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
长眠于埃文河畔的莎士比亚,曾独自穿过暗夜写出他一生中最为紧张、激烈的戏剧《麦克白》。也许,当时的莎翁也曾对着烛光喃喃自语:“熄灭吧、熄灭吧,这短促的烛光……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400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关注着麦克白的一举一动,他的疯狂、他的挣扎,以及他在道德良知和权力欲求间的焦灼。虽然他犯下了一系列的滔天大罪,我们却依然心有不舍。我们眼看一位伟大的战士双脚陷在血泊中涉血前行,最终毁灭了自己。
2015年,澳大利亚新锐导演贾斯汀·库尔泽携英国演员迈克尔·法斯宾德和“法国玫瑰”玛丽昂·歌迪亚用全新的现代理念诠释这一伊丽莎白英雄的传奇。脱去古典的外衣,《麦克白》又将带给我们怎样的思考?
入围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英国独立电影节六项提名和美国摄影师协会大奖的《麦克白》,无疑成为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纪念活动的荧幕新宠儿。当然它并非只是借用莎翁名作的噱头,或者英格兰云雾岛绝佳光影的取景以及无数闪回镜头的完美剪辑。新版《麦克白》更多的是因为创新的叙事手法一改我们对麦克白残酷、血腥的印象;并加入“战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这一现代理念,使得麦克白看似歇斯底里的疯狂行为和梦中呓语都变得有据可循。在影片上映之前,已有大量围绕剧照和宣传片延伸出来的评论,聚焦法斯宾德这次对军人和男性困境的完美演绎。而随着影片在各大影展上获得盛赞,这些花边式的话题渐渐让位于对影片自身的肯定。
值得注意的是,导演库尔泽并不想把电影拍成一部莎翁悲剧的还原之作,这就必然要打破原作的叙事格局。《麦克白》作为经典文本,其血腥僭夺王权的主题早已清晰传达,然而“战争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一心理学现象的嵌入则令影片的这一主题发生变奏。不难发现,故事在双重对抗的线索中展开,麦克白在女巫诱惑下对权力生出妄念与他心中早已扎根的道德良知的对抗无疑是情节的表层线索;而在其中交织的另一条新加入的线索,即麦克白夫妇一对儿女的死亡,以及从战场归来后麦克白对人性暴力的恐惧与冲动失控,则是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隐含线索。在两条线索的交叠中,麦克白夫人、国王邓肯、兄弟班柯、王子马尔康和麦克德夫的微妙关联随之展现,显现出表层寻找“正义良知”叙事背后的创伤体验与自我救赎的心灵图谱。
如果对莎士比亚的原作《麦克白》有所了解的话,那么一定记得戏剧开篇说苏格兰的考特伯爵叛逃,国王邓肯已经派出了最后一支预备军,而麦克白则正好率领这支羸弱不堪的军队与挪威王殊死拼搏。胜利回朝的麦克白可谓是国之楷模,功高盖主。邓肯王自然也深谙其意,随即在庆功宴上宣布马尔康将成为王位继承人。但是对于身份微妙的麦克白来说,他一方面是邓肯的表弟,拥有其王位继承权;另一方面战争的胜利让他有实力也有条件登上王位;而女巫的预言则正中下怀地道出了麦克白心中难以清晰表达的野心。于是他用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急迫地掀开国王的帷帐,从此踏上涉血前进的道路。然而,女巫的预言同时也将麦克白推向尴尬的境地——没有子嗣,王权就会旁落,纵使生前戎马显赫,也终会成为他人走卒。因此手拿“没有继承人的御杖”,麦克白内心隐隐不安。
相较而言,电影版《麦克白》的故事安排更为巧妙清晰:比起戏剧中麦克白夫妇无子嗣的潇洒,影片将夫妇二人塑造成悲情父母,电影开场即是麦克白夫妇为孩子举行的葬礼,在接下来的战争中麦克白又亲眼看到儿子被敌人割喉;屠杀敌人首领时,麦克白颤抖的双手和急促的呼吸撼动人心。战争结束,麦克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战场上厮杀的场景和儿子的魅影却不断地袭扰他,时常带他从现实中回返战场。显然,电影中促使麦克白一次次狂魔般杀戮的不单是权力的蛊惑,更是身为父亲在失去子女后的打击和战争留下的内心挣扎与创伤。弑君篡位在这里更像是麦克白应激创伤的发作。影片《麦克白》以大量的慢镜头和闪回剪切的方式来展现麦克白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将一位伊丽莎白时代的古典英雄演绎为现代心理学理念诠释下的PTSD患者。
