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三个人不能回头,只能赌命地向前跑,恨不能双手也成为两只腿。这是与死神赛跑。多跑出一步,就是一步的命。
他们,他,他,他,三个人。
三个人都比较瘦,都不高,不好区分。一个门牙上有黄斑;一个眼睛发红,估计有角膜炎;一个还不到二十岁,长得秀秀气气的。就叫他们黄牙、烂眼、秀气。
三个人是结伴到山里捉蜈蚣的,也采些别的药,如江边一碗水、头顶一颗珠、文王一支笔等。被突然暴发的山洪阻隔了,回不去了,只好在山这边,望着滔滔的洪水兴叹。
这个叫豹子沟的村子烂泥横行,恶狗成群。树上飘荡着丈多长的女萝,就是金丝猴草。这种草金丝猴最爱吃。每到黄昏,浓雾就开始在村庄上空颤栗发抖,野兽就开始起哄大叫。黑夜来临的时候,仿佛是一场灾难。现在,暴雨如注,山洪轰隆,山上的水声像是万鬼竞歌。
他们住在老高家里。老高过去在伐木队当炊事员,重度烫伤。手上、脸上都是肉瘤,手指功能障碍。老高脸色苍黄,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但是好客,就让三个外乡人住在了自己家里。每天都有腊肉炖洋芋吃,还有苞谷酒喝。老高也喝,也抽他们甩过来的烟。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凡是知道的、一知半解的、道听途说的,都讲。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洪水依然从深山里奔注下来,在豹子沟里狂吼乱叫,目空一切,一路下行,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往常,这沟里是干的,全是晒得发白的累累巨石,如山中神秘大兽的骸骨。而如今山上下来的洪水——这沟里临时的居民,因为不是沟谷里长期的住客,对生疏的环境极其排斥,凶悍,暴躁,不懂规矩,表现出过客的破坏性,一路走一路毁灭。天昏地暗,村庄在摇晃。
“……这沟里,”老高说,“过去经常豹子出没。罗香妹打死那头豹子就在这里。”
现在它是一条咆哮的大河,不是沟。水还在上涨。已经冲走了两三户水边的人家。晚上闻见恸哭声,夹在兽吼中,夹在恶狗的群吠中,夹在愤怒的山洪中。整个村庄充满着洪水格杀的腥味。这些因雨水汇拢的洪兽,比山中所有的兽更凶猛。一些植物在这里也是兽,大蓟、拐枣刺、火棘,这些被雨水洗得张牙舞爪、狰狞锃亮的植物,在这个山里,与洪水遥相呼应,把时间推到远古。还有那些蜈蚣。黄牙的手被一条蜈蚣咬之后,唾沫不顶事,肿了老高,夜里火烧火燎,用一盆冷水泡在里面才能缓解。
老高的母亲又在门口的屋檐下嘀咕,对这三个总不走的外乡客有些烦了。可老高说不是对你们的,她就是这样,见什么都烦。她年轻时就这样,烦了一辈子。一个人烦了一辈子,活到九十岁,还自己梳头,头发还青乌乌的,这不是很怪吗?
晚上他们的蜈蚣又从竹笼里跑出来了,钻进老高的被窝里,把老高的老婆咬了,好在是脚指头。脚趾就算咬肿了也看不见,黄牙和烂眼认为她是装的,主要是想逐客。但是有老高,老高切腊肉煮洋芋,给他们斟酒。老高是一家之主,他的温和、热情,谁也挡不住。
“你是个好人。”黄牙举着又红又肿的手很响亮地与老高碰杯。
“好人?好人会用开水锅砸领导,砸得自己这一副鬼相?”
“那是你年轻的时候。”烂眼说。
“我就是这个脾性。你对我好,我比你妈对你还好,你对我坏,我比阎王爷对你还坏。队长说我用揩鼻涕的手抓盐,说我的葱没洗……我听不得冤枉话我就把锅掀了,是一锅海带汤,烫到了自己,没损队长一根卵毛。呵呵,我高兴,我不后悔……”
他们说话喝酒的时候,外面依然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如泼的大雨,还有更黑更深的夜。豹子沟在山崖下恸嚎一片。他们用酒和烟击退着这让人恐惧无聊得发疯的日子。
“我喜欢听你们唱歌,”老高说,“唱吧!……”
黄牙唱道:
“今晚采花来得及,一抱抱到黄缸里。你在下面撑不开锅,我在上面用不到力,今晚上只当没搞的……”
黄牙到村头垭子的小卖部给老高母亲买了一块面包,就剩一块了;给老高老婆买了一把塑料梳子和一盒百雀羚。因为洪水没有退去的征兆,他们飞不过去,吃住在别人家里,过意不去。但老高母亲软硬不吃,那块香甜松软的面包放在桌上动也没动,怕狗叼跑了,放在一个大玻璃罐子里。老高说,我老娘就是这个脾气,等你们一走,她会吃的。他看出这三个外乡人的难受,接着说,我不是撵你们,我这里,只管住。前年贩香菇的,在我这里,脚崴了,住了一个月,没事的。黄牙说,可人家有钱给你呀。老高说,到时蜈蚣死了,丢我这里,我去卖,不也一样的么?
