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
现在的中国经济,从基本面来看,很像上世纪70年代经济中速发展时期的日本。而从广泛的全球化合作、资金的强流动性和一度快速上涨的房价等方面看,中国又很像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日本。因此,很多人把现在的中国经济和当年的日本经济进行对比。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也总是会在出人意表的地方转折。1985年~1989年,日本经济经历了泡沫的产生和破灭,房价在两年之后暴跌。从此日本进入了“失去的二十年”。中国经济到底和日本经济有什么相同和不同?是否存在泡沫?如果不小心应对,是否也会进入失去的时间?
人们希望通过分析日本经济发展的经验和教训,能更好地把握中国经济现状。但这分析更多地集中在宏观政策和金融领域,人们谈论《广场协议》的影响,谈论泡沫背后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但很少有人从产业的角度、从基础建设的角度来谈论。
投资一直是支撑中国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中最重要的那一架,中国在基础建设和公共设施上的大量投入,为GDP的高速增长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更是面临制造业升级和转型的压力。在这一层面对比中日经济,谈论中国经济的下一步发展,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对此,丸川知雄教授有着独到的见解。
丸川知雄,日本东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国研究中心负责人,长期关注中国经济,对中日之间的经济联系有深刻洞察,对产业集群及具体的电子产业、汽车产业、可再生能源产业等有深入研究。他几乎每年都会到中国实地调研。
中国房地产会步日本后尘吗?
《南风窗》:近20年来,房地产业一直是中国的支柱产业。现在,关于中国房地产是否会经历一轮暴跌一直有不同的市场预期。日本房地产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经历过一轮暴涨,然后在1991年,房地产泡沫破灭。现在很多人担心中国的房地产步日本的后尘,有数据显示,中国目前20岁~50岁人群的购房需求已经和1991年的日本一样,开始出现拐点。你认为中国房地产会经历日本那样的暴跌吗?
丸川知雄:在1985年日本签署广场协议之前的40年,日本经历了30年的高速增长和10年的中速增长,这40年日本的人口增加了,人们的工资一直在增长,生活水平在提高,土地价格也一直在上升。中国经济也已经经过了几十年的高速增长,从基本面上看,和日本经济类似。广场协议使日本经济受了一些影响,所以政府实行了宽松的货币政策,房地产快速发展,投资造成了高速增长,这和2009年的中国很像。
但中国有一点和当时的日本完全不同。20世纪70年代以前,日本的农村人口大量地往城市流动,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也在进行,在上世纪70年代,日本就已经完成了城镇化,所以到了1991年,房地产没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了。而中国的城镇化还远没有完成,房地产还有很大的空间。这也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空间。
《南风窗》:也就是说,如果中国的城镇化能合理推进,中国房地产即使结束了黄金时代,但出现1991年日本那样的暴跌的可能性并不是特别大。
丸川知雄:可以这样说,但要看后继的经济政策。1985年之后,日本的房地产是虚高,完全背离了实际价值,而土地又是当时银行最喜欢的贷款抵押,当时因为地价很高,人们严重高估了自己的资产,导致1985年之后,有了很多超出自己实际能力的高消费,经济泡沫比较严重。而日本上世纪70年代房地产也有过快速增长,但那时候因为人口和人们的消费水平都在增长,再加上城镇化建设的推进,实际上经济泡沫并不大,所以1970年代日本经历石油危机的时候,并没有像1991年这样经济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
《南风窗》:房地产行业的不景气,已经影响了中国经济的增长速度,再加上后金融危机的影响,以及中国面临制造业升级的压力等诸多问题,虽然中国经济目前存在很多不稳定因素,但似乎比当年日本房地产泡沫时代要乐观一些?
