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结社与晚明文化生态

2016-06-24 03:25樊树志
书城 2016年6期
关键词:崇祯文人

樊树志

一、关于文人结社之风

文人结社之风,兴起于晚明。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士人相会课文,建立文社,是万历末年的新事物。亭林先生关于文社的说明很确切,因为他本人就是文社的一员,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顾炎武“早年入复社”,与昆山同乡归庄齐名,都“耿介不混俗”,所以有“归奇顾怪”的说法。

晚明的文社,与前朝的诗社不一样。诗人结社宋元时代就有,明朝趋于极盛;至于文社,始于天启四年常熟的应社。对晚明文人结社素有研究的谢国桢认为,应社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万历末年苏州的拂水山房社。但是嘉靖万历时代的常熟人赵用贤说,早在嘉靖年间常熟就有文人结社的记载。

以上几种说法,时间先后有所出入,大体而言,最早或许可以追溯到嘉靖年间,但是高潮确实是在天启、崇祯年间。所以我们说,文人结社之风,兴起于晚明。

为什么晚明会出现文人结社的风气?我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明中叶以来,在思想解放潮流的冲击下,文人逐渐形成自觉、自主的思想,追求结社自由、言论自由。正德嘉靖时代的王阳明,提倡“学贵得之心”,主张以自己的心得来判断是非,不必按照孔子或朱子的是非标准来判断是非。黄宗羲认为,王阳明的思想,经过他的弟子王畿、王艮的发挥而风行天下,到了再传弟子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非名教之所能羁络”,“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王畿最能领悟王阳明思想的真谛,始终坚信“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才有出息。如果不能自证自悟,一味追随前贤的脚跟转,人云亦云,重复前贤的语录,或者执着师门权法,不敢超越,就没有发展,没有创新。王艮强调“以悟释经”,按照自己的领悟来解释儒家经典。耿定向把他的思想概括为“六经皆注脚”—儒家经典不过是自己思想的注释。顾宪成把王门后学的这种思想,概括为“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他的本意是批评王门后学的流弊—“孔子大圣一腔苦心,程朱大儒穷年毕力,都付诸东流”。其实“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意义也正在此,挣脱传统思想的枷锁,获得每个人自觉自主的思想。

晚明文人结社,固然与科举考试有着密切的关系,成员为了考取举人、进士而互相切磋,不少人也陆续中举人、成进士。但是他们目光犀利,看到了科举考试八股文的弊端,力图跳出来另辟蹊径。在一起切磋学问的同时,更关注现实的政治问题,探寻解决之道。

这是晚明文人结社最大的特点。谢国桢甚至认为,晚明文人结社成为一种社会上的政治运动。他在《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说:“结社这件事,本来是明代士大夫以文会友很清雅的故事。他们一方面学习时艺,来揣摩风气;一方面来选择很知己的朋友……所以明季几社的成立,他们只师生通家子弟,在一块结合,外人是不能参加的。后来才门户开放,‘社集之日,动辄千人。不意一件读书人的雅集,却变成了一种社会上政治的运动。”

二、“济世安邦”的几社

名闻遐迩的松江文人结社—几社,成立于崇祯初年。明末清初,松江人李延昰《南吴旧话录》中专门有一卷介绍著名的文社,除了拂水山房社、几社,还有“十人社”“六人社”“十八子社”,大多活跃于嘉靖、万历之际。几社延续了十人社、六人社、十八子社的传统,与邻近的常熟应社、太仓复社遥相呼应,以文会友,不满足于科举制艺的训练,冲破学问的藩篱,急切地大声发出声音,触及时事,试图纠正时弊。

几社的文集《几社壬申合稿》,汇集了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等十一名成员的文章,谈的是历史,落脚点是当时的朝政利弊。例如夏允彝写的《拟皇明宦官列传论》,重点是在抨击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专政,其后果是:在内分散相权,在外管制将权。他所处的崇祯时代何尝不是如此!李雯写的《朋党论》,现实针对性更加明显。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政,把反对派官员一概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编造《东林点将录》《东林党人榜》之类黑名单,整肃数以百计的“东林党人”。崇祯初年,皇帝朱由检拨乱反正,清查阉党逆案,但并不彻底,阉党余孽时时刻刻都想翻案。深受皇帝信任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推行“没有魏忠贤的魏忠贤路线”,起用逆案中人,排挤正人君子,打出的旗号就是反对“朋党”。李雯对于这些事情记忆犹新,于是乎写了《朋党论》。在他看来,既然小人用“朋党”之名来整君子,而皇帝是非不分,一概打击“朋党”,其结果必然是“小人受其福,而君子蒙其祸”。何况当时有人指责几社也是“朋党”,李雯当然要辩个一清二楚。

