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外一篇)

2014-03-04 20:26贾平凹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3期
关键词:姨太王老板狗熊

贾平凹

戚子绍在礼拜五的下午去秦岭打猎时要带上一个叫夏清的女子。王老板问是不是情人。戚子绍说才认识的,应该是熟人,女熟人。王老板就认为打猎带女人不好,又累又不安全,而且三天里住宿也不方便。戚子绍噎了一句:“你舍不得花钱了?!”王老板便不再嘟囔,将车开到A路B楼外的花坛边按喇叭,一长一短地按得生响。楼道里跑出来的却是两个女人,打头儿的是个胖子,四肢短短的,跑起来像是鸭子。戚子绍迎着阳光,把眉头皱成一疙瘩,等胖子跑过来了,一边替后边的夏清拿了大包小包,一边却对着胖子笑。

“怎么个给你拨电话也联系不上!我还担心你不能去呢?”戚子绍说。

“怕不是吧,”胖子做着鬼脸。胖子做鬼脸的时候很性感。“认识了夏清就不想见我了?这我知道。可我和夏清是笼沿连着笼攀儿,不拆伴的!”

夏清站在车尾,抿着嘴笑,戚子绍又一次笑了。

“我怀疑你俩是同性恋!”

“或许是吧!”

王老板已经把车门打开,胖子的一只腿伸进去,又取出来,哇地叫了一下,瞧见了装在里边的长舌帽,爬山鞋,军用水壶,雨伞,毛毯,一袋子矿泉水和三支长长短短的猎枪,说 :“戚处长,你还真的是个猎人了!”

“干啥就要像啥么!”戚子绍在后车箱帮夏清将一个大旅行袋放好,这是一顶军用的野营帐篷。戚子绍低声说:“是你通知了她?”夏清说:“你打电话过来时她就在旁边,我不能瞒了她。”戚子绍说:“傻女子!”夏清说,“我是傻。”蓝底碎白花的裙子在阳光下一抖,戚子绍觉得满地都是坠落的花瓣了。胖子在问王老板:“这是你的三菱吉普?多有个性的车,我就喜欢红颜色的!”王老板说:“是小了点,但爬山功能好。”戚子绍关了后车箱盖,悄悄说 :“他是我的客户。”揩了夏清手背上的一点土,夏清忙把手塞进了口袋里,戚子绍却冲了胖子说:“车不错吧,老王可是个大老板喽!”胖子说:“你尽结识大老板!”戚子绍说:“也结识美女哇!”走到前面,为胖子拉开车门,很绅士地说:“请!”胖子却说:“是要我坐在前边,你们坐后边呀?我也偏坐在后边!”把吃的喝的用的东西,往前边座位上堆,堆成一个小山。

“不愿意我坐后边?”胖子让戚子绍坐在后座位的中间了,自己挤进来。戚子绍说:“这盼不得么,东宫西宫,我过的是皇帝生活么!”故意摇晃着身子,将手在胖子的膝盖上拍了一下,便问:“最近做啥哩?”胖子说:“啥也没做,只做爱。”四个人都噗地笑了。戚子绍说:“这话说得好!王老板,你瞧我这女熟人有意思吧?”胖子说:“我可告诉你,下次再出来玩不首先通知我,我会生气的。你要待我好些,我可以继续给你批发美人,我是胖了点,我的女朋友却没有不漂亮的!”

戚子绍确实是先认识了胖子,然后通过胖子认识了夏清的。那日他在一个朋友家搓麻将,麻将桌上有胖子,她是一家公司的职员,询问他们银行能不能采用她经销的UPS不间断电源器,这是微机上使用的配件,一旦使用上了就能长期使用。“这有什么问题呀,”戚子绍是当场拍了腔子,”用谁的配件都是用,辞掉别的供货用你们的就是了!”但过后他却没有动静。有一天胖子又来了,领着的是夏清,夏清是一个瘦高瘦高的女子,戚子绍就有些拘谨。戚子绍是见着了漂亮的女人就拘谨的。“你是上海来的?”他舌头硬硬地说了普通话。女人说:“鄂不是。”一听把我念成鄂,戚子绍才知道夏清是本城人,他就说西安还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呀,而且气质好。那天戚子绍说了许多话,都很幽默,简直是妙语连珠,胖子说你爱上她了?他说:哪里?胖子说,这你瞒不了我的感觉,瞧你想象力多好!第二天戚子绍就约了夏清去茶楼吃茶,夏清应约而来,来的还有胖子。戚子绍是有了许多话想要给夏清说,但胖子老在旁边,她们总是一块来一块去,戚子绍没有了机会,但戚子绍还是帮忙推销了。

秦岭在城南五十里外,车行驶了半小时,进了沣峪口,路就在峡谷的半崖上蜿蜒盘旋,每每车在拐弯处就倾斜,坐在座位中间的戚子绍就一会靠在胖子的身上,一会挤着了夏清,夏清被挤得嗷嗷地叫。戚子绍说:“这是身子要倒的,与道德品质无关啊!”头与头要挨上的时候,戚子绍瞧着夏清的眼睛说贴这么长的睫毛,夏清说不是贴的,戚子绍用手去拔了一下,果然不是贴的,就感叹什么叫天生丽质。王老板故意把车开得很猛,三个人就颠得像在舞蹈,戚子绍就势用双臂搂住夏清和胖子,却叮咛王老板把反光镜拧上去,专心开车。王老板真的把反光镜拧了上去,声明他不会看的,他什么都没看见。就听着他们在后边说女人的高跟鞋和香水,戚子绍的观点是高跟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项发明,但香水却破坏了女人特有的体味。这话惹得胖子坚决反对,因为她今天没有穿高跟鞋而喷洒了强烈的香水。夏清立即将双腿收缩在身下。戚子绍也就说了一句胖子的丝袜好,丝袜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胖子说:“只许看不许摸!你们常进山打猎吗?”戚子绍说:“当然喽,差不多的礼拜都来!”胖子说:“有钱有权的人真会生活!政府不是禁止民间有枪吗,你长长短短三支枪?”戚子绍说:“这办了许可证呀!你需要办不?我可以帮你办一张。”王老板说:“这可是真的,在西安市里戚处长没有什么事情他搞不定的!”夏清说:“这我信的,你就是要颗原子弹,戚处长就说你要圆头的还是方头的?”车突然地一个急刹,胖子和夏清从座位上滚下去,而戚子绍一个前倾头撞在了前边的椅背上,哎哟叫了一声。一辆车从拐弯的对面擦身而过,在后面发出了剧烈的机器响。戚子绍脸色愠怒,遂之解嘲说:“王老板你是牺牲我呀?!瞧见了吗,刚才那辆车上坐着一位少妇!”

