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艳平
小时候的我,孱弱,矮小,与同龄的孩子比起来,矮出半头。父亲担心我到学前班会受男孩子的欺负,就迟迟没让我上学。上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没有幼儿园,但有学前班,教教“1、2、3”,教教“a、o、e”,教教“人、口、手”,算是与小学的对接吧。眼看一个个小伙伴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地做起读书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便央求父亲也让我上学。
到了学前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算术,不会写字,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老师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示范写“大”字,让我们在生字本上跟着她写。可我比画来比画去,那个“大”字还是那么狰狞,怎么也写不好。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上了小学,学前班的教学内容在一年级重现,我好像突然开了窍,对语文书上的儿歌、课文特别感兴趣,请求父亲一字一句地教我,直到把书上的内容全部念会,读熟。“农民伯伯把玉米种在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农民伯伯把花生种在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花生。小猫看见了,把小鱼种在地里。它想,到了秋天,一定会收到很多小鱼。”一年级课文《小猫种鱼》,至今读来还倍感亲切,童真童趣留下的印象无法磨灭。我对文字、对故事的兴味渐浓。
那时候,村子里每晚十点准时熄灯,还常常停电。停了电,一家人就围在炕头,听父亲讲《隋唐演义》,父亲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给我们讲,重要的细节丝毫不漏。程咬金、罗成、秦琼等瓦岗英雄有什么样的故事和遭遇,最最厉害的李元霸怎样保着李世民争夺天下等,父亲讲得绘声绘色,抑扬顿挫。讲到精彩处,他就会像评书里说的那样:“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故弄玄虚,吊足我们的胃口。我对瓦岗英雄万分痴迷,有了走近他们、了解他们的渴望。
从那时起,我开始读小人书、连环画。村里每年举办一次庙会,每到庙会时,我就喜欢一个人溜达。有一次,我发现一个老爷爷出租小人书,我的天,那么多的小人书,一本一本地挂在绳子上,像是一座座四方的充满诱惑的城堡。我的瞳孔里放出亮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小人书,刹那间对老爷爷肃然起敬。他说,读一本小人书,二分钱。我攥着母亲给的一毛钱,心下思索,可以看五本呢!我在绳子上挂着的小人书中间逡巡,贪婪地看着这些宝贝。突然,我像发现了宝石一样,小人书里竟然有我心爱的《瓦岗英雄》!我贪婪地阅读起来,顾不上街头的人来人往,读完五本以后,老爷爷还让我多读了一本呢!
渐渐地,我爱上了这些连环画、小人书,还有民间故事。一个小伙伴家里有许多这样的藏书,那都是她父亲的宝贝,她父亲爱书如命,书不能随意借,更不能随意弄坏、弄脏。我与小伙伴玩得投机,又时常与她交流学习,帮她答疑解惑。她父亲破例允许我借阅他们家的小人书,但必须当天借当天还。我拿到书后,废寝忘食,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读完。印象深刻的是在她家看的《打金枝》,还有成套的《水浒传》,现在想起来,那真是饕餮大餐,堪称美味啊!我一目十行的本事大概就是从那时训练出来的。
上了三年级以后,我不再满足于这些小人书,那些大部头的演义故事更引发我的无限向往。终于,我从表哥家里得到了平生第一本最厚的、章节最多的、内容最丰富的《呼家将》。表哥一再叮嘱,不准弄丢,不准弄坏,还给我规定了阅读期限呢。我课余时间看,上学和放学的路上看,晚上停电的时候,就点着煤油灯跪在炕边看。呼延庆打擂的故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字,我都反复瞅上几遍。我知道了,在北宋,除了杨家将,还有呼家将也是赤胆忠心。
后来便一发而不止,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杨家将》《隋唐演义》《少西唐演义》《续少西唐演义》《秦英征西》《七侠五义传》等一系列的演义章回小说,我讲故事、编故事的水平也在日益提升。与小伙伴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们都喜欢把凳子围在我的四周。电影换片的间隙,他们还津津有味地听我编来的故事。那时,懂得一点历史,会编几个故事,着实给了我许多的自信。
