产主义的战歌”。③然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这一部誉不绝口之作隐性包含了主体的真性情和对官僚主义质疑的因子。这恰恰是极“左”思潮所难以容忍的因素。由此,可以看出,在“文革”前夕高度一体化写作的境遇下,知识分子的话语依然具有一定的生存空间。
一、“向内转”的真性情
《欧阳海之歌》是一部带有传记色彩的小说,它叙述一个革命英雄的成长历程。然而,带有传记色彩的小说并非是作者金敬迈首创的,在十七年文学当中,革命英雄小说常常伴随着现实生活模式的介入,而被赋予典型化的意义。《欧阳海之歌》的特殊性表现在体验生活化的过程中融入了创作主体的思考。换而言之,“欧阳海”的人物形象已然不是被标签化的革命形象,而是兼并生命活力与主体性情的“超人”英雄。欧阳海敢于正视现状,敢于思考生命中的突变。这种凝聚主体精神内核的个性,符合一个青少年成长道路中的精神气质,在接受无数战斗神话的熏陶与革命英雄教育的双重影响下,血气方刚的男儿挥斥方遒,让读者不禁融入激情的革命主义情怀。“祖国呵,今天我穿上了军装,拿起了枪,我要终身为你战斗!祖国呵,我要在炮火中锻炼成长,我要……”④88在欧阳海的日记里不免看到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的影子。一份赤裸裸对祖国诚挚的热爱之情,让人为之动容。
外在现象与内在心灵的互动,欧阳海始终在对革命的精神诉求中保持着崇高的人生理想。尽管小说中缺失对世俗情感的刻画与女性形象的描述,但依托革命英雄董存瑞、邱少云,革命领导关英奎、曾武军,红色代表的《毛泽东选集》,欧阳海的精神世界被丰富化,不再贫瘠。那么,为什么通过这一系列在十七年文学中普遍存在的革命形象的询唤,而依然没有掩盖文本中独特的革命激情,或者说,文本中淡化了对追求革命这一命题所表现出的生涩与标签之味?甚至作为当代90后在阅读文本后依然被其革命激情所感动。我认为,一个主要的原因即是欧阳海的激情源于个体生存的体验。
“十多年过去了,好像现在才更深刻地理解了当年的周虎山和四班的战士们。如今自己也是个四班长了,老鸦窝的劳动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当年,他们为了剿匪;今天,我们为了建设。”④208
童年的心理经验诉诸欧阳海日后的成长。历史场景的转换赋予了欧阳海强烈的精神共鸣。个体被添上真性情的元素,革命是解放灵魂的必经之路,读者无法拒绝这样一种赤城的热情。
在十七年文学中,同样是带有自传色彩的《青春之歌》,林道静革命的激情显然亚于欧阳海,正是由于林道静选择革命道路的过程是被建构的,她成了一个小资产阶级向革命者转化的代表。在这种转化过程中,阶级对立的突出逐渐弱化了林道静的情感寄托,她逐步丧失了主体的个性,被冲淡在革命的潮流中。而在《欧阳海之歌》中,欧阳海不存在对立阶级的转换,而被置换为成长道路中个体心灵的蜕变,因此也就被赋予了更多的心理建构。可以说,这样的心理建构或多或少带有导向的示范效应。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样一种叙述模式中,阶级对立的革命化书写模式退居其次,取而代之的是革命主体激情的展现。文本中不再是大起大落的传奇革命经历的展示,而是一种人物灵魂与现实肉搏精神的陈述。
这种主体“向内转”模式的开拓,很大程度上归因于金敬迈的创作心理。欧阳海是有原型的,对他的创作是金敬迈在采访其生平的过程中所萌发的念头。可以说,整部小说是在事实基础上被孕育的。正是凭借着创作主体的热情,金敬迈只花了28天就创作出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这亦意味着,在“文革”前期,高度一体化写作语境下,创作主体,尤其是知识分子,有着强烈渴望挣脱强压体制,表现个体真实想法的诉求。他们的创作隐性表现在对人物心理的建构中。如《青春之歌》中林道静最初懵懂的理想;《林海雪原》中白茹细腻的情感;而到《欧阳海之歌》的阶段,则演变为对革命英雄主体进行精神的叩问。欧阳海具有“虎”一般的性格,他面对生命中的坎坷,总是无所畏惧,迎难而上。而这种“虎”一般敢打敢冲,争强好胜的性格是对集体规训下革命英雄色彩的突破。这种有血有肉的创作叙事,无疑冲破了革命英雄叙事传统模式的堡垒。