“你眼睛那么尖的?”胖子重新坐好,但她的丝袜被座位上的硬垫角挂破了。

“这就是猎人的眼睛!”戚子绍说,“看女人瞥一眼就知道什么模样了!那少妇倒有些姿色。”

三个人扭过头了,看见那辆车在后边二十米远停住,先是司机下来查看轮胎,接着是一个女人也下来,腰身很好,但脸是刀把脸。两个女人同时地噢了一声,汽车也已转过了弯道。

“戚处长是这样个欣赏水平呀?!”

戚子绍似乎也不好意思了,从前边的座位上拿起了一支枪,向窗外做着瞄准的姿态。

“我是侧面看她的,”戚子绍说,“侧面看想犯罪,正面看了想自卫。”

“我现在也不能不怀疑你的枪法了。”胖子说。

“可以说,来秦岭打猎的没有谁能和我比枪法的!”戚子绍说,“我曾经一枪打下两只鸟的!”

“是两只鸟,”王老板作证,“鸟落了一树,一枪放上去,掉下来了一只,过一会,又掉下来了一只。”

“第二只是吓昏了的吧。”夏清说。

“不打鸟而让鸟掉下来才是高手!”戚子绍说。两个女人却听不懂这样的话,相视着咯咯地笑。

“你瞧着吧,这次打猎我不往崖鸡子身上打一枪,却要猎到十只八条的!”两个女人还是在笑。

戚子绍就给女人讲他和王老板上次猎崖鸡子的经历,如何潜伏在一个土沟里,看着对面崖畔上落着一群崖鸡子,咚地朝天放一枪,崖鸡子就扑棱棱地起飞了,飞过沟就落在这畔上,咚地朝天又是一枪,崖鸡子又飞落到那边崖畔上。“崖鸡子是没脑子的,就像是夏清。”戚子绍趁机敲了一下夏清的鼻子。夏清回击了,捏了戚子绍的鼻子。戚子绍的鼻子被捏得发红,他继续说,他和王老板不停地朝天放枪,崖鸡子就不停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崖鸡子就累死了,接二连三地从空中像石头一样掉下来。

“哦。”两个女人终于相信戚子绍是个猎人,一个真正的猎人了。

车愈往秦岭的深处去,景色愈好。山有开有合,云忽聚忽散。两个女人兴奋不已,后悔着从来没有进过深山,这般好的去处,住十天八天也不想回城了。戚子绍说那就不回去了,咱们就住在山里,到时候咱们六个人……,胖子说,四个人怎么成了六个人?戚子绍说,那还有孩子呀!胖子说:“想了个美!”车从一个隧道里穿过去,一阵黑暗,隧洞外是一个小的山村。

山村河的这边有几户人家,河的那边有几户人家。河这边的人家除了路边高高地架着皮管子接引了山泉里的水,为过往车辆冲洗外,又都开着饭馆,洞开的土窗外挂着酱黑色的腊肉,干蕨菜和酱条串成的卤汁豆腐干,卖饭的男人或女人圪蹴在门口的石头上。刚才车到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站在公路中间,一边系裤带一边乍了一下腿,车就地停了。肥胖女人趴住车窗往里一看,就乐了。

“是戚处长呀,不挡车你还不停哩?又来打崖鸡子啊!”

“打崖鸡子!”

“守着凤凰还要崖鸡子呀?”

“凤凰只能看不能吃么!是漂亮吧?”

“漂亮得像是狐狸变的。”

夏清低声说了句“你是猪托生的!”下了车和胖子看这看那,看啥都稀奇。戚子绍觉得很得意,提醒着山里路不平,走路脚要抬高点,继续和肥胖女人搭讪:“近来打猎的多不多?”

“来得少了,你不知道吧,山顶上有了狗熊啦!都怕啦!”

“狗熊有啥怕的,以前又不是没出现过狗熊?!”

“这狗熊可是成了精了!上一个月来了个打猎的,也是开着辆小车来的,遇着了狗熊,狗熊一巴掌把半个屁股挖去了,人昏迷不醒地抬了下来,醒来说狗熊会说人话哩!”

“人会学着野物的声叫,哪里会有野物学人的话?”

“人都能学着野物的声叫,野物又怎么不能说人的话?”

“他一定是没打败狗熊,脸面上不能下来,胡诓哩。”

“反正是风声传得紧,来打猎的人少了。”

“那你就看着我怎么收拾这狗熊了!”

夏清和胖子听到他们说狗熊,已围过来听,听得面色都苍白了。待到戚子绍说他能收拾狗熊,就问:你打过狗熊?戚子绍说当然打过狗熊的,不管是什么厉害的野物,你只要摸清它的习性,没有猎不了的。狗熊么,也是个笨,它只会直线扑,你就只拐着弯儿和它斗,如果你碰到了一群狗熊,那你就更好打了,你只需藏在一个地方向它们开枪,一枪或许撂倒一只,另一只便顺着子弹也冲过来,你姿式不动地一个一个打。再如果你能引诱着一只向你扑来,一闪身让它扑下崖畔,后边的也就一条线地扑下崖畔,你可以直接到崖畔下收获罢了!

两个女人眼里闪动了惊异的光,说道:“这太精彩,太有刺激了,咱们不打那些崖鸡子了,一定要到山顶去猎狗熊!”

王老板用油布一直在擦拭着车身,他不愿意把车继续往山顶的路上开。

“怎么能不去呢?”戚子绍说,“咱们不是打过熊吗?”

王老板含糊地点着头,说:“要去的话只能是他和戚子绍去,两个女人就留在这儿,这儿有吃有住的,又好玩,若去山顶遇见狗熊了,是该打狗熊呀还是顾及她们呀?”

“咱是老猎手,还保护不了两个女人吗?”

两个女人欢喜跳跃,说:“要去么,我们一定要去么!”

车重新发动起来,向深山钻去。两个小时后,路拐着之字形向秦岭的主峰爬,两边都是大的松树,路面上不时地出现了松鼠,但都是影子般地穿过公路。两个女人又是大呼小叫,要汽车能停下来,王老板没有听使唤,用力扳动着方向盘,因为弯道很大而路面又窄。突然间汽车油门加大,人似乎都飘起来,车的前面一只野兔在拼命地跑,车嘎的一声刹住了。戚子绍首先下去,从路上捡起了一条兔子的尾巴,兔子则泥浆般贴在地上。

到了道班,天就黄昏了。山顶道班是全程公路上最小的一个道班,只是一幢三间木屋,两个上了岁数的养路工。两个女人麻雀一般地喳喳乱叫,说这里是童话的世界,就在松树林子里拣蘑菇,采繁星般的小花。夏清说:“我相信这里有各种各样动物的,动物都会说着人的话!”胖子噎道:“你相信你也会长翅膀的!”两个女人闹起了小小的别扭。

可能是养路工寂寞得太久了,他们应允了客人就歇在这里,又提供吃的和喝的,但言语不多,尤其两个城市的女人向他们问这样那样的时候,显得手脚无措。木屋分两个小房间,原本两个养路工分住着,现在腾出一间来睡胖子和夏清,而在路的北边撑了军用帐篷,只有戚子绍和王老板去睡了。夏清对睡帐篷感兴趣,但帐篷里毕竟潮湿,保不住夜里又有什么野物闯进来,胖子便把木房里的旧的被褥抱出来,替换了带来的毛毯。“如果被褥上有虱子,”她说,“让吸有钱有权人的血去!”

