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1这样庞大的停车场,是给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准备的。黄昏到来之前,陈北坡站在购物中心八楼落地窗户前,眺望了一阵那密密的车场。夕阳正缓缓地离去,余晖温吞,照拂着那些趴住不动的铁家伙——陈北坡被那庄严、闪光的队列迷住了。
夜幕降临,陈北坡走进那巨大的队列,很娴熟地干着一件事:往车门玻璃缝里插名片。远远看去,陈北坡像一个发育不良的中学生。他长得瘦棱棱的,左肩上斜背着一个发白的牛仔布包。那包鼓鼓囊囊装满了名片,一下下拍打着陈北坡窄窄的右臀。
总共二百一十个停车位。陈北坡闭着眼睛,也能穿绕自如,在半小时内给所有车子都插上名片。之后陈北坡站在购物中心门前的小广场上,像检阅部队一样,满意地打量着那些铁家伙。停车场后面矗立着一个大屏幕电视,上面流光溢彩地播放着各种广告。由于屏幕过于巨大,许多画面里的东西像要突破限制,凌空飞走。一辆白色轿车从屏幕左下角猛然蹿出,沿着一条完美的对角线轨迹,准确无误地钻入右上角,仿佛蹿入茫茫宇宙。陈北坡顺着那车子消失的方向朝夜空看了一眼。接着他看到一辆白色轿车从东南角的入口处开进来,慢腾腾地,插进一个刚刚空出来的车位里。那车看起来和广告里的很像。陈北坡往前慢慢地踱着步。他背包里还有几百张名片,但他一点都不愁——这庞大的停车场每时每刻都是车来车往,轮换不休;午夜时分,他鼓鼓囊囊的背包就会瘪塌得像块破布。
没错,陈北坡是分发野广告的。他靠这个在城市里混。如果那女人没有出现,陈北坡会混得很开心。可以这么说:那女人从车里出来的瞬间,仿佛一把刀,把陈北坡的生活一切两半。陈北坡右手插进背包里,习惯性地摸索到一张名片,捏住,在车子前方五米远的地方站住,等着。女人从车门里出来,抬脸先看了看热闹的小广场——那女人!直发,尖尖的下巴颏儿,穿一件奶油白色针织外套,薄薄的,缀着一些密密匝匝的小亮片,闪闪烁烁,撞击着暗沉的夜色。尖锐的悲伤突如其来,像一记拳头,来历不明却重重地捣中了陈北坡。陈北坡用力地捏紧名片,又往前走了两步。那女人已经打开后车门,从里面牵出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陈北坡冒失地、粗鲁地辨认着女人右眼睑下的一颗小痣——他有失礼貌的样子引起女人的警觉,女人下意识地把男孩朝自己身上紧了一下,让他贴住自己的肚腹。陈北坡嗓子眼发痒,他移开目光,去看那面巨大的电视屏幕。那辆白色的车再次出现,依旧从左下角到右上角风似的一刮而过。陈北坡忽然发现女人的车正是广告里的那一种。他靠近它。女人已经不见了,在他把脸别到大屏幕电视上的时候,她牵着那男孩不知所踪。陈北坡把汗湿的右手从背包里抽出。他看了一眼那张名片,是一家汽车装饰公司印制的。不是什么黑诊所、美容机构、假发票制造商,这多少让陈北坡在把它插到玻璃缝里的时候感到一点坦然——或许那女人用得着它呢。
余下的时间,陈北坡蹲在小广场上,盯着大屏幕电视发呆。不断地有车子离开,另有新的补充进来,陈北坡懒洋洋地蹲着不动。他摸了摸背包,那里面还鼓鼓囊囊的。
两个小时之后,女人牵着男孩从购物中心出来。她正打算离开,却发生了一件事。陈北坡看到她坐进车里没多久又站出来,打开后备厢检视,然后举着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五分钟后,一辆警车闪着灯开进停车场。女人和警察比比画画地说着话。警察拿出相机,拍了拍女人的车,又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些字。女人在纸片上签了字,警车闪着灯开走了。陈北坡热切地看着年轻的女人,她气愤的神情激起陈北坡深深的怜惜。女人徒劳地扫视着庞大的停车场、停车场和购物中心之间的小广场,试图从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找到那个偷盗了她车里什么东西的贼。她的目光落到陈北坡脸上,警觉地停留下来。陈北坡下意识地把右手插进屁股后面的背包里,看起来像是要摸里面的一件什么凶器。女人再次盯视了陈北坡一眼。
这一幕深深地伤害了陈北坡。余下的时间,陈北坡不再往车上插名片,也不再无聊地看大屏幕电视。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让那家伙一下下抽打着屁股,在广场上转来转去。陈北坡发现了几个可疑的人,接着一一排除掉了。最后他锁定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子,跟着那小子转进购物中心附近的地下通道。
陈北坡右手紧紧地插进背包,摸住那里面的一把小弹簧刀。那小小的冰冷的铁器,是陈北坡在昏暗的地下通道地摊上买的。当时他刚把这小东西拿在手里,通道拐弯处就亮起两柱雪白的电筒光。摊主手脚麻利地卷起铺在地上的一张破麻袋,将所有铁器包抄进去,甩到背上,大步流星地跑走了。陈北坡记得那人脸上有一道弯弯曲曲的疤痕,这是他欠那人一把刀钱的凭证。
地下通道照旧昏暗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凉幽幽的,很多地方渗出一汪汪地下水。曾卖管制刀具的刀疤脸不在。陈北坡摸着那把小刀,和前面的小子缩短着距离。那小子比陈北坡高不了多少,也瘦瘦棱棱,穿一条布料软塌塌的运动裤,肥肥的裤管灌进通道里的风,鼓着,像两根香肠。猛然间,这小子撒开两腿开始奔跑。陈北坡刷刷几步赶上去,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
五分钟后,这两个瘦棱棱的少年——陈北坡从内心里并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少年——互相扭缠着,从通道另一头钻出地面。那少年在一个街边大排档请陈北坡吃米线。米线柔软得令人不忍咀嚼。陈北坡低头猛吃几口,先填饱肚子,然后盯视着自称龙哥的少年:
你多大?就敢叫龙哥?
十……八。
陈北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嘲笑。他来到城市几个月了,像小龙这样的少年,也是见过不少的。
十六。我看你也大不了我多少。但我来这混江湖五年了,你呢?有这么厉害吗?
小龙改了口。但他迅速找到陈北坡的软肋。他混江湖五年了,一看陈北坡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一双初来乍到的眼睛。
五年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一眼就认出你是个贼?陈北坡说。
陈北坡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小龙不干了。这偌大的停车场他来过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没遇到把他追赶到地下通道的人。就连警察都知道这里贼多——有人报案,来做个现场笔录,就风快地忙别的任务去了。
你死追我,什么意思?小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