丸川知雄:目前的中国经济有一个很大的危险。因为当时日本房地产的泡沫破灭后,日本政府一系列振兴经济的举措,像发国债、投资基础建设、大量的出口等等,中国之前都已经做了很多了,中国政府要振兴经济,这几方面可操作的空间并不大。
不过中国经济还有一个空间,那就是消费。日本在广场协议之前,人口已经基本不增长了,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已经到了一个相对富裕的稳定的阶段,家电、汽车、房产等消费也已经基本稳定了,不会再有一个大的需求。而中国的消费水平目前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这需要继续提高工资水平。
大都市圈的空间
《南风窗》:你刚才提出中国的城镇化发展还有很大空间,这也是中国政府重点推进的领域,在城镇化方面,日本应该有很多可供借鉴的经验,日本城镇化加速发展的时期,也是日本经济从战后重建到复苏繁荣的高速发展期。日本在城镇化过程中形成了三大都市圈,这期间东京都市圈发展的速度世界最快。中国也有类似都市圈形成,像长三角、珠三角和京津冀都市圈,但目前看来似乎存在一些问题,中国大城市病已经很严重,不说环境问题,单是交通拥堵就已经难以解决。拿东京大都市圈来对比,北京大都市圈的发展有何特色?
丸川知雄:我们做过一个统计,对比北京和东京的人口分布,从统计结果可以看出很多问题。北京二环内人口约148万,东京同等地段人口约94万,北京二环至三环间人口257万,东京181万,北京三环到四环人口288万,东京395万,北京四环到五环人口361万,东京334万,北京五环到六环人口580万,东京949万。
可以看出,东京人口分布相对均匀,而北京二环以内人口密度很大,但到了五至六环人口密度就很小了,这影响了北京对人口的容纳,也容易造成二环内堵车严重。造成人口分布不均的主要原因是,东京是多中心的,而北京是单中心的,是从内向外辐射的。这些年北京快速发展,也崛起了一些中心,像中关村、亚运村一带等等,但相对东京的多中心来说,崛起的中心还是太少了,特别是在五环至六环这一带,基本没有中心,有点荒凉。
《南风窗》:五环到六环间的人口差距非常大,也就是说北京其实还能容纳更多的人口,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丸川知雄:东京在五环到六环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有很大的中心,像横滨、千叶,每一个中心都有配套的政府机构、企业、大学等等,这些地方都很繁华,和东京二环、三环比并不逊色。
东京五环、六环的地方有很多中等城市,这些城市都属于东京大都市圈,交通非常方便。北京要形成大都市圈,和河北的地铁要连起来,河北很多城市都可以作为北京大都市圈的中心,但前提是公共交通一定要方便。大都市圈的建立涉及到人口密度、住宅和交通网、学校和医院等公共服务、水资源、电力和都市燃气网等等诸多问题,未来十到二十年是中国城镇化的重要时期,需要加强统一规划。
《南风窗》:北京地铁网发展还是挺快的,越来越完善,但感觉还是没有东京地铁那样密集和方便。
丸川知雄:东京地铁网点不仅更密集,而且每一个地铁站都是一个商圈,有很多超级市场和商业街,日本很注重交通发展和商业的结合,东京已经形成了以车站为中心的生活方式。在东京的地铁站,那些商场和店面是按照经济价值排列的,经济价值越强的,离车站越近。可以说,地铁站极大地提升了东京的商业功能,形成了城市的商业中心,像涩谷、新宿等等。
《南风窗》:我发现东京有很多大的地铁站,就是很多条线路都在这里换乘,像东京站集中了差不多16条不同线路,地铁、城铁和新干线都有。涩谷站、品川站等等很多站都集中了十几条线路。这点和北京很不同,北京可能一般最多有3、4条线路在同一个站换乘。
丸川知雄:这些线路集中的站点人流量很大,更容易形成大的商业区,它们是日本交通发展和商业结合的典型体现。如果站点过于分散,会造成交通功能和城市功能的割裂,这对城市发展和建立大都市圈都是很不利的。北京地下和地上的关联度还不够,地铁车站里面的商业挖掘远不够,只有不多的地铁站有大的商场和超市,有的车站甚至只有一个停车场。可以说,北京地铁站的商业和地产发展还有很大的空间。
《南风窗》:这个发展需要很大的投资。