戚子绍换上了一身的猎装,在林子里踱过来踱过去,感觉非常地好。后来采着了一朵红色的七瓣花回到木屋,夏清已烧了一盆水洗脸洗手,戚子绍将花插在她头上了,说:“让我也洗洗。”手伸进盆了,在水里抓住了一双嫩手。夏清往外抽,抽不动,拿眼睛看了一下帐篷边的胖子,不动了,手觉得越来越小。

“要是只来你一个人多好。”

“这不可能。”

“为什么?”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她并不想让我见你的,后来想了想,才领我上去……”

“你要是没上来,我也不用她的配件了。”

“……”

“她真会利用你!”

“她也保护我。”

“傻姑娘!”

“……她也漂亮哩。”

“是吗?我没感觉。”

帐篷边胖子在嘎嘎地笑,王老板在系帐篷门口的绳子时说了什么趣话,胖子拿拳头捶王老板的背,嚷叫:“你坏,你坏!”夏清再次要把手抽出来,戚子绍低下头去,迅速地吻了一下那根中指,夏清就鹿一样地跑去了,叫喊着:“打牌,打牌呀!”

帐篷里的光线已经幽暗,四个人并没有玩“升级”,戚子绍要教给大家一种扑克算命法。他光是默想了一个念头算了一次,情绪颇高。胖子问你算的是什么,他笑而不答。胖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谋算着夏清吧。戚子绍说:“即便爱夏清,那也是我的权利,这没什么错呀!”夏清已经脖脸彤红,把扑克拨乱,说:“都胡说,胡说!”戚子绍趁机张狂了,当场挑明他就爱上了夏清,爱上了夏清但能不能离掉现在的老婆,会不会最后娶了夏清,这得看天意了。就以某种牌代表能结婚,以某种牌代表不能结婚,重新洗牌起牌,大家都屏了气息看翻牌的结果,竟然是代表能结婚的牌首先便翻了出来。戚子绍就说:“夏清,你也是亲眼看了,你要等着我!”夏清一时无语,眼睛扑忽扑忽地闪。胖子说:“夏清真老实,你以为他说的真话?”戚子绍说:“信不了我也该信牌呀!”王老板就让给他的房地产生意算一下,算出来的结果也是好的。王老板就说:“既然做房地产能成功,你得支持我了。”戚子绍没有回应,却问:“你觉得夏清怎么样?”王老板说:“好么。”戚子绍问:“怎么个好?”王老板说:“五官好,身架子也好。”戚子绍说:“夏清有综合之美!”胖子说:“呀呀,世上还有什么好词?可别忘了,这么好的人是谁给你介绍的?”戚子绍说:“这一句话你说得好,得感谢你,晚饭咱要喝酒,炒熊掌吃!”

当戚子绍从帐篷里出来,似乎觉得夏清差不多已经是他的人,哼着小调往木屋去,一进门就喊:“晚饭吃什么呀?”

木屋里烟雾腾腾,锅灶边只看到养路工汗油闪亮的脑袋,他还把面条往开水锅里煮。

“没有炒熊掌吗?”戚子绍说。

“哪儿会有熊掌。”养路工说。

“别的野味呢,譬如黄羊,果子狸,崖鸡子?”

“用菌子做了汤。”

“只有菌子?”

这使戚子绍很丧气。胖子说:“瞧,他的话落实不了吧?”拉了夏清到房间里去了。戚子绍听见夏清在房间里还说了一句:“我就要吃熊掌么!”故意提高了声音和养路工说话:“听说山上又有了狗熊呀?”

“是有吧。”养路工说。

“怎么不打了狗熊吃呢?”

“我们都在这山上。”

“你们?你是指你和狗熊吗?”

“是吧。”

戚子绍进了房间,说两个养路工是素食主义者,他们常年呆在山上认那些野物都是同类了。“我现在明白了,”他说,“山下边嚷道狗熊成精了,会说人话,一定是他们传出来的,为的是不让别人捕猎。你们没注意他们的模样也差不多快要像狗熊了,腰粗屁股圆的,行动迟缓,还不停地吭哧吭哧着。”

戚子绍说没有道理,夏清却仍在说:“我偏要你给我熊掌吃!”

“我会的,小姐!”

“戚处长,这可是你说的,”胖子说,“吃不到熊掌我们就不走啦!”

吃过面条,两个女人就在房间的炕上歇下了,她们光着脚,披散了头发,脱去了外套,而紧窄的内衣使身体该瘦的地方都瘦下去,该胖的地方都胖起来。戚子绍和王老板在房里赞美了一通女人形体的艺术,对面房间里的养路工就起了鼾声。屋外十分地安静,偶尔有车辆呼啸地从公路上驶下山去,听到的就是松塔落地的声音。说好的今晚上都不要睡,直聊到天亮,两个女人却很快就显出倦容。慵懒的姿态是特别惹人爱怜的,戚子绍满嘴的口水,言语开始放荡,王老板就说他是困了,打了哈欠去了帐篷。王老板一走,两个女人就并排靠在炕头上和戚子绍说话,越说身子越往下溜,后来就躺下去,而且胖子的眼睛也合上了。戚子绍真想胖子是睡着了,他就敢去和夏清接近一番。但胖子偏是躺在炕的边上,让夏清躺在靠墙的里边,又不知道胖子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睡,他不敢造次。

“养路工在山上呆久了,真的能和野物和平共处吗?”夏清说,“那么,山上所有的野物都能认识他们了?”

“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屋外有什么鸟在叫,一声长一声短,长长短短的。

“听见了吗,鸟在说话了!”

“你能听懂它们的话?”

“我是猎人呀!”

“这鸟在说什么?”

“一个说:你在哪儿?一个说:在你心里。一个说:干啥哩?一个说:想你哩!”

夏清挤了一下眉眼,她知道戚子绍在给她骚情,戚子绍却走过来,一下子捏住了她伸在炕边的脚,她吓了一跳,用手指指胖子。胖子睁开眼来,说:“你去睡吧,我可困得不行了!”

“那你怎么就不睡着呢?!”