三个人就商量,把蜈蚣全给老高。可老高也要走到五十里外的镇上去卖。为表示诚意,三个人就将蜈蚣放在火塘上用烟熏死,再放到火上烤干。老高没有拉住他们。烤干的蜈蚣至少有五六斤,这个可抵他们几天的伙食费了。估计老高给他老婆母亲讲了,下一顿饭的时候,多了两个菜。酒是八十度的苞谷烧,喝得过瘾。但老高说蜈蚣他是不要的,说得好玩的,哪能要这个。黄牙说你若不要,我们当着你的面把蜈蚣倒进火里烧了。
酒。酒啊!酒是战胜烦躁和惶恐、战胜漫漫长夜的唯一武器。三个有家难回的外乡男人。这是在另一个省的地方。豹子沟那边很远的地方才是他们要回的家。这是三省交界、也称三不管的地方。土匪常在这儿啸聚起事。这里所有的传说都是有关过去年代土匪的。老高说得最多的是一个叫马恶头的。
“……马恶头有一个口号:生我的我不搞,我生的我不搞。马恶头因此跟他亲姑妈生了个娃子。他跟他亲姑妈一般大小。是把他姑爹杀掉抢来的……”
“那生下的小娃子是不是傻儿?”秀气问。
“聪明得很哩。”老高掰着他不能动弹的手指说。
“一般近亲生的娃儿要么聪明透顶,要么是傻子。”烂眼说。
“……可他死得很惨。因为他做了许多坏事,当地人恨他不过。百姓就用酒诱他入山洞,等他们醉后,用几百斤干辣椒点燃熏,然后封了山洞,一次熏死几百人,就在对面岩上……”
“你还是说说罗香妹打豹子的事吧,”他们劝他,“莫非一个女娃子真能打死一头豹子?”
“咋不能?打豹子要会打,你若会打熊,也能打死……英雄也有末路,还说什么呢?人家早死了,一个打豹英雄,也落得个悲惨下场。好多年都在政府扫厕所,还是个小中风病人……她手不压坏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当然喽,她不识字……”
“这里的女娃子都不上学吗?”秀气问。
“上的。可她从小就调皮,把她送到公社的小学去住读,第二天就跑了,才七岁。这一跑,就失踪了。学校不见人,家里也不见人。她怕父母打。到哪儿去了呢?到山顶上的岩洞里住,成野人了。家里人都以为她死了,七天后,有天早晨,她爹打开大门,看到门口放一抱柴禾。这分明是罗香妹放的,家里人才知道她还活着,就到山上去找,找到了。就是这么个女娃子……”
“后来咋小中风?”
“后来她不是嫁给了一个伐木工嘛,住在大雾坪,离镇子老远。生娃子遇难产,用拖拉机拉下来的,在车上就颠昏迷了。那个路,那个拖拉机呀,人坐在上面,肝都颠掉。弄到镇上手术,第三天她才醒来。醒来就找自己的手。她的一只手不见了。这咋可能咧?后来找到了,压在自己身子下,后背下面。医生和她老公都没发现,压了三天,就小中风了,不得动。你说医生和她老公昏不昏?……
“之所以能打豹子,罗香妹的父亲曾是马恶头的跟班,有一次徒手打死过一头熊。能背八百斤……”
在沉夜的雨声中,在狮吼一片的洪水声里,这些故事让三个外乡客极其兴奋。被雨水打得哀号的野兽,在茫茫旷野游荡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凉的抗议。这让他们夜半醒来时再也难以入眠,特别想家。
除了吃饭睡觉,还能做什么呢?百无聊赖。秀气有个手机,他是在县城打工时,交电信局一百元话费,免费送的一个,可以听歌。但这儿没信号。山太深,挡住了信号。就那几首歌:《北京的金山上》、《夕阳醉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夕阳醉了》还是粤语歌曲,根本听不懂,那些广东人为什么不用普通话唱?