丸川知雄:可以引进民间资本。日本当初发展轨道交通建设的时候,有大量的民间资本进入,民间资本为了获取车站土地利用的收益最大化,针对车站及其周边发展的各种需求,对车站功能进行了复合性开发。从日本城市发展历程来看,民间资本参与轨道交通建设,对日本城市发展影响很大。
政府的作用
《南风窗》:城镇化建设会是未来中国经济的一大支撑,在这个过程中,政府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规划好,管理好,城镇化建设才能向好的方向推进。政府和市场的边界问题,一直是一个讨论的热点。相对于美国来说,日本政府在经济活动中的参与度比较深,而美国政府在金融危机之后也大力地介入了经济活动。在日本之前经济快速发展的几十年中,日本政府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丸川知雄:在日本战后经济高速发展的几十年中,日本政府比较成功的一次干预是在光伏产业。我长期关注这一产业的发展。
光伏发电技术1950年代诞生于美国,但因为成本太高,开始只用在卫星、灯塔等很少的地方。光伏产业的商业应用起源于日本,1970年代,日本面临石油危机,为了改变能源过于依靠进口的情况,日本政府希望光伏能成为未来的能源,在当时这个想法有很大风险。政府出资组织了一批民间企业进行研究开发,希望能降低光伏的成本。
到1980年代,光伏成本开始下降。直到1994年,夏普公司开始卖家用光伏发电设备,这是全球第一次光伏技术真正用在能源供应上。但因为成本还是比较高,所以没想做大规模发电,主要是家庭用。家庭光伏发电设备是一次性安装,基本没有其他费用,安装一次可以使用20年以上,使用超过10年,安装成本就会低于其他发电成本。但对于当时的日本家庭来说,一次性安装成本很高,并没有吸引力,于是政府出台政策,决定补贴一半安装费用,并且家庭发电用不完的可以卖给国家电网。从此日本光伏产业才开始发展起来。可以说,如果没有日本政府的干预,光伏产业在日本不会有发展。
《南风窗》:日本政府干预特别失败的事情是什么?
丸川知雄:比如集成电路领域,曾经日本的DRAM记忆芯片在全球占很大比例,巅峰的时候全球这一领域前十的企业有9家都是日本企业。但是后来韩国的三星等企业在这个领域崛起,日本企业受到冲击,占比下降。政府希望企业进行重组,但重组并不成功,最后只剩下一家企业,政府还出了一部分资,但最后这家公司也不行了。
1960年代,日本的汽车行业崛起,日本政府认为日本汽车企业太多,规模不够,难以对抗美国的三大汽车企业,也想推动这十几家汽车企业重组成两个大企业。但当时因为国会没有通过,所以没能推行。我认为如果真的实行了,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很多时候,政府对行业的认识和将来的判断可能还不如企业,对具体的企业行为,政府最好不要干预,一般会失败。有时候政府干预太多反而会扼杀发展,像中国的无人机领域,政府并没有干预,发展得非常好。去年中国经济发展比较好的是零售业,这是因为电商的发展,但这也不是政策导向带来的。
《南风窗》:但是有些领域,比如中国现在面临的制造业升级,国家政策导向作用应该非常重要。
丸川知雄:对制造业升级来说,我并不否认需要一些国家政策引导,政府会起到一定作用。但政策导向不能过于干预。就中国公布的制造业的统计,去年的数字我有一些疑惑。我长期关注中国经济数据,我有一个自己的模型,每次中国公布制造业的增长率时,还会公布各主要工业产品产量的数据,我每次都会根据这些工业产品的数据,通过我自己的模型加权计算出一个制造业的增长率,十年来,我自己的模型计算出的数字和中国发布的数字都是很接近的,但去年这两个数字有了很大的偏差。
《南风窗》: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生这种偏差呢?
丸川知雄:在两种情况下都可能会出现这种偏差,一种情况是发布的统计数字有水分,还有一种情况是,产量下降的时候,如果每个产品的单价有10%~20%增长的话,或者成本降低幅度很大的话,也会出现这种现象。
《南风窗》:也就是说,如果中国制造业真的在升级的话,这个数字是不矛盾的。
丸川知雄:是的,但要做具体的研究。中国的制造业升级情况很复杂,这对政府干预提出了更高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