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
历史上先秦人面对面跪坐,君王与百官平等,只分主次,不分高下,催生了百家争鸣、百家齐放之盛况。汉朝人跪坐,傲视天下、文化昌明、武功强盛。跪坐是华夏古人的传统坐姿,上自帝王将相,下到平民百姓,是中国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跪坐的习俗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是一种卑谦的礼仪文化。正确的跪坐姿势优雅、大方、挺拔,充分体现中国古代文明端庄、谦恭的礼仪风范。
跪坐又称正坐,这种礼仪文化在我国已消失许久,从出土文物和史料中可以一窥跪坐文化之一二。目前国内出土多件跪坐姿势文物,现挑选几件不同时代的文物予以阐述。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藏商代妇好墓出土的跪坐玉人。宽3.2厘米,厚3.6厘米,高6.4厘米。此玉人跪姿、面容端庄。臣字目阔大,眼瞳凹陷,鼻梁宽挺,嘴角含笑,耳轮圆阔,发束头顶,下垂小辫,头顶斜钻双孔以佩挂。肩端臂直,双手抚膝,背直(见图1)。
安徽六安皖西博物馆藏有一件九里沟窑厂墓葬出土的战国时期跽坐铜人。长3.5厘米,宽3.4厘米,高8厘米。跽坐姿。顶平,顶上有长方形发具,前额短发中分,脑后用发饰束髻。圆脸,五官清晰。眼睛圆睁,目光凝视,表情威严。短直颈。上身端正,臀部紧贴脚跟,双手置于膝部。身着几何形与蝉形花纹的长衫,束腰(见图2)。
河北省博物馆藏西汉长信宫灯。宫灯高48厘米,宫女高44.5厘米。宫灯灯体为一通体鎏金、双手执灯、直身跽坐的宫女。宫女梳髻覆帼,着深衣,跣足,神态恬静优雅。整体设计精巧,制作工艺水平精湛(见图3)。
跪坐玉人有可能是妇好本人,也有可能是她的伎乐人;跽坐铜人是陪葬的俑(也有人认为与上古巫术有关);长信宫灯执灯的为宫女。这些形象皆呈跪(跽)坐姿,时代从商代到战国中晚期,再到西汉,跨越一千多年。地域上从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到安徽六安城北战国墓葬,再到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墓。代表形象从王侯贵族到一般平民。
本文提及的几件呈跪坐姿态的文物,在不同的资料中,有的说是坐,有的说是跪,还有的说是跪坐、跽坐等。出土的文物实物是最为直观的例证,大量的历史文献也为这些姿态的细微差别提供了佐证。实际上在我国古代跪和坐有很大差别。《礼记·曲礼》:“若非饮食之客,则布席,席间函丈。主人跪正席,客跪抚席而辞。客彻重席,主人固辞。客践席,乃坐。”从文中可见:主客相互问候时,均为跪姿,问候的礼节结束,才转为坐姿,跪和坐存在转化的过程。跪,是双膝接地,但臀股与双足跟保持有一定距离,并不贴着足跟,比较费劲,保持长久需要很大的耐力,古人跪于庙堂大概就是这姿势,这也代表了内心的虔诚。坐姿是双膝屈而接地,臀股贴坐于双足跟上,因臀部借用双足的支撑,这个姿势还算比较省力,由跪到坐,仿佛是一种渐变的省力过程。
还有一种与跪和坐接近的方式,即“跽”。《说文》跪之外,有“跽”字,各书皆作“长跪也”。《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唐司马贞《索隐》:“跽,其纪反,跽者长跪,两膝枝地。”还有更明显的例子,《史记》卷七九《范雎蔡泽列传》“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这里跽出现的场景,用长跪来解释再恰当不过了,深切的表明秦王的焦急心理,再三请教。只有当臀部不着于足跟,而且挺身直腰,才称“跽”,长跪也。一个跽字,有项王挺身,待时而动,千钧一发之势;有秦王长跪不起,急切求知,礼贤下士之风。
商代妇好墓跪坐玉人和西汉长信宫灯,常见多种文章资料引用,也有人对它们的跪坐姿态进行过论述。仔细观察六安出土的这件跽坐铜人,第一它臀部紧贴脚跟,第二它腰身挺直,既有坐的因素,也带有跽的姿态特征,其身铜铸,姿态永固。实际上仍属于坐姿的范围,因为坐姿是双膝接地,臀部与双脚跟保持一定距离。只有臀部不贴着脚跟,而且挺直腰身,才称“跽”,或者叫长跪。