“我们到小卖部看录像去吧。”黄牙说。
“小卖部只能听歌。”烂眼说。整天窝在被窝里总不是个事情。他们还在床上抽烟。秀气不抽,他睡在靠墙壁的里边。他与烂眼一头。其实烂眼和秀气知道,黄牙是盯住了小卖部的那个女孩子。他去买烟的时候,本来只够抽三块的红金龙,可他偏偏要女孩子给他拿六块的白盒子的红金龙。他应该是很心疼的,可他很大方。“那个十八块的黄鹤楼不好喝。”他说。这里把抽烟说成喝烟。然后,他大大方方地拆开,抛给他们一人一支。秀气也接住了,也去要火点燃。他抽烟时有点笨拙,但他装得像个老手,还吐烟圈。因为在一个标致的女孩子面前,谁都不会服输,一切都要像老手,像流氓,像见过大世面的,从北京或是台湾回来的。
“叙利亚又爆炸了?”黄牙说。他正在看小卖部一台放得很低的很小的电视机。电视机放在一个小凳子上。他把叙利亚说得很流利。其实烂眼知道,黄牙从来不关心电视里的事,且还是国际上的事儿,除了他的几条蜈蚣。
还真是叙利亚,那电视里的画面基本是雪花点。没谁理他的话。后来就走了。
这是前一天的事情。
现在,雨下得人快霉了,门口的屋场上,全是几寸厚的稀泥巴,狗也不愿去大路上惹事了,蜷缩在屋檐的草堆里。鸡们则在一张瘸腿的桌子上成堆蹲着,争先恐后发出哮喘的声音。屋后深谷里的山洪嗡嗡直响,就像工厂里机器无休无止的刺耳的轰鸣;或者说,就像山谷里有一个锅炉房,煮着十万吨开水。
“应该有录像,看看是不错的。”黄牙说。
秀气表现出完全没兴趣,他愿意睡觉。他不停地用手机写短信,又没有信号,发给谁呢?
黄牙把秀气从被窝里拽出来了,因为他的反对会影响烂眼。
“一瓶啤酒,”黄牙说,等秀气起来扯鞋子,他又纠正说,“三个人喝。”
烂眼说:“你这小气鬼。”
三个人开始剪胡子,照镜子。采药的顶多在山里待一两天,就不剪胡子,也不带剃须刀,但这次的山洪暴发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三个人走出门的时候雨小了点,这让黄牙找到了邀他们出去的理由。扔了许多干茅草垫脚才上了公路,三个人穿得单薄,寒气凛冽。从山坡上冲下的泥石流漫漶在路上。黄牙兴冲冲地走在前头。过早过度的性生活让他形成八字腿且略微蹒跚。
嗯,很好,小卖部还开着,那个小姑娘还在守着铺子。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有的丰满的肉红色脸,头发很亮,扎在后头,像一个小拖把。穿着圆领麻织短春装,牛仔裤,帆布鞋。屋里充斥着一股复杂的豆瓣酱、胶鞋味和墙角的老霉味混杂的气味。但是,因为有了这个女孩子,这里就是天堂。当然了,世界是由青春或者豆蔻年华照亮的。如果这世界全是老高那副筋筋扭扭、瘢瘢疖疖的样子,世界就没有理由存在。
小气的黄牙这次大方了一回,出手就是四根棒棒糖。一人一根,包括卖棒棒糖的女孩。女孩先是不要,但黄牙很坚决,女孩就没再拒绝了。于是四个人都剥开了糖纸,把棒棒糖插进嘴里,斜斜地含着。嗯,这四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好像是四个同学,而且放肆地、噗噗地吮吸起来。这气氛与这个荒芜破烂的环境完全不谐调。
这个小卖部是在一个三岔路口的垭子上,一栋很陈旧的石头房子,靠南头的一间。估计是当年伐木队的宿舍。屋顶是用石头压着的油毛毡。但因为屋后是一片悬崖,落下的树叶已经覆盖了屋顶的一切,并且长出了一些小的树苗和野草。山上也听得到洪水下注的声音,好像跌进了更深的峡谷。
小卖部的货柜也甚是陈旧,堆放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货品;是堆放,不是摆放。估计是女孩子的父辈就这么放着,而且将永远这么放着,一直放到房屋倒塌,世界灭亡。雨伞、球鞋、针线、纽扣、指甲剪、雨衣、书包、铅笔、话梅。有的很多,有的就一二件,堆在一起。这些货可以是十年或者二十年前的,如蛤蜊油、清凉油、帽子、拖鞋、雨衣等等。也有新鲜点的玩意儿,比如正在吃的棒棒糖,以及啤酒、香烟、营养快线、火腿肠、洗衣粉什么的。
电视的画面是被雨水打乱了的波纹,发出短路的咝咝声,像是随时要爆炸的样子,人恨不得赶快跑开,以免成劣质电器的陪葬品。
“你能不能放点歌我们听听?”黄牙说。他们已经发现有碟片,且有一台蓬头垢面的影碟机。