既然是创伤障碍统领了麦克白的行动,暴力血腥的主题自然在影片中处理得极为克制。《麦克白》中为数不多的杀戮场景具有强烈的象征性,也在很大程度上结构着叙事。麦克白的三次行动都尤为清晰地推动着故事进程:首先是谋杀邓肯王一场中,在麦克白夫人以“男子汉”为噱头的怂恿下,麦克白回到了战场上的亢奋状态,他决定动手时,看到的是自己死去的儿子手拿匕首面无表情地游荡到他面前,仿佛听到儿子复仇的召唤,于是决心刺杀邓肯。他走到邓肯面前,扼住邓肯的喉咙,反复数刀刺入其身体,完全是人在遭受极大生命威胁后的暴力应激。第二次,在刺杀班柯时 ,麦克白并未亲自动手,当在酒宴上听到班柯之子逃脱后大惊失色;眼前满是班柯的鬼影,此时的麦克白全然没有国王的做派,更像是极度惊吓后的精神病患者,躲在麦克白夫人身后喃喃呓语。第三次,在追捕麦克德夫的妻儿时,观众能明显感受到麦克白内心创伤的扩大,以至于他的创伤只能在一次次杀戮中得以缓解,在他下令焚烧活人时,也同时烧尽了身边的最后一位同盟——麦克白夫人。三组守护王位的行动分别对应着对权力的贪恋、对良知的扼杀和对自我救赎的挣扎与搏击。
暴力必然引向另一种暴力。当麦克德夫得知妻儿尽毁于麦克白手中后,决心手刃这位狂魔。影片精妙地结构了这场戏,麦克白再度寻找女巫时,他看到了从荒原上走来的儿子,儿子告诉他:“你要残忍,没有一个女人生的人能打败你。”于是麦克白决心赴战。在战斗中麦克白表现得更为英武,却在最后一刻放下利剑任由他人处置。事实上,麦克白的死颇具意味,因为最后的软弱违背了麦克白夫人口中的“男子汉”形象,更颠覆了他一切行动的意义。
——但这恰恰是电影承接莎翁思想的一次完美表达,更传递了百年延续的西方价值。麦克白的软弱致使他失去了生命,但是这软弱中却包孕着人类救赎的希望,在这场失败的人生体验中,他发现了人自身对生命意义的领悟,由此发出了“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这样深沉的喟叹。因此,从任何角度来看《麦克白》,它都不是一部消极的作品,作品的深层内涵紧紧攫住我们的心灵,逼迫我们去思考人本体,思考人生的意义将怎样一次次在英雄的悲剧性体验中得以发现。
这种价值呈现同样提示我们,作为一部好莱坞运作模式的大片,《麦克白》 在再现古典英雄与现代理念融合的同时,也暗自滑行在西方人思想的临界线上。麦克白作为当代观众与传统价值的“中间”叙事人,令这种人之为人的困境与思考获得了较大的讲述空间。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部影片不单是男性史诗,它也是变形的“女权主义者”的故事。影片中麦克白夫妇的爱情是某种未加说明的前文本,得知女巫预言后,他首先告知的是自己的夫人,而此时麦克白夫人正独坐教堂中央,祈求上帝将冷酷的胆汁灌注其全身,同丈夫联手完成“伟大”事业。无疑,麦克白夫人一出场就是一位强势女性,她以“男子汉”的天职为由唆使丈夫完成夺权大业;在登基酒宴上以美杜莎式的辫子和亚当·安特风格的蓝色眼影震慑全场;她的强硬风格始终萦绕电影的前半段。本以为她才是最强大的战士,但在见证麦克德夫妻儿被烧死时终于显露出其最深层的女性脆弱,回忆起失去幼子那无法言说的创伤,最后一幕中她再次来到废弃教堂,天真无邪的的幼子同样出现在一个俯拍镜头中,背后斑驳的墙壁上可以清晰辨认出巨大的十字架——麦克白夫人之死被赋予了强烈的受难与救赎意味。正是这场戏将前文提及的两条叙事线索最终缝合起来。这种缝合在影片结尾得到了极具象征性的表达:麦克白怀抱死去的夫人,痛彻心扉地诘问人生之意义。
在影片开始处,伴随着厚重低沉的北方弦乐,是麦克白领主一家为幼儿举行的葬礼。女巫们站在薄雾中,带着苏格兰口音,唱响着转世轮回的三重唱,她们用扁平干哑的声音讨论着麦克白的命运。而在影片最后一幕中,疲惫的麦克白跪倒在荒原上,沉重的音乐再度响起,远处天空红黄一片,“大伯南的树林移动到邓锡南”的古代想象也变成了焚烧的森林,火星、灰烬飘荡在空中,熊熊的烈火、红色烟雾弥漫的场景煞是妖异诡谲。远处再一次出现女巫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这无疑是他那无以言说的创伤的最后想象。
可以说,加入现代心理学视角观照下的“麦克白”,正是双重含义的嵌套:他既是一个从战场归来的伟大战士,是无法摆脱创伤的暴力者,又是作为人本体在救赎路上重新找回那丢失的敬畏之心的渺小个体。当心灵中的神圣性被世俗利欲所腐蚀,人本体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逃避性灵中的神性。但是如果人与神所代表的那个拥有完整意义的世界完全决裂,我们心中那强要脱离尘世、飞向崇高的先人的灵境终将暗淡,人之为人的意义也将荡然无存。从这种意义上说,电影以现代意识为莎翁的古典价值做出了最好的诠释。
影像对文学经典的致敬绝不仅是两种语言的简单置换,我们再次选择走上莎翁的未尽之路,并重新谱写它。导演的任务不是去发掘《麦克白》潜在的过去真理,而是为我们自己的时代构造可理解性,这也不失为一种纪念莎翁的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