戚子绍说了一句,离开了房间,胖子猴一样跳下炕就把房间门关了。戚子绍听见了快速的关门声,心里有些不悦,站在门外了发现山顶上的夜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公路上有一辆车驶过,他往路边闪了闪,但车依然挂了他的衣服就跌倒了。车剧烈地刹住,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他已经爬了起来,问:“没事吧?”戚子绍勃然大怒:“你是怎么开车的?你要把我轧死了,我再和你小子说!”但车却忽的一声开走了。

王老板闻声从帐篷里出来,瞧着真的没事,就说:真把你轧死了你怎么和人家说?!戚子绍气咻咻又骂了一句,自己也笑了。

第二天早上,四个人又坐在车里往山上行驶了一段路,戚子绍和王老板就拿了枪往树林子深处走。胖子和夏清不愿意留在车里,也要厮跟着,和王老板吵了一架。戚子绍没了办法,就叮咛王老板要寸步不离她们。他们走过了一面斜坡,草丛里就发现了熊粪,胖子不相信是熊的粪,戚子绍便用树棍拨着粪讲解,扭头见王老板和夏清还在后边,就趁势抱了一下胖子的腰。胖子说:“你不爱我,你爱夏清的。”戚子绍说:“也爱的。”胖子说:“我这腰粗,你抱不住的。”戚子绍用力抱了一下,放下了,说:“你要不是我乡党的老婆我肯定就把你……”戚子绍知道自己在应付,但胖子也是女人,需要安慰的,果然瞧见胖子高兴了,在说:“我其实不是胖,是丰满哩。”

夏清去了坡下的崖坎后小解,三个人坐在坡上等了一会儿,夏清还是没有上来,却有了一声尖叫。戚子绍立即让王老板拉了胖子往坡上去,自个就跑下崖坎。原来是夏清也发现一堆熊粪,而且熊粪是湿的。戚子绍就又喊王老板快把两个女人送回到车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开车门下来。夏清才一走,他就提枪继续往坡上走,走了一里,果然就看见了一只狗熊,狗熊正蜷成一团在蒿草丛里睡觉哩。

“叭!”戚子绍瞄准着放了一枪。

狗熊翻了一个滚儿,滚出了草丛,窝在一块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后。

戚子绍兴奋地跑过去,他没有想到今天打猎是这么顺当和容易,在他动手去提狗熊的后腿要把它翻过来的时候,他想到这只狗熊的掌真大,是让养路工来烹饪呢,还是拿到山下那个小饭馆去爆炒?“不,养路工是反对吃荤的,”他自言自语道,“让肥胖女人做,要做得没一点腥味。”但是,戚子绍刚刚提住狗熊的后腿,狗熊却忽地站了起来,黑乎乎的一座小山一样,他被压住了,那只熊掌就踩在他的胸口,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听见了一句人声,扭头看看周围,周围并没有人,声音是从狗熊的口里发出的。狗熊真的会说人话呀,戚子绍眼前一阵漆黑,他知道他是遇见了那只传说中的成了精的狗熊。

“想活。”他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想活?那让我把你干一下。”

戚子绍脑子里还没有转过弯来,他已经被狗熊提起来翻了个身,而且裤子就被抓了下来。他感到了屁眼非常地痛。然后,眼看着狗熊顺着一行白桦树一步步走远了。

戚子绍狼狈地返回来,他的衣衫肮脏不堪,屁股撅着,一跛一跛的。大家忙问怎么着,是碰着狗熊了吗,戚子绍说他和狗熊突然遭遇了,他打了一枪,把狗熊的前腿打折了,他去追时狗熊却一抱头从荆棘丛里往沟下滚,他也滚,滚在半坡被树茬挡住了,只好回来。

他们回到道班的木屋里吃饭,王老板和两个女人为戚子绍敬酒,虽然没有猎到狗熊,但他们已为他的不凡的身手而佩服了,戚子绍是喝了很多酒,心里郁闷,脑袋就晕晕乎乎,说要睡觉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又是个黄昏,但这个黄昏比不得昨天的黄昏,月亮早早地就挂在西边山峰上。戚子绍听见王老板和两个女人在房间的土炕上打扑克,他就提了枪往山上去了。

越往山上去,越是风清月明,露水已经潮上来,渐渐湿了裤腿。戚子绍在林子里的一块草坪上长长吁了一口闷气,看见了狗熊在一口山泉边喝水,忙呸了一口,呸出了半截咬断的牙齿,同时开了一枪。狗熊在枪响中一只脚栽倒在了泉里,接着脑袋也栽倒在了泉里,不一会儿整个熊都栽倒在了泉里,水哗啦地扑溅出泉沿。戚子绍跑近去,才要想着怎样才能把死了的狗熊从泉里弄出来,狗熊忽地又从泉里腾跃而起将他压在熊掌下了。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狗熊又在说人话。

“想活。”他说。

“那让我再把你干一次。”

戚子绍自个翻了个身,把裤子拉下来,他听见了水声,屁眼更是钻心地痛。

戚子绍是踉踉跄跄地赶回来,王老板和两个女人还在木屋土炕上打扑克。他们没有知道戚子绍又出去打猎了,也没有听到枪声,当戚子绍进了木屋,他们嘲笑着戚子绍一醉竟能醉大半天,睡起来还是形容憔悴,衣衫不整!戚子绍只好笑笑,说他也要打牌的。

“你走路怎么啦!”夏清说,“匡着腿?”

“上了火,痔疮犯了。”

“烂尻子!”

两个女人哈哈笑起来,她们开始用一种暗语对话,音调极轻极快,戚子绍觉得是外语,听起来嗡嗡一团。

“请说汉语!”戚子绍有些难堪,他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他猜想一定是在说着他的坏话了。

“我们说的是重叠音。”夏清说。

两个女人又对话了一番,戚子绍听出是把每个字音重复一次,但因为说得轻而快,他只能听出前边一句,后边的又不知说什么了,而夏清的脸顿时绯红。

“你们再这样说话,我得抽你们舌头了!”

“他俩合伙欺负我!”夏清说。

“是王老板喜欢上你的搭档了?”

“是喜欢上了,戚处长,”胖子说,“但你一定不会吃醋的,因为我们决定要牺牲夏清了!”

说罢,王老板竟揽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

“哎哎,”戚子绍故意地叫着,却把木屋的房间门掩了,笑笑说:“再不牺牲,贷款和推销的事恐怕就吹了。”回过头来,夏清却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绍去摸了一下她的脚,她的脚缩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说:“他们要牺牲我,我却不愿意哩。你坐好,咱们说说话不行吗?”

但戚子绍一时没话可说。

“说狗熊的事吧。”夏清说。

“那就说狗熊吧,”戚子绍说,“狗熊是世上最丑的野物,也是最坏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

“戚处长,你怎么啦?”

“你应该叫我戚哥!”

“戚哥,你怎么突然恨起狗熊啦?”