“让人家放。”烂眼阻止黄牙说。他看到黄牙像是到了自己家里,绕到柜台内,自己去翻看碟片和操作碟机了。但烂眼知道黄牙百分之一百不会操作。
果然黄牙也没真想去操作,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进入柜台里面,表明与女孩是很熟的人,可以随便进出,可以靠近女孩。
女孩正在雪花点电视中津津有味地看一部打斗的片子,不过实在太不清晰。黄牙的闯入让她有些不适应,而且就在身边。虽然她嘴里含着这个人——这三个人买的棒棒糖,但他们毕竟是陌生人。她希望他能到柜台外面去,而不是在这些堆得一团糟、转不过身的柜台里乱翻。东西和钱不见了咋办呢?但女孩子胆小又拉不下面子,不好开口说。就只好赶快满足这个人要放碟片的要求。估计很久没听了,她找到一张碟片,放进碟机里。是一张CD,不出画面的,也没有连接在电视上。
一个至少黄牙不熟悉的香港歌星或者台湾歌星的声音。一个从上个世纪飘出的声音。
这三个人都不甚熟悉。因为他们的生活只与山林里的草药和蜈蚣有关。但黄牙又似乎有点熟悉。其实放的是邓丽君的歌,大约是《一帘幽梦》。这软绵绵的很久远的歌使他记起自己少年时的生活。
“嗯,好听。”黄牙夸赞说。
他很早就结了婚,养着两个孩子,对小儿麻痹症老婆常常非打即骂,也不太照顾她的经期卫生。三亩多薄田,也没啥收入,全是岩缝里种苞谷的收成。还要打柴,放牛,吃水要挑。两个女儿整天泥巴糊嘴、两手鸡屎没人管。有时喝点酒,打点小牌。电视有一个14时的,时好时坏,上面常趴着猫和鸡。
“是《一帘幽梦》,邓丽君的。”烂眼飞快地寻找着,在他有限的记忆中挖掘,终于找出了答案。先是锁定了邓丽君,再想她的那些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何日君再来》、《甜蜜蜜》。这样他说对了。他读过中学。
后来是《何日君再来》,得到了女孩的肯定。烂眼现在可以跟女孩说话了。黄牙已经无趣地退出柜台,站在一边,听他们说着那些如天方夜谭的歌,他很苦恼。这时进来了一个当地人,一个小青年,买鞋带的。人家要做生意,这让黄牙又退远了一步。而且棒棒糖已经全化成水了,其他人都吐出了棍子,他也吐出了。
那个小青年长着两只冰窟窿眼,穿得皱巴巴的,好像没有醒来。弯着腰,像一只在沸水里煮过的虾子。一件外衣里面没有内衣,像是熬夜输得精光的赌徒。他看着他们。他审视着看。他这种看法好像他是一个外乡人,而另外的三个外乡人因正与女孩打得火热倒像是本地人了。
那个小青年买了鞋带就出去了,匆匆走了。好像他是被这堆男人挤出来的,就是这种感觉。
三个人完全没有在意这个瘦丁丁的小青年。烂眼吃力地调动记忆仓库里所有关于音乐的积蓄,继续与女孩对话。
“有没有刀郎的,你这里?”
烂眼的眼睛流着泪。红得像个灯笼,他的眼病很厉害。他沉浸在有了话语权的幸福中。黄牙靠边站了。只有他才能跟女孩说话。秀气还小,睁着眼睛看外头的雨,看自己的手机——过去的信息。秀气羞涩,胆小,不掺和事。
烂眼说的刀郎女孩子可能没听见。音乐有很大的噪音。
王菲的《流年》。如泣如诉。王菲的歌像是从云端飘下来的,在这如打砸抢一样的山洪声响里,是一种安魂曲。雨从油毛毡上落下来,溅起一片水雾。空气里有一股香菇和草履虫的复杂气味,被雨雾一浪浪送进来。
那个小青年这时才系好新买的鞋带,从屋檐下离开。
他们还在谈歌。
“我还是喜欢李娜的歌,”烂眼说,“她的《天路》比那个胖子……叫、叫、叫……韩红的唱得好。”他差一点想不起那个胖女人的名字了,真惊险。
“哦,是不是那个在张家界当尼姑的李娜?”女孩问。
“是的。”其实烂眼也不清楚谁当了尼姑。他只能说“是的”。
“有没有张学友的歌?”黄牙使出了吃奶的劲终于想起了一个歌星的名字。他要争夺话语权,不能成为旁观者。
秀气一直盯着在门外蹲下系新鞋带的那个小青年。他不停地在身上抓挠。浑身痒,起红疱。他说老高床上有虱子。睡时,黄牙和烂眼都把身上脱光了,三个人滚一床被窝。秀气害羞,留了条裤衩。也许就是这条裤衩惹的祸,引虱子上身了。秀气还是个小娃子,不好意思。有一次黄牙赤身裸体地竟压到了秀气身上,说你要是个幺妹就好了。黄牙说现在有很多搞屁眼的,就是同性恋。那个样子,真像是要对秀气下手。秀气为这条裤衩,让自己遭了虱。“怕鬼鸡巴丑!你那只小田螺没哪个看得上。”他们就笑。这两个烂货!