既有双膝着地的跪坐方式,也有单膝着地的跪姿出现。单膝下跪与双膝跪坐不同,单膝跪地用于同辈与外亲等,还用于下级对上级的某种礼节。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藏跪射俑,高1.2米,作蹲跪姿,右膝、右足、左足三个支点呈三角形支撑着上体,重心在下,目视前方(见图4)。跪射俑乃战争状态,与礼仪文化关系不大。
跪坐的习俗一直盛行到汉代后期。《后汉书·五行志一》“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北方少数民族的胡床是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类似现在的小马扎。胡床传进中原,汉灵帝开始喜欢胡人的生活,贵族大臣们争相效仿之。唐朝胡床甚为流行,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诗中出现的床就是胡床小马扎,诗人李白那是搬着小马扎看风景,可不是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月光。后来在胡床基础上改成了椅子、凳子,人们慢慢接受了更加舒适的方式。
隋唐五代后,日用家具发展变化趋势越来越明显,跪坐的旧俗逐渐消失。原来中国古人席地而坐,不是因为不想坐椅子、凳子,是因为那会压根就没有这些玩意,只能跪坐在垫子上、草席上。试想把腿蜷着抱膝盖在怀里坐在地上和把腿伸直了坐在地上,不仅不雅观,可能都算高难度姿势,更加憋屈。还有一个原因:从文献和考古资料来看,上古人穿上下裳,跟裙子差不多,没内裤。后来发明了裤子,但是没有裆。连裆裤发明的更晚,到东汉才有。为保护隐私着想,古人就综合以上各种因素选择了不是很难看、也可承受自身体重的跪坐之式。连裆裤的发明和胡床的传入时间上比较吻合,都在东汉时期。还没有实证来说明两个时间上先后顺序,但肯定有必然的联系。按逻辑上来说:胡床的传入——坐在胡床更加舒适——这样有可能走光——发明了连裆裤,是一个推动的过程。这一推测更加让人信服,同时也解决了考古学上的问题,是不是可以按照这个逻辑寻找答案呢。
南宋景定年间,黎靖德编的《朱子语类大全》,其中有谓:“古人言人跪坐。虽有拱璧而先乘马,不如坐进此道,谓跪而献之也。如文帝不觉膝之前,盖亦是跪坐。”周文帝没有释放膝盖之前,大概也是跪坐。“古人坐于地,未必是盘足,必是跪。以其惯了,故脚不痛,所以拜时易也。”“古者天子拜其臣,想亦是席地而坐,只略为之俛首。”这两句语言比较直白,不用翻译也可了解其大意。宋代学者推测古人的跪坐习惯,并讨论这一习惯的形成和感受:“惯了”“脚不痛”“拜时易”,由此可知南宋时期社会跪坐方式不再流行。
在古装剧中,武将单膝跪地,呈听命禀告之式,也算是礼仪文化的一种,应该是早期的跪坐文化的简化和某一个方面的延伸。其单膝跪地,节约时间,就像百米短跑一般,有利于听令和转身;双手抱拳的姿态,表达恭敬之意。在明清小说中有此类例证。《施公案》第一百三十四回:“何路通怀抱钩枪拐单膝跪在桥前,口尊:‘大人,小的奉命将贼拿到。施公说:‘把侯花嘴捆结实,带到公馆。一摆手,何路通站起。”这部小说大约成书于乾嘉时期,故事来源于生活,那个年代生活中,存在单膝跪地的礼仪方式。
时至今日,在中国北方还有盘腿坐在炕上吃饭的习惯,我想这更大的原因是为了取暖。在深受汉唐文化影响的近邻日本、韩国等国家,还保留席地而坐的古代礼仪,他们双膝屈而接地、臀股贴于双足跟上的坐姿,与中国古人极似。而在跪坐文化的源头中华大地上,除了文物和史料外,只有在古装历史剧中才可以见到这种古代文化之端倪。
当下,各地都在争相申请各种级别的文化遗产。或许某一天,有人把跪坐文化申遗,也不足为怪。关注并了解这些古代的生活礼仪,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当然生活习惯、文化习俗的消亡,自有它的规律,没有必要为已经消失一千多年的跪坐文化“叫魂”。此乃题外话!
(作者单位:六安市文物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