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羽
坐在树上
赖雅文是班上背书背得最好的。每一篇课文,老师有要求,她背;老师没要求,她也背。她背书成为很自觉的习惯,一天不背,像丢了魂似的,浑身哪儿都不自在。
昼长夜短的夏秋时节,只要没灾没病,身体棒棒的,她到校的时间都很早——比正常时间至少提前二十多分钟。
来了,不进教室,径直上校园东南角那道绿丛丛的梁梁里去。那道梁梁是这片市区里最高的自然区,上面长着一棵苍劲的老槐树,有两撸子粗。树上五六个喜鹊窝连在一起,七拐八拐,像一座空中城市。常有喜鹊登枝报喜,叫声清脆好听。喜鹊窝庞大得老远就能看到。人们都叫这棵槐树为吉祥树。古树是国槐,喜鹊是报喜鸟,喜鹊乐意在这里登枝,这里的风水一定好。人们都这样说。
对于赖雅文来说,这棵槐树的奇妙处远不至于喜鹊造窝这一种。它长得也很脱俗,有一根离地面三四米高的旁枝,几乎是九十度夹角直直地伸出来,有碗口那么粗,伸出去七八米远,一头茂叶枕在水电房的红顶子上,红瓦衬绿枝,特别靓眼。
赖雅文攀上梁梁,朝要分娩红日的东方望望,像吸了什么宝气似的转过身,猴子一样爬上树,上去坐在那根旁枝中央,摇一摇,感觉很结实,就悠悠然地晃荡着两条腿。她边晃悠着边打开语文课本,呀呀地诵出了声。晨曦把她和树一起照得亮堂堂的。
许多时候,不知是她惊动了喜鹊,还是喜鹊邀请她,他们上下配合着“歌唱”。喜鹊站在高处唱一声,她坐在低处诵一声,听起来像一个歌手与一个鼓手练和音,鼓锤落下来的点,正好压在歌声的尾音上,和谐而有趣。
但幸运之神不是总眷顾赖雅文,也有课文背得不顺畅的时候。背不出来时,她会在树上烦躁得直摇屁股。一摇,树枝就晃,一晃,喜鹊就瞪眼睛:这是要干什么呀?赖雅文拿出一招绝技:她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像一只蝙蝠。树上的喜鹊很犯疑:这是怎么个做法,倒挂金钟?善良的喜鹊从高枝上俯冲下来,围着她上下翩飞,嘴里喳喳地叫。是提醒她注意安全,还是鼓励她继续加油?没有人知道。她向喜鹊招招手,微微笑着。
说来也怪,喜鹊灵动的飞姿像传递给她灵感了似的,卡壳的地方很快就疏通了,课文背得顺畅起来。她战胜了自己,就使劲儿一勾身子,双手握紧树枝,翻身上去,继续快活地坐在树枝上。
这简直像一种杂技表演。住在这条街上的居民渐渐熟悉了这番景象,以为有人在练飞檐走壁的功夫。晨光罩着这片风光,有个好看的女生每天准时坐在树枝上。居民们看见她,就能判断出晨时几点。越来越多的居民喜欢看她,她成了居民们的时钟。
头戴神灯
到了冬季,天气变得夜长昼短,每天黑得早,明得迟。别说提前二十多分钟到校,就是正常到校,也黑乎乎一片,顶多看见建筑物的轮廓。即便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也未必能看清楚课本上绿豆大的黑字。
清晨六点四十分,天气晴朗时,抬头能看到亮闪闪的启明星冻得哆哆嗦嗦,直眨眼,或者看到回娘家的月亮走得慢了些,吭哧吭哧地走在回西天的路上,一张脸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
赖雅文依旧提前到校,依旧勤快地背书。她仍然不进教室,来了就到校园东南角的那道梁梁那里去。只是她不再猴子一样地爬上树,也不去坐那根直通通伸出来的树枝。她只是围着巨树转圈儿。转的圈完全是顺时针,没有一次逆转,这其中的奥妙真让人琢磨不透。
转圈前,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盏节能灯,麻利地戴在头上。一缕炽白的光马上铺陈在书面上,她全神贯注地用目光一遍遍抚摸灯光里的文字。暖流涌遍全身,再懒的文字,也不会像死猪一般沉睡不醒了。经她一呵护,书里的字都不得不睁开眼睛,凝望着她:我的主人,您早。她也由此记住了文字。
下雪的时候,大地银妆素裹。赖雅文将一枚枚脚印摁上那道梁梁,像缠线团一样,把脚印一圈一圈缠在古树下。她冻得鼻尖通红,兴致却依旧很高,省了节能灯,就着雪的亮光,背得十分起劲儿。
同学们说她傻,大冷的天,不进教室暖和,给国家省电呀?在那风口上受冻,你皮厚呀?赖雅文对大家的心疼并不领情。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你动摇不了我的意志,我也懒得向你解释。
不解释不行啊!终于有一天,老师叫住了她,请她揭秘为什么钟情那道梁梁?