小青年在鞋子上穿鞋带,眼睛却斜睨着秀气。那双眼睛啊,那双像山里荒兽的眼睛,你敢对视么?秀气怕,却总想看,猴子的眼睛,狼眼,蛇眼,蜈蚣蝎子的眼……秀气想到一个就打一个寒颤。那个小青年终于站起来了,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也没什么事。秀气缓过气来,排山倒海的痒又回到了身上。抓啊抓呀。这时才听见屋里的烂眼在卖弄地说:“要讲好听么,我还是喜欢刀郎和腾格尔的。”
“就是那个唱厅堂的!他把天堂唱成厅堂。太难听了!像拉屎拉不出的那个唱呀——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厅堂——我不喜欢这个刀郎!”黄牙在说。黄牙加入了对歌星们的评价。
女孩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像些晶莹的糯苞谷米。但她笑时只与烂眼的眼光交流了一下,有不赞同黄牙说法的意思。她根本没看黄牙。黄牙太难看。不过烂眼的脸虽周正一点,眼睛红得却如丧考妣。
“你说的不是刀郎,是叫……腾格尔。”烂眼看了看女孩一眼,搔了半天头纠正黄牙道。
“是腾格尔,”秀气这时候也插嘴道,“刀郎是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
这三个人都在跟他作对。黄牙很尴尬。黄牙插一句嘴就要被他们驳回。黄牙好没面子,黄牙要挽回面子,就报复秀气说:“你会说,你买瓶啤酒我们漱漱口看!”
秀气没想到被黄牙惹恼了。他没有钱,再者他不喝酒。他有点委屈,说不出话来,僵在那里。这时烂眼突然说:“我来!”
烂眼那天自己也没想到会挺身而出大方一回。口袋里也就七八块钱了。最便宜的啤酒是三块,他咬牙就掏出了。
酒放在了柜台上。
“杯子咧?”黄牙说。
是在为难他们。为难他们三个人——对面的这二男一女。其中的两个男人是他的同伴。
女孩从一堆杂物里好歹翻出了三个软塌塌的一次性杯子,不知用过没有,很脏。烂眼用牙齿咬开了盖子,给三个杯子里倒酒。秀气扶杯子。
各倒了一杯,黄牙就抢过瓶子,用口吹。吹了一大口,又给烂眼说:“花生米总得搞一袋啦!”
烂眼被黄牙盯住了,不买是不行了。烂眼只好咬牙向女孩竖起一根指头:“花生米来一袋。”连价格也没问。
放很久了的、用简易塑料袋装的花生米被黄牙恶狠狠地扯开,自顾抓了一把往口里丢。三个外乡男人就着发霉发干的花生米喝着啤酒,听腾格尔的“我的厅堂”。
天色有些暗了,风一阵阵地往屋里灌。喝了些酒但还是没有气氛。黄牙直咧咧地问女孩别的:“喂,你知道那个打死豹子的罗香妹的事吗?你打不打豹子幺妹?”他竟这样称呼她。
“哼哼,”她冷笑,“我不打豹。我不知道这个,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你不知道马恶头的队伍被全部熏死了吗?你太瘦,你打不死豹。幺妹还是要丰满一些。”黄牙说。
他的这个话,让女孩很不自在,屁股磨着凳子,扯着自己短短的上衣,甚至有点自卑。因为她确实比较瘦小,或者发育迟缓,缺乏营养。
“假如现在有一只豹子在门口出现……”
不等黄牙说完,烂眼就打断了:“现在哪有豹子呢?嗤!”
“只有恶狗。”秀气附和。
这时有许多恶狗的叫声。
众叛亲离的愠怒,但黄牙又无处发泄。
“那只豹子不就是在这里打死的吗?”他说。
“那只豹子就打死在前面的沟里。”他说。
“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这个村的你不知道?”他说。
“那、那时我还没、没出生呢。”女孩急得语塞。
“你多大了?”
女孩摇头,不说。
“未必有三十岁了,怕说得?罗香妹你没听说过么?”