几社诸君子在历史上留下的最为辉煌的一笔,毫无疑问是崇祯十一年编成的五百卷巨著《皇明经世文编》。由几社的台柱—陈子龙、徐孚远、宋徵璧—主编的这部巨著,震惊文坛,并不是它的资料宏富,而是它的立意高远。在王朝走向末路的危急关头,把本朝两百多年来有识之士的经世致用文章汇编在一起,供当朝执政者借鉴。正如主编陈子龙在序言中所说,编辑此书的宗旨,不仅仅是“益智”,更重要的是“教忠”—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之责。松江知府方岳贡指出,三位主编陈子龙、徐孚远、宋徵璧“负韬世之才,怀救时之术”,决定了本书的特色与众不同—“关于军国,济于时用”。应天巡抚张国维的观点与方岳贡相同,称赞三位主编“以通达淹茂之才,怀济世安邦之略”。近代学者朱希祖为该书写的跋文,赞扬几社诸子不“沾沾于功名利禄”,“精深博大,超出于诸书之上远甚”,尤为可贵的是,它是痛斥“浮文无裨实用,泥古未能通今”的发愤之作。可见几社追求的是“实用”“通今”的境界,这与沉迷于背诵子曰诗云的腐儒,有天壤之别。

复社成立以后,几社和其他文社都以团体成员加入,成为复社联合体的一部分。不过他们的活动是有分有合的,复社的活动并没有取代其他文社自身的活动。崇祯年间复社的名声很大,几乎掩盖了其他文社,但是几社在松江的活动依然有声有色,从最初的十几人发展到上百人,后来还分出许多分社,活跃于松江地区。

三、作为文社联合体的复社

狭义的复社,是众多文社之一;广义的复社,是众多文社的联合体。朱彝尊说,“复社始于戊辰(崇祯元年),成于己巳(崇祯二年)”。崇祯二年,复社发展为众多文社的联合体。加入联合体的文社有:常熟的应社、松江的几社、浙东的超社、浙西的闻社、江北的南社、江西的则社、山东的邑社、山西的大社、湖广的质社等。

崇祯二年,在苏州府吴江县召开的尹山大会,是复社成为文社联合体的标志性事件。复社领袖张溥宣布办社的宗旨:当今世风日渐衰微,士子不通经术,满足于道听途说,一旦进入仕途,上不能“致君”—辅佐皇帝,下不能“泽民”—恩泽人民,结果是“人才日下,吏治日偷”。有鉴于此,期待与四方有识之士共同努力,兴复古学,务为有用,所以命名为复社。

参加尹山大会的人员来自全国各地,据日本学者小野和子统计,南直隶(相当于现今江苏、安徽)二百三十五人(小野和子统计为234人,其中江苏府为90人;但笔者反复核对,江苏府实为91人,南直隶人数应为235人),浙江一百六十八人,江西一百二十三人,湖广(相当于现今湖北、湖南)六十四人,福建四十人,山东二十人,广东十四人,河南八人,山西四人,四川三人,贵州一人,共计六百八十人。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改变了先前文社局限于一隅之地的状况,形成全国性组织,其影响力超越文化层面,渗透于政治领域。复社成员大多游走于学术与政治之间,这种特质是以前文社所不具备的。

崇祯三年的金陵(南京)大会,崇祯六年的虎丘(苏州)大会,规模与影响更加扩大。崇祯三年,适逢应天乡试,江南士子前往金陵参加考试,复社成员杨廷枢、张溥、吴伟业、吴昌时、陈子龙等,都高中举人,复社声誉迅速高涨。在这种背景下,金陵召开第二次大会具有别样的意义。次年京师会试,吴伟业、张溥金榜题名,皇帝钦赐吴伟业回乡完婚,张溥回乡葬亲,皇恩浩荡之下,复社在苏州虎丘召开第三次大会。陆世仪《复社纪略》描写虎丘大会的盛况堪称空前:“癸酉(崇祯六年)春,(张)溥约社长为虎丘大会。先期传单四出,至日,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往来丝织,游于市者,争以复社命名,刻之碑额。观者甚众,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从未一有此也!”岂止是三百年来所未有,简直堪称空前绝后。复社的社会影响已经超越了一般文社,成为栖身于民间的政治文化力量。据日本学者井上进统计,复社鼎盛时期,总人数有三千零四十三人,遍布全国各地,主要集中于太湖周边的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镇江府、嘉兴府、杭州府、湖州府,有一千二百二十六人;其中又以苏州府最多,有五百零五人。