戚子绍哦了一声,恢复了平和,说:“我是有过猎狗熊的经历的。那一年我们猎狗熊,我是没经验的,放了一枪,它竟顺着枪子朝我扑来。狗熊的掌只要抓一下你,就会抓下你一个膀子的。旁边人就喊快趴下装死!我告诉你,狗熊是不吃尸体的,但它不知道人会装死。我就趴下装死了。狗熊过来拨我的腿,我不动。狗熊又过来拨我的头,我还是不动。狗熊就把鼻子凑近我的鼻子试,还有没有气儿,我闭住了气,仍是不动。我是猎人,我斗不过狗熊吗?!狗熊真以为我就是尸体了,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开始摸枪,拉动了枪栓,但拉动枪栓要出响声的,我必须在它扭头过来的瞬间一枪打死它,要不然狗熊即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我身上我也会被压死的。狗熊果然扭过了头,瞧我还活着,就张开了嘴要来咬我,我的枪响了,这一枪就打进它的嘴里,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铺着一张熊皮,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

“我信的,戚哥!”夏清说。

“好了,我可以把那张熊皮送你了!”

夏清简直视戚子绍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松开来,一双脚从屁股下伸开来,直直地在炕上。戚子绍口里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没有敢过去。“我真的送给你!”他再一次说。

突然有了一声奇怪的嚎叫,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似乎山林里有了回音,加长了音节和嗡声,传递着一种神秘的恐惧。两个人立即停止了说话,戚子绍侧耳又听了一下,叫道:狗熊来了!脸色寡白,遂之彤红,像喝过了酒,一下子跳起来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边却一时寻不着鞋,而在帐篷里的王老板和胖子已经跑了过来,他们拿了枪,惊慌地说狗熊就在附近。

“来了好!”戚子绍极快地把子弹装上膛,说,“我须报仇不可,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来打猎了!”从屋里跑了出去。

两个女人也要去,王老板这回发怒了,哐当把门拉闭,又在门闩上插上了木棍儿,提枪去撵戚子绍。夏清隔着门缝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

戚子绍是听到了夏清的喊声,他朝林子的深处跑,他的屁股还火烧火燎地痛,仍疯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没有狗熊,草坪上也没有狗熊。戚子绍又跑到山泉边,狗熊还是没有。王老板是一直追着他的,但王老板没能追上,他自叹不如,就坐下来等待枪响而辨别戚子绍的方位。

戚子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越是寻不着狗熊越是复仇的火焰熊熊,又翻过一个崖嘴,终于发现了一个黑影在前边移动,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这一次的戚子绍发誓要打死狗熊,又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见了月光下的一块平台石上,狗熊在那里蹭身子,就静静地瞄准着放了一枪。

“叭!”

这一枪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从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绍并没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准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枪,狗熊就动也不动了。

“我要打烂你的×!”戚子绍骂着从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面前,狗熊是四脚朝天地躺着,他踢了一下,已经不会动了,他端起了枪瞄准狗熊后腿中间的部位准备打三枪,不,打四枪,打它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次仍和上两次的情况一样,当戚子绍刚刚把四颗子弹装进了膛,狗熊却一下子扑上来抱了他在地上了。这次狗熊不是一只掌压着他,而是两只掌压着了他。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是彻底地绝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给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给她一张熊皮了。狗熊张合着满是牙齿的大嘴,锋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颈,月亮下他瞧见爪甲闪闪发着白光,戚子绍没有再说“想活”,其实他哪里不想能活下去,也没有主动去拉脱裤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侮辱了他,狗熊也不会再让他活着离开了。

“随便吧,”他说,“要干要吃你随便吧,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还是魔鬼,这么厉害?!”

“你问我?”狗熊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是猎人还是卖屁股的?!”

这个时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听见了连续的两声枪响,欢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绍回来,她们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

2001.10.24下午写毕

选自《北京文学》2002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王 童

本刊责编 孟德民

美穴地

柳子言给姚家踏坟地是苟百都的一顿烂酒后的多嘴惹下的。苟百都使威风,呼啦着漂白褂子,一进门鞋就踢脱了仰在躺椅上说,柳哥,你来钱主儿了,北宽坪的掌柜请你哩!柳子言说,他咋知道我,八十里的路我不去。苟百都一边拔根胸毛吹着一边嘿嘿地笑了:“掌柜不晓得你,苟百都却知道你呢。我带了一头驴子一条绳,你先生是坐驴子还是背绳呀?”驴子在门前土场上烟遮雾罩地打滚;苟百都一扬手,腰间的一盘麻绳嗦地上了梁,再扯下来,陈年尘灰黑雪似的落了柳子言一头。

柳子言就这么跟着苟百都走了。

穿过房廊,金链锁梅的格窗内,四个长袍马褂在八仙桌旁坐喝,他们斜睨着柳子言,便把一口浓痰从窗格中飞弹出来了。柳子言耸耸肩上的褡裢,将鞋壳里垫脚的沙石倒掉,笑笑地,看鸡啄下浓痰,微醉起来,趔趔趄趄绞着碎步。四月的太阳普照。苟百都已经进里屋去禀告了许久时间还不出来。空中飘落下一根羽毛,是鹰的羽毛,要飘到面前了却倏忽翻了墙去。廊头的一只狗随之大吠了。柳子言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里屋门里便有一声叫道:“让我瞧瞧,来的又是哪一路先生?”声音细脆尖锐,柳子言想,老树一样的财东还有这嫩骨朵儿女儿?遂一朵粉云飘至台阶,天陡然也粉亮了。眉目未待看清,锥锥之声又起:“光脸犊子!你真能踏了风水?”酒桌上的长袍短褂立时噤了拳令,重又乜视了柳子言,说句:“该是庙会上唱情歌的阿哥吧!”哄然爆笑。柳子言脸涨红了。柳子言的脸不是为谑笑而红,倒是被这女人震住,女人的目光罩住他如突然从天而降在面前的太阳,乍长乍短的光芒蜇得难以睁眼,一时自惭形秽站不稳了。掌柜在内室喊:“让先生进来!”狗还在咬,柳子言走不过去,苟百都再唬也唬不住,女人说:“虎儿!”腿一叉已将恶物夹在腿缝,柳子言同时感觉到了后脖子有一点凉凉的东西,摸下来是一片嚼湿了的瓜子皮儿,女人很狐地丢过来了一个笑眼。

掌柜在烟灯下问候柳子言,说百都夸你大本事,姚某就把你请到了,姚家上下都是善人,踏出吉地有重谢,踏不出吉地也有小谢。话说得帖妥温暖,柳子言就谦虚着,晚辈没本事,但会尽力而为,“有多大的虮子出多大的虱吧。”掌柜也笑了,要苟百都陪先生到后厅单独吃酒去,柳子言身不胜酒,摆手谢免,掌柜就欠起身把烟灯推过来,柳子言也是不抽。风吹动了门帘,玻璃脆儿的帘钩叮叮当当作响,帘下出现了一只穿着窄窄弓弓白鞋的小脚。柳子言知道掌柜的女儿站在了那里,他准备着女人要来了,但那鞋尖蠕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走进。苟百都后来就领着柳子言从后门出来往坡根去了。