“我只听说那是只老豹,村民和伐木队的人不敢吃,有很大的臊腥味。当时剐豹子时,挂在屋梁上,尾巴垂地,有八尺长……”
女孩的声音像风吹过去的树叶,几乎没有响动。这个凋敝的林场,这个荒静的山沟,被沉沉的落叶和苍苔抹暗的地方,不再有豹吼的地方,只有疯狂的浑黄的洪水肆虐着,没来由地发出怪叫,山崩地裂一样的。如果你的神经稍有脆弱,会发疯的。总之,问这样的问题,问豹子之类的话,也会让人没来由地无聊和阻隔。
“听说要骑在豹子背上了就不能下来,要把它的腰压断,豹子是铜头铁尾麻秆腰。敢骑豹子的背,那男人的背不是……这里的幺妹是不是很厉害,专门骑在男人的腰上?”黄牙讲得有点忘形了。
可女孩的脸色不好看了,一层层从象牙白变成浅红、浅蓝、深红、铁红、猪肝紫。甚至嘴角开始抽搐,打牙磕。烂眼明知道是黄牙报复,他也不知道怎么阻止。
黄牙好像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脸色,他在喊门口抓痒的秀气:“秀气你耍朋友没咧?”
秀气也许听到黄牙在喊他,秀气也许是讨厌黄牙跟人家女孩儿死皮赖脸纠缠,干脆自个儿躲一边去抓痒享受。他回过头,下巴使劲朝黄牙仰了一下,以示抗议。黄牙依然没有看到秀气的厌恶,或者说根本没这么想。
“我们三个都没耍朋友,想到你们豹子沟做上门女婿,你们这里有没有幺妹没结婚的?”
烂眼拉他了。烂眼觉得这话臊,跟人开玩笑过头了。人家一个女孩儿,此时势单力薄,人家的表情仿佛是要掳走她似的,要哭了。她东张西望如坐针毡的样子,甚至有想喊人来的意思。但自那小青年走后,再没有一个本村人来,仿佛这个小店被村里人忘记了。雨时大时小,小的时候能见度变高,可以看见对面山上的雾岚和一些高高低低的树,有山毛榉、红桦、天师栗、红豆杉、青冈栗等。山时隐时现,豹子沟里的山洪声更加嘹亮,铿锵有力地撞击着石壁,大有深意地咆哮着,像嘴里嚼着被撕烂的大地的骨肉,美滋滋地饕餮着。门前的积水里,岩蛙鼓着气泡发出呜呜哇哇的求偶声。
“我要关门回去吃饭了。”女孩子说。她终于找到了脱身的办法。
水已经淹到了山崖边。从上游裹挟而来的树蔸、枯枝、茅草,阻塞了流水的道路,洪水暴跳如雷。
“……喝吧,喝吧。我还是讲罗香妹的事,”老高说,“……那张皮么,都是被县里来的人拿走了的。还有那条长尾巴,在县文化馆展出,专门用一对玻璃珠子做的眼睛,鼻子是用木头雕的。当时管这个的人后来疯了。肯定是要疯的。豹子皮被他用刀砍烂了,那只尾巴,被文化馆一个唱歌的收了起来。管豹子皮的人疯了之后,不吃饭,像熊一样舔自己的手掌,在文化馆饿死了。另外收藏了豹子尾巴的人死在自己屋里,几天后才发现,但老鼠已经把他的两只耳朵啃光了。听说那条尾巴至今还在……”
“四十年了吧?”
“嗯……差不多四十年了……喝吧,喝吧……”
“我昨天晚上梦到家了。”秀气在那儿嘟囔说。
“你没出过门啊?在你妈怀里吃奶。咱们遇到这种情况就应该快活在外!”黄牙说。
“老高的老妈死活不吃饭,这不是在撵我们吗?”烂眼说。
“她也不敢公开撵我们的。想回去?”他转向秀气,“你个狗日的最小气,在这里吃喝又没拿一分钱出来,连水都没买一瓶我们喝的,你急个么事啦!”
这村里的野狗是太多了,在雨天里尤其显得荒乱。也许还有野兽。在夜里,一条狗叫,一百条狗跟着叫。
烂眼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头发里好像也进去了虱子,痒。这一天早晨老高出门,老高的老婆也出门了。老高的母亲在房里睡。起来时就几只鸡子饿得打嗝,到处寻吃的,飞上了灶台。他们三个也想寻吃的,但灶黑锅冷。应该有一碗面条吃的,或是准备下午的饭。一般来说,这里的人只吃两顿。但早晨有面条或者隔夜饭吃,有热茶喝,火塘总是有火,灶屋里总有人忙。不行的话,畚箕里总有洋芋或苞谷,自己动手,丢进火堆里烤,肚子几下就能捞饱。可今天呢,什么都没有。
“我昨天梦见我们被十几头豹子追赶,路上全是大腿粗的藤子……”烂眼说。
“后来呢?”黄牙边生火边问。
“后来你不是把老子蹬醒了嘛。”
“今天的水怎么样啊?你个狗东西看了没有?”黄牙问。
“早上我去看了,跟昨天没鸡巴两样。”
“天气预报咋说啊?”