因为读书多,我写起作文也得心应手,老师常常当众表扬我的作文有多流畅,想象有多丰富,一时间柔弱娇小的我竟成了同学们的“偶像”。我的作文时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们听,我的作文本,被老师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批注着,表扬着。老师鲜红的“优”给了我多少鼓励、多少荣耀啊!阅读改变了我的成长轨迹,让我从一个天资平平的孩子变成了师生眼里的佼佼者,成为了一个出色优秀的孩子。
在阅读的陪伴下,小学完美收官。那个时候,村子里有一所初级中学,校风不好,男孩子们淘气捣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有时会和老师公然顶撞,甚至会抡起拳头与领导老师明目张胆地对抗,他们的家长们对此也是不闻不问。可是我别无选择,只能就近上了村里的初级中学。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村最底层的人,他们没有门路,也不会想出办法让我到好一点的镇上学校读书。
但不幸中也有幸运,我遇到了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最好的语文老师——崔国瑞,他是晋城师范毕业的,教我们的时候,正是刚过而立的年纪,声音沙哑低沉,板书龙飞凤舞,讲课有条有理,不断激活我们的思维;在我们眼中,他简直魅力四射。全班最调皮的孩子也被他的魅力所征服。
他总是教导我们,学语文不要死学,要多读书,多钻研,多发问。在他的影响下,我开始读大部头的名著《红楼梦》《西游记》《骆驼祥子》《青春之歌》《红岩》等。读《红楼梦》时常似懂非懂,读不出其中的真义与真味,就专找有林妹妹的回目翻来覆去地读,那时对《红楼梦》的了解仅仅停留在林黛玉身上。内容虽然读不懂,人物虽然理不清,可我对《红楼梦》里的诗词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一字一句地将那些判词抄下来,将《枉凝眉》《葬花吟》抄下来,写在本子上,那些缠绵缱绻、伤感惆怅的诗词,每每让我情不自已,思绪翩翩。一次,语文老师无意中发现了我抄的这些诗词,大张旗鼓地在班上表扬我,说我是极其专注、极其用功的学生。
读书贵在有怀疑精神,这是崔老师时常教导我们的。我现在依稀记得,初一上学期学柳宗元的《黔之驴》,是自读课文。自读课文的开头都会有阅读提示,崔老师对编者的阅读提示产生怀疑,还将他的质疑分析给我们听。虽然我现在记不清他质疑的是什么,但他这种读书贵在质疑的品质却镌刻在我心。我读《西游记》时,也在不断质疑,为何大闹天宫前的孙悟空所向无敌,战无不胜,西天取经路上的孙悟空却动不动就要搬救兵,寻盟友?带着这些问题,我与小伙伴们探究,与父亲讨论,有时也会问老师。也许有些疑问永远也不会真正明白,但是,读书的要义却心领神会,这远比弄清一个问题的答案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可是好景不长,崔老师教我们一年半后,调离了学校,当时的我们哭得稀里哗啦,舍不得他走。他临走时,把我叫到办公室,与我说了一番让我终生难忘的鼓励的话。他说我是个好苗子,只要坚持,一定会学有所成。他离开后,班上的同学纷纷转学,原来班里六十多个学生,硬生生地走了一半多,只剩二十几个了。
我依然故我没日没夜地刻苦学习。初二、初三,我沉浸在书山题海里,乐而忘归。除去在题海中摸爬滚打,我还会挤出时间读点书,抄点诗。汪国真、席慕蓉的诗,就是在那个时期喜欢上的。“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汪国真的《热爱生命》总是能在奋斗的年纪里,带给我们最励志的憧憬与希冀。年轻的生命,只要充满对生活的热爱,一往无前,还有什么梦想是不能实现的呢?读诗之余,我还学着写诗。后来新换的语文老师心血来潮,让我们给敬爱的周总理写诗,我“一挥而就”;现在诗的内容几乎都忘了,只记得前两句是“元月八日你逝世/骨灰撒在江河里”。老师极力夸赞我,说写的诗读起来朗朗上口。从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哪里是诗,连打油诗也算不上嘛!可在当时,同学们都伸出大拇指啧啧赞叹。
初中的学习生涯严谨勤勉,没有丝毫懈怠,过程的踏实笃定多多少少注定了结果的有惊无险。三年之后的中考,我如愿以偿考上晋城师范,成为我们村建校以来第一个考上高一级学府的孩子。
如今,当我回溯少年过往时,我了悟:影响我人生走向之一的便是阅读。小学读的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作为底色印在我的人生轨迹里,让我始终以坚贞的忠诚爱着这个世界,爱着与这个世界碰撞交集的人们,并愿意通过文字传递心中的爱;初中时对诗歌的热爱,让我对优美的语言、典雅的表达、悠远的意蕴产生无限的憧憬与向往,这是让自己的文字走向成熟、走向圆融的必经之路。
幸甚至哉,阅读是对我人生的最大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