虽说当时文社很多,但跨地域的全国性文社,闻所未闻。谢国桢感慨道:“复社的同志,本来仅集合太仓等七郡的人物,后来由江南而蔓延到江西、福建、湖广、贵州、山东、山西各省,吴应箕编《复社姓氏录》,其孙吴铭道又为《续录》一卷,著录复社同志共二千零二十五人,那真可以说是秀才造反了。”秀才造反云云,似乎言过其实,他们想的是如何“补天”,而不是“拆台”,怎么会“造反”?后来改朝换代之际,许多复社成员都为反清复明而殉难,便是明证。

四、对复社的“谤讟”

复社声誉蒸蒸日上,张溥、吴伟业等人没有料到,复社从此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而且是最高层的权力之争。内阁首辅周延儒与内阁次辅温体仁的矛盾逐渐激化,他们互相倾轧的第一回合,围绕着崇祯四年的会试展开。按照惯例,会试的主考官应由内阁次辅担任,内阁首辅周延儒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破例担任主考官。科举考试的惯例,考生与主考官之间形成“门生”与“座主”关系,一直维系到官场,结成派系。进士及第的复社君子张溥、吴伟业等人不由自主地成了周延儒的门生。

崇祯六年,温体仁抓住机会,把周延儒赶下台,顺利升任内阁首辅。为了把周延儒的复社“门生”拉到自己麾下,他想出绝妙主意,指使他的弟弟温育仁,在虎丘大会时申请加入复社,遭到张溥严词拒绝。恼羞成怒的温育仁依仗兄长的权势,雇人编写《绿牡丹传奇》,讽刺挖苦复社。基于这样的背景,社会上关于复社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士子们都以太仓两张为宗师,称呼张溥为西张夫子,张采为南张夫子;把两张的家乡太仓称为“阙里”,与孔子故里相提并论,而且仿效孔庙规格,太仓也有类似孔庙的建筑,供奉西张夫子、南张夫子,他们的弟子享受配祀的待遇,有“四配”“十哲”“十常侍”。

这样的流言蜚语难以置信。在当时的政治体制下,简直是胆大妄为的僭越,以张溥、张采的人品节操与学识涵养,断然不可能容忍或指使这种咄咄怪事。细细阅读《复社纪略》就可以发现,谣言的来源就是对复社怀恨在心的宵小之徒(化名为嘉定徐怀丹),捏造了一篇声讨复社十大罪状的檄文。所谓张溥、张采自比孔子,把太仓自拟为阙里,以及类似孔庙的规格等等,其源盖出于此。陆世仪把它定性为“谤讟”,所谓“谤讟”就是诽谤、怨言的意思。吴伟业写的《复社纪事》明确指出:“无名氏诡托徐怀丹檄复社十大罪,语皆不经。”同样荒唐的谣言,竟然说张溥的一封介绍信,就可以决定士子科举考试的命运,甚至可以私下拟定等第名数,“发榜时十不失一”。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个时代科场舞弊屡见不鲜,都是偷偷摸摸干的,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操纵考试,简直是天方夜谭。毫无疑问,这也是“谤讟”。奇怪的是,谢国桢先生却信以为真,指责复社“借着民众的势力,来把持政权,膨胀社中的势力。因此复社本来是士子读书会文的地方,后来反变成势利的场所”。原因在于,没有看清“谤讟”背后的真相,问一个为什么。复社领袖张溥不过是小小的庶吉士,张采不过是小小的知县,不可能神通广大到“把持政权”的地步,千万不要把宵小之徒的谣言当成事实真相。

五、“朝廷不以语言文字罪人”