“天气预报管到这里?天气预报管不到这里。”
“咱们还是到小卖部买点饼干吧,饿得难受。”他还是想去。黄牙。
雨突然变小了,不知不觉,甚至要停了,有太阳出来的征兆,往天上一看,云隙里有点晃眼。这可是好兆头。一团一团的白云向远处的高山上飘去,山简直是用绿颜料涂了,触手可及可拭——这种情况十分多,可今天格外让人振奋。当然,还有一丝丝惆怅,天晴了水落了就要离开了。山崖上淌着水,都是浑浊的小瀑布,路上布满土石。野狗们跑出来,无缘无故地朝天狂吠。
秀气在咳嗽,他感冒了,烂眼摸他的额头,发烧哩。
“看小卖部有没有退烧药,你要买药吃。”烂眼当然想去那儿。他昨晚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女孩。这是不能说的。
可秀气死活不去。
“你这毛头鬼就赖在床上,不走动走动?睡得发霉了!”黄牙一把掀开了他的被窝,这秀气穿个小裤头,还有晨勃的毛病,一下子全被看见了,赶忙抓被子将身子护住,但被子给黄牙卷到一边,同时将上衣裤子扔给他。不起来都不行了。
烂眼在想的是,去了囊中羞涩,谁买饼干?如果黄牙敲我,我不能不买……兜里最后的三两块钱是不能用的,谁知道哪天水退去,可以回家?黄牙可以在那个女孩面前装潇洒。其实黄牙家里穷成啥样子了。他现在脚上的那双高帮球鞋还是穿的老高的。老高为人真是没说的,你穿就穿,他没鞋穿,就穿草鞋。不过黄牙是有心之人,年龄比他们大些,烂眼瞅见,黄牙清钱时竟还有两三张二十元的票子。烟,是有的抽的,大方起来,可以买一包十八元的黄鹤楼,如果那个女孩对他有那么点意思的话。似乎不可能,但他并不这样认为。比如还是坚持要去小卖部。不过烂眼想去,却总是有点惴惴不安。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这样。
这次,因为黄牙的情绪还是很好,路上烂眼称赞他有钱,是个富人。说看到你荷包里有一百元的。黄牙说胡扯。烂眼把黄牙的虚荣心提起来了,心想一支烟、一块糖是没有问题了的,等到了那儿,竟然得到了一人一瓶娃哈哈加一根火腿肠的犒赏。这是什么运气呀?!女孩也一样。在推搡来去的当儿,烂眼看到了柜台里有一本小相册。
“能不能给我们欣赏一下。”烂眼说。
烂眼的要求女孩不会拒绝。给他们时,让黄牙抢先了。他拿到了手中。
是女孩的相册。
“这是你的照片啊,好漂亮!”黄牙激动起来,不停地将那些照片翻来覆去。
三个男人的头就这么凑一堆了,贪婪地看着,脑袋碰得叮当响,三只手争先恐后去抢,好像这东西可以据为己有。
让他们抢去吧。黄牙已经可以自己动手放碟片了,他仿佛成了这个小卖部的 主人之一。有《辣妹子》、《美酒加咖啡》,也有腾格尔的“我的厅堂”。 腾格尔憋一肚子气挤出来的歌,很解恨。
黄牙找到了一张VCD,他竟然放出来啦!是成龙的——大鼻子和罗圈腿都出来了!……这是咋回事?他甚至想跳起来。他看着自己鼓捣出的画面,斜睨了一眼烂眼。烂眼惊呆在那里,两只红肿的眼睛像火在熏烧,简直受不了了。
好在这时女孩拉下了面子,没给他好,小声说:“到外头看好不好?”
黄牙乖乖地出来了,移到柜台外边,大半个身子伏在柜台上,撅着尖尖的屁股依然兴致勃勃旁若无人地欣赏自己放出的片子。
其他两个也在一旁观看。
电视里成龙被一头豹子疯狂地追赶。这是在非洲的哪个地方,茫茫大漠,坚硬的稀少的植物,可怜的失忆的成龙不断问自己“我是谁,我是谁”?豹子张开血盆大口要吃到成龙了。跑呀跑呀……
“你们这里吃了豹子肉的,有没有下场不好的?”黄牙问女孩。
女孩怔怔的,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拿了豹子皮的,收藏了豹子尾巴的,要不是疯了就是被老鼠啃了。”
“我没吃过豹子肉。”女孩说。
“我是问你们村里和伐木队的人。”
“反正我没吃过。”女孩坚持说。
“她这么小哪里知道呢。”烂眼说。
一根火腿肠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饱的。似乎可以回去了——回老高家去,至少那儿有火,有温暖。这小卖部,这个鬼地方,风大得吓人,全是山里头吹来的阴风,让人寒颤连连,秀气的鞋在路上湿了,他不喜欢成龙的片子,他想谁说一声“我们走吧”就是最好了。
可这时黄牙依然翻着手上的那些陈旧影碟,竟然迸出了一句:“有没有A片?”