赖雅文很纯真:“那道梁梁高呀,开阔呀,空气更鲜呀。教室里暖气烧得那么热,窗子也不打开,陈气迂回来迂回去,闷闷地,静坐在这暖哄哄的环境里,坐着坐着就昏昏欲睡,哪还有心思背书呀!在高处受着冻,你就得逼自己赶快背,早背熟早离开。”
知道了吧,这就赖雅文,特自虐。但她“自虐”得有道理。她把自己“虐”成了一个背书狂人,班上没有人比她背书背得多,背得精。
提示一下
回到教室,就是回到现实。
陈强和她做邻桌,都怕了她了。她和这个男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劳驾,提示一下。”陈强的面部表情还算生动,做起鬼脸很滑稽,但他可不是陈佩斯的老爸陈强,他是与陈佩斯家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的90后陈强。他挺欣赏赖雅文学习上痴呆呆的样子,有知识女性的范儿。
课间,每当赖雅文转过头向他笑时,他期待赖姑娘给他说点儿别的。偏偏赖雅文没别的可说。她大都是在默背课文卡壳后,朝他请求第几课第几段,提示一下头两个字。这本没什么,举手之劳嘛。但经常这样,陈强就有些不爽了:把我当成什么了?电子提示器啊,专供你背书用!
陈强在赖雅文一点儿预知感都没有的当口,找班主任调了座位。他离开了赖雅文,换成脾气暴躁的郭墩子坐在她旁边。
赖雅文并没注意到邻桌有了变化。有一次背课文又卡壳,她以为旁边是老熟人,笑脸都没给对方一下,拍拍自己把门闩死了的脑门,说:“提示一下,开个缝,第十课倒数第二段头两个字。”对方没有回应。她提高嗓门:“哎,提示一下,第十课倒数第二段头两个字。”
郭墩子眉毛拧成疙瘩,啪地将语文课本拍在桌上:“就不伺候你,咋的,没这个义务!”赖雅文愣了一下,回头看,邻桌的主人今非昔比。她将目光放出去,满教室找陈强。目光再踅回来,对着郭墩子:“你私下换座位?”郭墩子蹬蹬她的桌腿:“小人之心啊,我这是公派。”公派?赖雅文迷糊,没见在班上宣布呀。
走了带兵的,来了当兵的。这个郭墩子动不动就横眉瞪眼,满脑子的僵化思想顽固不化,说什么男不和女斗,只和男生玩儿,等等。见了女生,他把头昂得高高的,大男子主义。别指望他来配合她!他连赖雅文多看一眼都不屑,一下课就跑得人影都没了,上课铃响后,才气喘吁吁地返回来。
她开始想念陈强。每当课间背书卡壳时,她的目光就寻过去,看陈强。这样的眸子给多了,陈强就犯难过。那眼神好像在说:不就是给提示一下么,何必事情做得这么绝。
但座位已调换了,再找班主任调回来,没正当理由啊!
他想弥补一下过失。从此,他早上也来得很早,跟着赖雅文一道上梁梁。赖雅文背书,他也跟着背。赖雅文说“提示一下”,他就提示一下。他提示了她,他也背会了她背的课文。这时他有种仗义感,也有种收获感,很为自己的决定得意。
倒背如流
接下来,每天的晨曦里,校园东南角的高梁梁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个女生,一个男生。女生是赖雅文,男生是陈强。人多嘴杂,校园里开始流传各种说法。
班主任找他们谈话。赖雅文说:“背个课文,有什么好谈的。”班主任说:“谈背课文以外的事”。赖雅文摇头——除了背课文,真没什么好谈的。陈强鬼一点儿,想了想,脸腾地就红了:“老师,您该不是想到那方面去了?”“哪方面?”班主任问。陈强支支吾吾:“就是那方面。”班主任晃着一根手指头:“看看,有问题吧!”
