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雁
2013年6月7日,农历四月二十九,星期五。这一天的日记简短不成章:将要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人,冥冥中自有安排,不会早一步也不会晚一步。其后记录的是李老师两方闲章的内容:“北坡堂主人”“老庄三闲翁”。当时白发苍苍的柴老师坐在边上的沙发里面带微笑观望的神情,敏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跑进书房去拿东西的样子,李老师细说那些印章玉石来历时的自在自得,几个老庄上来的亲戚从洒满阳光的卧室里张望过来的眼神……那些人,那些情景清晰地留存在记忆的底片上。
时光总是逃走如飞,一年不过一转身。这期间,李老师病情加重,辗转于银川、北京、西安治疗,后回到固原市中医院时,几位好友相约一同前去看望。李老师插着氧气在儿子儿媳的搀扶下躬身坐在病床上。气息短促,虚弱消瘦。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依旧微笑着,示意我们坐下。同去的王老师跟李老师开玩笑:“快点好起来,跟你折牛拐子。”李老师含着笑点头应和。丽君衔着泪逃出去哭泣。接过他的《北坡堂存稿》,翻开时正遇上他那张荡秋千的照片,底端配以“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文字。一时间,一个人的一辈子,一株生命的枯荣聚合起来震颤着我。
从病房出来,乘车北上出差。写了短信想要安慰敏:“四霞,不哭!”想想又放弃了,怎么能不哭呢?那是一个人最后的时日,是他们父女在世共处的最后时光。
五月底,福银高速两岸的绿意已蔓延开来。但满眼依旧是荒芜与荒凉。从前从这里经过摄入眼帘的是千里赤地之上孤独站立着描画风的老树,灰漠的天空下枯树上的空巢,黄泥小屋上死寂的烟囱,寒风中丛生的白草……这一次,像是第一次,条条赤裸着肩胛骨的道路赫然入目。白光光的,也不十分曲折,在赤地沟壑间明灭。在这茫茫戈壁,在这草木不兴寥无人烟的荒漠上,它们倒像是有生命的,是活在哪里的,裹挟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远远望过去,看得见它们的年轻力壮时,看得见它们的耄耋之年,看得见它们打满褶皱的肌肤,看得见它们浑浊的双眸,以及它们最后的风干、湮没。是谁开踩了它们,它们将延伸向何方,它们将在哪里止步?在那样的时刻,它们跳脱出来是要告诉我什么?
出差回来不几日,传来李老师不在了的消息。听敏一声“世上再无父亲”,让人心碎。也许因为他是好友的父亲,我总自然而然从一个女儿的角度去看他;也许因为经历了父亲身陷车祸时的疼痛,所以能更深地理解敏的悲伤。回想去彭阳看桃花时他的乐观开朗,回想他在仁山河要求纠正碑文中一个错别字时的执著,回想他送给我的那方刻着“静笃”二字的闲章……禁不住地泪流。
有位朋友曾经感慨,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工作,就不能鄙弃这里的贫弱,这里,将留下我们的峥嵘岁月。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李老师尽可能书写着这个时代,《北坡堂存稿》记录的是一代人,是一方水土。作为一名编辑,一叠叠书信诉说着他对作者付出的心血,给予读者的热忱。敏说李老师走后家人才发现他抽屉里放着几册图画本,纸张大小不一,有些画面尚未完成,有些纸张打满褶皱,但每一页他都起了题目,写了评语。那该是多么耐心多么细心的一位长者,那些画本悄无声息地表达着他对孙子孙女的厚爱与期冀。
后来几次相聚,总会有些瞬间不经意触碰到敏,让她泪流满面。那些时候,我和丽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待敏擦干眼泪一起陷入沉默,一起望向窗外。
一个人就那样远行了么?人是生命原野上刮过的一阵西风么?
回想李老师这一代人,总会在某个地方给我们感动。他们上了年纪,开始离不开去疼片、安乃近以及伤湿膏,他们日渐衰老,但他们身上有种东西从未泯灭。终有一天,他们都将远离我们而去。但他们一定留下了什么。他们是山,不为让我们依靠,他们站立出一种高度,给我们参照。他们坚强勇毅,他们宽厚谦逊;他们兢兢业业,他们克勤克俭;他们珍爱人世,他们珍爱人……他们可能不是权贵,不是商贾,他们可能一生都在底层挣扎,他们可能一生困于贫穷,但他们总在承担,总在创造。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焦灼、我们羸弱,我们在求新求变的路上一点点泯失着那些父辈们用一生去恪守的东西。那是我们的父辈用尽生命开踩的道路,作为他们的后人,不要让它们风干、湮灭,这大约是我们对父辈最好的继承,也是我们留给后人最宝贵的遗产。
敏说那天夜里她梦见了已逝的爷爷,是爷爷接走了她的父亲。敏说那天父亲饮下瓦罐里从老庄打来的泉水,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他奉献过、深爱过的人世,没有遗言、没有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