柳子言转遍了后坡寻找龙居,几次觉得后脖子似乎还在发痒,痴一会儿呆,随之拿手拧脸,骂一句“荒唐”,小跑着上坎下涧把自己弄得气喘咻咻起来。苟百都一边提鞋跟一边骂:“你是鬼抬轿了?!你不抽烟,你也该讨个泡儿给我呀!你算×男人,驴子都在后腿根别个烟具,你倒不会抽烟?!”柳子言坐在了一个土峁下,说:“太阳还没落,你去接掌柜来,吉穴就在这儿了!”西边山一片红霞,掌柜来了。柳子言放着罗盘定方位,遥指山峁远处,河之对岸有一平梁为案,案左一峰如帽,案右一山若笔,案前相对两个石质圆峁一可作鼓一可作钹,此是喜庆出官之象。再观穴居靠后的坡峁,一起一伏大倾小跌活动摆褶屈曲悠扬势如浪涌,好个真龙形势!且四围八方龙奴从之,后者有送有托有乐,前者有朝有应有对,环抱过前有缠,奔走相揖有迎,方圆数百里地还未见过此穴这等威风!淫浸到地理学问中的柳子言此一刻得意忘形,口若悬河,脚尖划出穴位四角让下木楔。北角第一楔却打不下去,刨开土看,土下竟有一楔,又下南角楔,南角土下又是木楔。四角如是。掌柜哈哈大笑了:“柳先生真是好身手,不瞒你说,我已请四位高手七天踏出此穴,请你来就是再投合投合的,这里果然是吉穴了!”柳子言却一下子坐在地上,后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

夜里,苟百都在厢房里给柳子言铺床展被,柳子言骂:“苟百都,贼,你好赖认识我的,怎不透风是要我来投穴,你成心要捣我一碗饭吗?!”苟百都说:“柳哥,妈的×没良心,这不是更显摆了你的本事吗?算我瞒了你,我请你客!”便一掌推开后窗,推出了一黑糊糊世界来,顿时有猫在叫春,谁家的尿桶里女人在小便,声散而漫长,一盏灯幽幽地从小而大了,幽幽着“回来哟,回来哟……”柳子言便听着苟百都对着那里问话了:“喂,谁个?”“我,他苟叔呀!”“西门家的!这般黑了你是来踏掌柜的溜子吗?”“爷!话可不敢这么说,孩子烧着火炭样的烫,我来叫叫魂呀!”“你两口耍活龙蹬了被子把孩子凉了吧?掌柜今日踏坟地,你家不送礼吗?”“哎哟,真是不知道呀,我明日灌二升小米过来吧。”“有心就是。我给掌柜圆场,小米就留给孩子吃吧,你过会捉只鸡来应付一下作罢。”“实在谢你了,他苟叔!”“不谢。我在这儿等着,来了敲窗子!”苟百都收回头往墙角架柴火了。火燃起来,窗子果然被敲响,苟百都扑啦啦丢回一只鸡来连嚷柳子言好口福是个母鸡哩!合窗时却又探头出去,问西门家的你手里还拿着什么?西门家的回说这鸡近日怪势,白天不下蛋偏在晚上下,刚才路上就把一颗屙下来了。苟百都便变了脸,说:“鸡已经是掌柜家的了,你怎敢就拿掌柜的鸡蛋?递过来!”递过来就在窗台上磕了,一口吸干。

鸡并没有杀脖开膛,活活拔毛,屁眼上捅根铁条就架烤到火上了。苟百都一边说鸡还叫唤着什么呀,一边抓了盐往流油的鸡身上撒,嚷道:“好香,好香!”后来就撕下一条腿给柳子言。突然门哐啷推开,风把墙窝子的灯扑灭:“好呀,百都,又杀谁家的狗偷吃?!”柳子言立即听出是谁来了,吓得一口吐了鸡肉,退身到柴火黑影处。

苟百都嘿嘿笑着:“四姨太,我知道你会闻香来的。一条腿正给你留着,牙签也给你预备了的!”

黑影里的柳子言终于看清了火光涂镀了的女人的俏样,但他吃惊的是这女人竟不是掌柜女儿!四姨太,有这么年轻的四姨太吗?

四姨太伸手去接苟百都递过来的鸡肉时,发现了柳子言,女人的眉尖一挑,遂平静了脸道:“哟,先生也偷吃嘴儿!偷着吃香吗?”柳子言好窘,女人偏死眼儿看他,“北宽坪的人人都是单眼皮,柳先生倒是双眼皮!先生吃肉,也不让让我吗?”

柳子言便说:“四姨太你吃!”

“好,我吃你的肉!”女人把柳子言的鸡腿接过咬一口,嘴唇嘬嘬地翘开。柳子言说:“太烫的。”女人说:“我怕揩了口红哩。口红还在吗?” 嘴更嘬起来,红圆如樱桃。

这一宵,柳子言没有睡好。一贯沉静安稳的先生感觉到了浑身燥热,兀自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唠唠叨叨的苟百都由鸡肉叙谈起他的食史,吃过了除掸灰掸子外的长毛的飞禽,也吃过了除凳子外的生腿的走兽。“你吃过吗?”他没有吃过,睁眼看着又点亮的一盏燃着独股灯芯的矮灯檠,柳子言的心如同墙壁上的灯影一样晃乱了迷离的图景。如果在往常的柳子言,白日在驴背上颠簸八十里,又在北宽坪的后坡跑动一个后晌所构成的疲倦,一捉上枕头就睡着要如死去,不想现在却回想起了八岁的孤儿跟随师傅在玄武山上学艺的情形,想起了这么多年每日为人踏勘风水的生涯,不该走的路也走了,不应见的人也见了,人生真是说不来的奇妙。便是今日的事情,当初怎么被苟百都知道了自己,要挟而来,竟认识了北宽坪财名远播的掌柜和他的四姨太,一个怎样艳丽的美妇啊。

一提起美艳的四姨太,柳子言耳膜里,就消灭不了女人尖尖锥锥的调笑,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放肆出现在大户人家少妇之口,别有了一种的大方,甚至是浪荡,以致使少年热情的柳子言就如在一块林中新垦的沃土上,蓦地撞着了一只可人的小兽。为了他,女人在台阶上把狗扼伏胯下,身子在那一刻向一旁倾去,支撑了重量的一条腿紧绷若弓,动作是多么的优美。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另一条腿款款从膝盖处向后微屈着的,胳膊凌空下垂的姿势,把一领缀满了红的小朵梅花的白绸旗袍,恰恰裹紧了臀部,隐隐约约窥得小腿以下一溜乳白的肌肤,且一侧着地将鞋半卸落了,露出了似乎无力而实则用劲的后脚也给看见了。是的,这样素洁的肥而不胖的一只美脚,曾经又在门帘下露出一点鞋尖,柳子言能想象出那平绣了一朵桃花的几乎要鲜活起来的鞋壳里,一节节细嫩的五根指头和玉片一样的指甲了。