二、执著的“质疑精神”
如果说“向内转”是个体话语的萌发,那么“质疑精神”便是个体话语的高潮。
欧阳海与副指导员薛新文的摩擦是革命激情被“转译”为革命责任的代表。它在文本中,仅仅作为欧阳海成长的一个片段,即是在不断教育中被规范成党定义下的革命英雄。面对薛新文盲目强调革命纪律而忽视客观存在的态度,欧阳海茫然了。
“自己不计较领导上的批评,这是对的;但是这能叫做‘与人为善吗?不宣扬自己的长处,也是对的;但是看见别人的不足也不具体指出来,这不正是自由主义吗?④375
欧阳海质疑的正是薛新文隐性存在的官僚主义倾向。这一个片段令读者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林震(《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同样是一个在成长道路上有冲突有困惑的年轻人,林震质疑的是副部长刘世吾安于现状、草草了事的“条件成熟论”,而欧阳海质疑的是薛新文过于重视革命纪律规训而忽略客观事实的盲目判断。两种质疑竟是如此相似!他们皆是在理想与现实冲突中挣扎的青年人,面对革命潮流的异端,他们怀抱着满腔革命的激情,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心中理想的诉求。
而这“质疑精神”显然也离不开创作主体。金敬迈的创作初衷与个体话语的呼唤是相一致的。正如他所言:“我那时30多岁,写这个小说,一个是和上边赌气,一个是欧阳海里有我的故事,我把欧阳海写成了一个对领导的某些作风有不同的看法的人物。”⑤知识分子俨然已在强大的一体化语境下体悟到体制的弊端。由此萌生的“质疑精神”便是一种隐性的反抗。欧阳海的成长模式不再是直线式,而变得迂回婉转。曲折蜿蜒的道路承载着欧阳海思想的质疑与裂变。而这质疑恰恰存在着对集体话语的挑战,尽管最后依然被“转译”为政治符号——革命责任意识。但他在革命道路上探索而不断膨胀的个性是极具特点的,而这种个性依托于政治语言的载体,而被潜在的隐藏在文本中。
在政治格外敏感的“极左”时代,知识分子的写作受到极强的限制,陷入主体僵化的囹圄。金敬迈在小说发行前,曾受到文艺界领导的规劝,“我的一位老首长,当时总政文化部的一位领导大约是一眼看穿了我隐藏得极深的抗上的右的实质,说:小说的后半部分要改,欧阳海不能反他的指导员。指导员是‘党的化身,不能有品质上的问题。这是原则。这个问题不改好,不能出书。”⑥可见,《欧阳海之歌》在诞生之初仍摆脱不了意识形态的规划。但这种规划却没有彻底斩断知识分子的个性书写。欧阳海的“质疑精神”隐性保留在字里行间。
这就证明,即便是在20世纪60年代,高度一体化写作语境之下,知识分子的理性写作依然存在于他们的笔端。《欧阳海之歌》正是以一种主体质疑的书写方式重新唤起了个体精神的复苏。欧阳海异于主流意识形态规范下赤手空拳却能降魔除妖的“天兵天将”,也异于受革命英雄感染与影响生硬地阶级转变过程。欧阳海身上的精神裂变是主体创造性过程,主体对现实进行肉搏,主体被赋予自我觉醒的内涵。这无疑打开了一个革命英雄书写的新层面。
注释
① 冯牧.文学创作突出政治的优秀范例——从《欧阳海之歌》的成就谈“三过硬”问题[J].文艺报,1966(2).
② 郭沫若.毛泽东时代的英雄史诗——就《欧阳海之歌》答《文艺报》编者问[J].文艺报,1966(4).
③ 刘白羽.《欧阳海之歌》是共产主义的战歌[J].人民日报,1966(3).
④ 金敬迈.欧阳海之歌[M].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79.
⑤ 金敬迈.我的一九七六[M].广州:南方日报日报社,2008(3).
⑥ 金敬迈.金敬迈谈《欧阳海之歌》[J].文汇报,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