复社成员大多是生员或举人,少数精英分子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由于他们的言论文章影响很大,引起内阁首辅温体仁的反感,视为政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逮捕钱谦益与诋毁复社两件案子,几乎同时而起,看似巧合,实质有着内在联系。在温体仁看来,从东林到复社,一脉相承,钱谦益是东林巨子,复社则号称“小东林”。温体仁和刑部侍郎蔡弈琛、兵科给事中薛国观策划,对东南诸君子下手,崇祯十年终于抓住了机会,买通常熟知县衙门的师爷张汉儒,诬陷早已罢官回乡的钱谦益五十八条罪状,温体仁随即下令逮捕钱谦益,同时发动对复社的攻击。吴伟业一语道破:“(钱谦益)锒铛逮治,而复社之狱并起。”

在温体仁的亲信刑部侍郎蔡弈琛的指使下,太仓市井无赖陆文声向朝廷上书,诋毁复社领袖张溥、张采“倡立复社,以乱天下”。苏州府推官周之夔向朝廷上书,诬蔑复社“紊乱漕规”,并且把先前流传的谣言,一并作为罪证。

崇祯十年六月,温体仁罢官而去;八月,钱谦益案件得以平反,复社一案自然不再追究。但是事情并未了结。此后担任内阁首辅的张至发、薛国观,继承温体仁的衣钵,依然把复社看作仇敌。张溥病逝以后,张采担当起辩诬的重任,他写了长篇奏疏,向皇帝申辩复社的真相,指责陆文声、周之夔“罗织虚无”,徐怀丹“假名巧诋”,表示愿意与他对簿公堂,“倘其人乌有,则事必诬搆”。地方官的调查,也肯定了对复社的“谤讟”毫无根据,复社不过是一个文社而已。

崇祯皇帝明白了真相,下达圣旨:“书生结社,不过倡率文教,无他罪,置勿问。”御史金毓峒、给事中姜埰陆续为复社昭雪,崇祯皇帝再次下达圣旨:“朝廷不以语言文字罪人,复社一案准注销。”

复社终于从皇帝那里讨回了公道,以前强加于它的种种诬陷不实之词,诸如“操纵朝政”“把持科场”“横行乡里”“自拟阙里”等等,统统都是站不住脚的。崇祯皇帝对于文人结社的宽容态度值得称道—“书生结社,不过倡率文教”;“朝廷不以语言文字罪人”,为文人结社提供了宽松的文化生态,复社在明末十几年的辉煌,于此可以获得索解。

后期复社最辉煌的业绩,莫过于《留都防乱公揭》。崇祯十一年,复社人士趁金陵乡试的机会,在冒襄(辟疆)的淮清桥桃叶渡寓所,召开大会,通过了复社成员吴应箕、陈贞慧起草的《留都防乱公揭》,在这份檄文上签名的有一百四十二人,领衔的是东林书院创办者顾宪成的孙子顾杲,以及惨遭魏忠贤迫害致死的黄尊素之子黄宗羲。《留都防乱公揭》声讨阉党余孽阮大铖妄图推翻阉党逆案,重登政治舞台的图谋。它声张正义,宣示君子与小人不共戴天的浩然之气。阮大铖慑于清议的威力,不得不躲进南京南门外的牛首山,暂避锋芒,派出心腹到处收买“公揭”文本,孰料愈收愈多,传布愈广。彷徨无计之时,他想到了刚刚来到南京的侯方域(朝宗),企图利用这一人脉,来缓和与复社的紧张关系,不惜用重金撮合侯公子与秦淮名妓李香君,作为交换条件。侯方域与李香君婉言谢绝,大义凛然,令后人赞叹不已,孔尚任《桃花扇》写的就是这一段历史。

晚明思想解放的潮流培育了一大批文化精英,他们通过结社与言论,力图挽狂澜于既倒,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现象,以后不曾再现,因而更加值得怀念,值得研究。

《去雅典的鞋子》

叶兆言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4月版

《去雅典的鞋子》是作家叶兆言二○一六年最新中篇小说,记叙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青春疼痛成长史及其执着寻找亲生父亲的故事。

“我这部小说如果有一个关键词,恐怕就是孤独,难以诉说的一种孤独。欧阳兄诗歌里的那些意象,在我脑海里漂浮,希腊的雅典,尤利西斯的鞋子,文明人走向荷马,一只孤零零的芭蕾舞脚尖,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所有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一个个生动又巨大的问号,像秋天田野上的季风一样吹过。”(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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