对于柳子言,这无疑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从未见过一个鹤首鸡皮的老头娶得如此鲜嫩的年少妇人,且又是他第一回一见而心跳不已。后脖子又酥地一下痒了,一片被女人香唾嚼湿的瓜子皮永远使那一块皮肉知觉活跃,这时候的柳子言不免又想起了初黑天时一句“男人倒长双眼皮”的赞语。这样的话,柳子言可以在每一处地方差不多听到,皆觉无聊之风,过耳即消,惟这一次经这女人说过了,那一时手脚无措,鼻尖上都沁出汗来。现在回想,那是多么憨傻的一副村相哪!也是确确实实的事,以自己英俊的面孔,高出一般内行人的堪舆本事,蛮能得到一位人物整齐的妻子长相厮伴。但走南过北的柳子言至今一把锁封了家门,日日背着装罗盘的褡裢流浪了。如果从小就窝在家里种地牧牛什么也没见过,独身也就安心独身,而如今经见了万千世事,又偏偏目睹了一个枯老头的妙龄姨太,柳子言恨起这巧讨饭一般的风水家技艺,而苍苍茫茫地一声浩叹了。

噗地一口吹灭灯盏,柳子言不忍在若即若离的灯芯光焰中淫浸往事,坠入幽深的黑暗。但院中的狗还在咬,遂听见一声“虎儿”,接着有一串细微的金属丁零的音响,柳子言不觉屏息而静,双眉之上的额心像要生出一只眼来也似透视了院中的一切。女人已经是换了一件圆领的晚服短衫吧,那短衫使女人别有了一种与白日不同的柔媚,情致婉转,将粉颈根两块突凸的锁骨微微暴露,女性的美艳皆如四姨太这一类,该肥的胸部和臀部浑圆,该瘦的后脊和两肋则包骨不枯。她牵着狗的铁绳走过,铁绳使她柔不胜力,牵住一头其余软软拖地,一径经过了公公病瘫卧床的窗下,经过了吃斋的婆婆诵着祷告之声的经房,然后就歇息睡到掌柜的床上去吗?真的,一双退了脚足的红尖白鞋,在床下是怎样的一对停泊了的小小船舟,送去了一枝带露淋淋的花朵偎长于一根已锈腐苔的枯木边了。

这般想着的柳子言陡然睁圆了眼睛,脱口在黑暗中说:“苟百都,你家的四姨太好风流!”

“世上的好女人都叫狗×了!”苟百都竟全然未睡,似乎正被一种事情所愤怒着,“你也想着四姨太呀!”

一句话破坏了所有的美妙遐想,柳子言后悔着叫起这粗俗丑恶的下人。苟百都却连连砸着火镰要点灯,火石爆溅着细碎的火花,在反复明灭的灿烂里。柳子言看见了掀被而坐的赤条条的苟百都和苟百都两腿之间挺硬的一柄恶根,他把头别转了。苟百都说:“把纸媒递我,纸媒。在你床头墙窝里!”柳子言没有去摸纸媒,说声:“给!”将一团火绳扔过去却故意失手把灯檠哐啷打翻了,苟百都骂了一句,摔了火镰,却说起掌柜怎样地不行,吃人参鹿茸也不行,夜里只拍着四姨太的屁股光说是好东西,四姨太就不止一次地在那松皮脸上抓下血印,养了“虎儿”靠“虎儿”了。“柳哥,你信不信?”柳子言不作声。“反正我是信的!”苟百都咽了一口唾沫,“咱行的,可咱不如一条狗么!”

柳子言不愿再听下去,发出了悠长的鼾声。苟百都说:“不说了不说了,柳哥,你试试,用席篾儿掏掏耳朵,下头那东西就不想她了。不想了!你是踏坟地的,坟地真能起了作用吗?”

柳子言说:“不起作用,掌柜能请这么多人来?”

苟百都说:“四个先生踏的穴,你一来踏的还是那个,这么说姚家的坟地是最好的了?”

“最好。”

“还有好的吗?”

“有是有,北宽坪怕也没有再胜过的了。”

“妈的,那他姚家世世代代要做财东,要×好女人了?!”

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一棵枣树。四月里的叶芽长得好快,生着刺的,硬着折弯的枝柯,把天空毛茸茸地割裂开了。四姨太抱着两床绿被往廊前的绳上晾,轻轻地咳嗽一下。柳子言回转头,绿被与绿被之间恰恰地露一副白脸正笑着看他,这景象在柳子言的感觉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里的出水芙蓉,兀自地发呆了。女人说:“先生起得早呀!”柳子言便说:“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从被子下钻过来,抱怨着掌柜微明送那些风水老先生,顺路又要去前村的铺子里收取些银元,害得她也没瞌睡了。“先生看枣树看了那么久,枣树上有花吗?”女人已经站在柳子言的身边了,并没有看枣树,却看柳子言的脸。柳子言慌了,竭力饰其心机,不敢苟笑,说:“瞧,枣树上有一颗枣哩!”枣树梢上是有一颗去年的陈枣,虽有些瘪,却经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红可爱,女人也就瞧见了。

“我要那颗枣哩!”女人突然说。

柳子言摇了一下树,天乱了,枣没有落下来。

“我要哩!你给我摘下来么!”女人仍在说。

面对着同龄的已经噘了嘴撒娇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记了被雇请来的手艺人的身份,忽地鼓足了勇气,一跃身抓住了树枝,一只手扯着一只手竭力去摘干枣,将一颗在满掌扎着硬刺手心中的枣儿伸到女人面前,女人却并没有去取,喜欢地说:“你真老实!”喘笑着竟往厅房去了。