赖雅文不干了,要陈强说清楚,哪方面?陈强拔腿就跑。班主任要赖雅文谈,赖雅文生了气:“哪有什么那方面啊,背个课文还背出不是来了!”班主任说:“就那几篇要求背诵的课文,至于每天早晨都去背吗?”赖雅文实话实说,她把学过的课文都背了。
“都背了?”班主任不相信。现在的孩子,你逼着背他都不背,还有自觉地一篇接一篇背课文的?
赖雅文说:“不信,我背给你听!”她把语文书递给班主任,从第一课开始背。背到第三课,班主任打断她:“行了,我给你挑着背。”赖雅文说:“不麻烦您的,要不我给您来个倒背如流?”倒背?班主任觉得新鲜,愿洗耳恭听。
赖雅文从最后一课向前倒背,中间连气儿都不换。班主任只觉得有车轮子向前嘡嘡嘡地滚,滚得匀称,滚得痛快。他真服了赖雅文:“哎呀,果然篇篇都背了!”赖雅文努着嘴:“如假包换。”班主任笑得很灿烂:“我的好学生,心思用得正,谁的传言我都不会相信了。”
赖雅文开始不断受到老师的表扬。陈强神气起来,愿做赖雅文的弟子,动不动还摇头晃脑:“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赖雅文多次在班上倒背语文课本,成了大家心目中货真价实的“倒背如流”。陈强发誓要做“倒背如流”第二,却一次也没倒背如流下来。
背书雕塑
校园东南角那道绿丛丛的梁梁,古槐立于其上,高高的,散着茂盛的叶,喜鹊在树杈间跳来跳去。因为有了赖雅文这样一个奇特的女生,那里成了学校的一处“景点”。
校长在高三的“高考冲刺动员大会”上,激动得猛捶讲桌:“谁说现在的孩子不爱学习?谁说背课文是受罪?看看人家小赖同学,全书背,正着背,倒着背!背了全书还不够,市里统考试卷上有一篇阅读作品,叫《一把寂寞的锄头》,她认为好得不得了,也把它背了下来。小赖同学,来,你到台前来,给大家讲讲。”
赖雅文站在校长身旁,先有点紧张,但见到校长赏花一样欣赏自己,就壮起胆子来:“那篇散文构思又巧又真情,很感人。听说是一位在咱们市里上大学的90后哥哥写的,我就更佩服。人家能写出来,咱写不出来,还不能背出来?我就背下它来。”
台下有人问:“你背那么多课文有啥用啊?”赖雅文回答不上来。她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这个场面,语气坚定地说:“我觉得知识是给自己学的,喜欢什么,就多学点儿什么,学了总会有用的。”
校长带头鼓掌:“我们学校就是要这种学风,赖雅文的学风!你们毕业了,赖雅文的学风不能带走,得留下来。怎么留?大家拭目以待。”
不久,校园东南角那道绿丛丛的梁梁上,一个什么物什披着红绸子,蹲在古槐下。和煦的风吹得红绸子上下翻飞。
从高一到高三的学生全部集合起来,在那道梁梁前列队。校长邀请赖雅文出来剪彩。赖雅文急得直摆手:我怎么能剪彩呢?有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年级组长班主任和各代课老师,论资排辈怎么也论不到我呀!
校长说:“就你,赖雅文来剪彩。”她硬着头皮,和校长一起揭下红布。眼前坐着一位汉白玉读书少女雕塑。台下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细语:“哎呀,这不是赖雅文吗!”
赖雅文细看,可不就是自己嘛!她脚底有些飘,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的母校会立起一座自己的雕塑!
古槐又高又绿,喜鹊窝越垒越大,雕塑洁白如雪,这三者聚在一起,那叫一个美,美得人心醉。
赖雅文,花季少女,携春天坐在花丛中。
她用三年九百四十五个晨读时间,造就了一个背书的传奇。她在高中时代通背了六册语文课本。没有人要求她,是她自觉自愿的。她背这些课文,究竟会发挥什么效能,外人都回答不上来,只有她的人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