也许他想了半天与影碟有关的词汇,而这个最好:A片。他是向女孩问的。
他又说了一遍。
“A片?”女孩说。
烂眼不相信黄牙会问出这个问题。问出了却是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烂眼的心一阵战栗。
“就是三级片。”黄牙依然若无其事地说。
女孩的脸上被风贴过去几根发丝,女孩的脸僵了。女孩也许明白了。女孩的脸分明在飞快地红着,就像一块海绵沾上了红墨水,一下子就洇到耳根。连嘴唇都洇得发紫。她完全没辙了,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时候,那个又白又瘦的小青年进来了。他还是那副屌样,手插在荷包里,嘴歪着,像筲箕一样单薄地背弓着,缩头缩脑,鬼头鬼脑。他在空空的荷包里抠着什么。
女孩看到他,那憋红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好像救星来了,突然出现快哭出来的表情,求救似的对着他。
小青年好像明白了什么——从气氛上。他问大大咧咧趴在柜台上像要把柜台压垮的黄牙:“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黄牙看着影碟,不在乎地、硬邦邦地说。
“我问你们是哪里的?”小青年舌头顶着上唇,一脸无情地问。
“你管我们是哪儿的!”黄牙依旧说,看也没看他一下。这瘦精巴骨的小青年不是他的对手,懒得理他。他是这么想的,再者不能在女孩面前向男人示弱。
“好,你们等着。”
小青年说这话时已经迈出了小卖部,快速地走了。
烂眼来不及插嘴,事情就已经发生了。这像是必然。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他回答呢?没有如果。他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走!
“我们赶快走!”
他扯起秀气就往外跑。这有预感。并且预感很强烈。黄牙还没意识到。黄牙还龇着长满锈斑的牙齿看着笑着,不知大难临头。在烂眼走时,他回过头想最后看一眼这个颇有好感的女孩时,好像看到她把那根没吃的火腿肠丢在柜台上了。
黄牙真的满不在乎。他瞅着身边没人了,烂眼他们已经离开他走了。他是这样觉得一个人无趣,才极不情愿地、怏怏地拿起所剩无几的饮料瓶子,离开这个小卖部的。
黄牙大摇大摆走出去没几步,看到了烂眼、秀气在前头没命一样地飞奔。他愣了一下,就见一条岔路石坡上冲出来一大群人,提着刀和棒子,还有尖闪闪的猎叉。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打流氓啊!”
黄牙一个尿噤,醒了,也迈开细腿拼命地去追赶烂眼他们。他们顺着当年伐木的简易公路向前跑。他很快赶上了他们。他能听见秀气灌水的鞋子里跑出叽叽咕咕的水声,口里嘶嘶啦啦。
“打流氓!打死他们!”
后面的人狂呼乱叫,还有许多狗,发出汪汪的大叫,也向他们撵来。
三个人不能回头,只能赌命地向前跑,恨不能双手也成为两只腿。这是与死神赛跑。多跑出一步,就是一步的命。
那些人紧追不舍,狗跑得比人快,同时狂喊乱叱。就这么跑到了豹子沟边。前面就是汹涌澎湃急流如箭的豹子沟,就是那条山洪暴发的大河了。大河死打着崖壁和巨石,发出森冷的低吼。那浑浊的洪水如满山野兽的呕吐物,整座山把苦胆都吐出来了。山病了!
秀气在嗷嗷地哭。他要咳嗽,蹲了下去。一条狗抢先上来了,要跃上他们站的一块石头。
他们没了退路。他们站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烂眼什么也没说就跳下去了。
黄牙脱掉老高的球鞋,他在犹豫。他在看烂眼在哪里。
事情太突然,他们还没想好。
秀气缩着肩,像一只小兽,哀哀地“啊儿——”“啊儿——”
黄牙顾不得他了,眼一闭,也纵身跳下去。他的水性不好。村民的刀、棍棒和叉子越来越近,他没有选择,只好跳。
秀气是在狗扑上来要咬着他时跳下的,衣裳的一角还在狗嘴里,但他挣脱后跳下去了。那水太急,他们一下子就被吞没了。三个人像三匹掉下来的树叶,就是这样,一个漩涡,什么都没有了。
等那些村民赶到水边时,只有汹涌万端的洪水呼啸跌宕而去,像一万头暴怒的豹子,腾挪跳跃,翻滚扑跌——那里只有豹子、豹子、豹子……
选自《长江文艺》201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向 午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