一时间,柳子言窘起来,女人已上了台阶,回身向他招手:“傻猫,你不来挑挑刺吗?”脖脸仍窘烧不退。遂走到厅房,却不见了女人,兀自用牙咬着拔掌上的刺,无法拔净,女人却又在东边的小房里轻唤“进来呀”!柳子言再走过去,一挑帘子,房内的窗布并没拉开,光线暗淡,幽香浮动,女人竟已侧卧于床上,靠的是一垒两个菱叶花边的丝棉枕头,身子细软起伏,拥上去的月白色旗袍下露着修长如锥的两条白腿。柳子言的胸中立时有一只小鹿在撞了,欲往外退。女人说:“不挑刺了吗?”“我已经拔出了。”“是吗?”女人翻身下来,拉柳子言于床沿坐了。“先生不用我的针了,我可得求先生事哩,你识得阴阳,一定也会医道的,你凭凭脉,这夜里总是睡不稳呀!”一只手就伸来平平停放在柳子言的膝上了。柳子言何尝识得病理,听了女人的话,不知怎的,竟也伸出三枚指头扼按了女人的玉腕。是的,女人的脉在汩汩跳着,柳子言的三枚指头跳得更厉害,如此近地挨靠着女人且扼按了人家的手,柳子言如果真会凭脉,脉象里的强弱沉浮,能告知女人夜里睡不稳,害的是和自己昨晚一样的心思吗?是一样的心思了,该要说些什么样的话语,透出心迹呢?但是,但是,或许这女人真的有病,是诚恳地请教着一个医家郎中呢,柳子言后悔了不懂装懂,柳子言的手现在是再也取不下来,一瞑目,深自痛恨起来了。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四姨太不经的妄念呢?自己对医药常理一窍不通,却要将一夜的痴恋发展到这步举动来作伪行骗,这不是很可卑的吗?紧张得出了热汗又自悔的柳子言这么想,又为自己的检点发生了疑问。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爱恋,这爱恋又是他人生第一次萌发,这当然算不了什么可卑,如果见了美艳的女人冷若冰霜心如死灰,柳子言就不是今日一身堪舆本事,是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了。既然女人的玉腕已在怀中扼按,不识凭脉,也得像模像样地凭一次脉了。柳子言终于心静下来,感觉到了女人的脉正和自己的脉同一节奏地跳跃,为了庄重起见,他侧勾了脑袋。但控制住的思维在不久就又恍惚出游,头虽没有抬,却知道女人一眼一眼瞧着他,而窗布关不住的一格细缝里透进了一道初出的太阳,使万千的微物一齐在其中活活飞动,同时衬映出了女人脸上的一层茸茸细毛所虚化的灵晕般的轮廓。这时候,一只小鼠从房角的什么地方溜出来,作了一个静伏欲扑的姿势,遂钻过门槛不见了。柳子言不知怎么说出了一句:“有猫吗?”

“毛?”女人轻轻地惊了一下,明显地被平放在那里凭脉的手在骤然间发胀了。柳子言抬起头来,看见女人一脸羞红地说:“不多……稀稀几根。”

柳子言立即明白了女人的误会,暗暗叫苦了,怎么能提问这些无聊的话呢?女人在不得已回答了提问而要认定自己将是多么淫邪呀!凭着感觉,女人是喜欢了自己,起码可以说并不讨厌,方在没人干扰的空房里能让他凭脉,一旦认定了淫邪而反目,岂不同这可爱的女人连话也说不成了吗?柳子言赶忙解释:“我,我……”女人却在羞红脸面的瞬间被另一种东西所刺激,被凭脉的手握成了一个小小的软拳捶在他的肩上,喘笑道:“你这是什么先生?你这是什么先生?”拢在头上还未完全梳理好的一堆乌发就扑撒而下,摩抚了柳子言的额角和一只眼,以致在一副软体失却了平衡倒过来的时候,柳子言一揽胳膊,女人已在怀里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不期然而然,柳子言如梦中从高崖纵身跳下,巨大的轰鸣使心脏倏忽停息了,他疑惑着这是不是现实,又一次注视了在怀中已微闭了眼皮而嘴唇颤动的女人,头脑里极快地闪过这女人怎么就委身于我的问题。是真的钟情了我还是个淫荡的雌儿或者更有什么阴谋而陷害我?如果在怀里的不是掌柜的女人,是普通人家的待嫁的姑娘,这一切顺理成章的事情就会有了。但自己一个被姚家雇请来的贫贱之人怎么能干这种悖礼违常的事体呢?正如苟百都所说,这是个饿慌了的娘们儿,这一刻里淫情激荡,为了满足自身而要他充当一个工具,作用如同一条狗吗?坦白的仍是纯洁童子身的柳子言这么一思索,笨拙得竟不知如何来处理了这女人。再一次看着女人,女人眼睛睁开了,燃烧着火一样的光芒,樱红的口里皓齿微开,一点香舌颤抖出没,柳子言的血又重新涌脸,将刚刚闪出的思索又都粉碎了。他把女人再次搂紧,潜意识里似乎明白面对着的将是一盏鸩酒,但鸩酒的泛着嫣红颜色的美艳,使他只感到心身大渴。

柳子言把四姨太放倒在了床上,解开旗袍,女人竟根本没穿衬裤,白腴的肚皮上裹着一件艳红的裹兜。四姨太说:“不要看,你不要看!”柳子言松掉了裤带,却怎么也挺不起来。女人已经蛇一般地蠕动了身子喃喃不已,柳子言还是不能成功。他满头的汗,只狠劲地用手按了一下,立即提穿了裤子一脸羞红地走出门了。

出山的太阳已经灿灿地照着了半个房廊,院中枣树上落下一只翘尾的喜鹊在欢快地叫。小房里的四姨太在砸摔着茶碗,踢倒了凳子,随之一疙瘩东西从窗子里甩出,哭声就起了。柳子言看见了那是女人的红裹兜,兜带儿已全然撕断。

贼一样回坐到厢房的柳子言,心仍跳得守不住。他怨恨着自己的无能,原来是这样一个泪蜡头的男人吗?他想,虽然并没有从肉体上接触过女人的经验,但自己并不是这样呀,且现在又是多么刚劲有力,为什么那一时竟会那样呢?柳子言细细回想着刚才的场面,便听到了狗叫,去村前河里挑水的苟百都在房廊口喊:“四姨太,你拦拦你的狗呀!”他就为方才的事件后怕起来,庆幸没有成功而避开了被人撞见的危险。到了这时,柳子言又怀疑了女人大天白日主动于他是不是故意要让家人发觉而加害他,最起码要使他免去踏坟地的报酬吧。或许女人的淫心激荡后而未能满足,恼羞成怒,待掌柜回来,又会怎样地指控着他强行奸淫的罪恶呢?

挨到了苟百都叫他说掌柜召见,柳子言站在掌柜的面前坐也不敢坐。

“坐呀,”掌柜说,“你给我踏了吉地,我说过要谢你的,这些银元够吗?”这时候,柳子言看见了八仙桌上齐齐摆了五个银元柱儿,森森放着毫光。

柳子言心放下来,他看着掌柜核桃一样的脸,脸上读不出什么阴谋和奸诈,便知道四姨太并没有告发他。他说:“我不收你的钱。能帮掌柜出些力我就满意了。”掌柜说:“那怎么行?总是补补我的心意呀,那么,你看着我家的东西,看上了什么你拿一件吧!”

柳子言的意识立即又到了四姨太的身上,遗憾着自己的失败,却同时为自己被艳丽的女人钟情感到得意和幸福。那场面的每一个细节皆一齐在甜蜜的浸泡下重新浮现,将会变作一袋永远嚼不尽的干粮而让柳子言于一生的长途上享用了。这么想着,却神忽他往,不禁心里又隐隐地发痛了,一个身缠万贯的财东的女人爱上了自己,一个家穷人微的风水先生,在背后是多么放纵着痴恋,却在她的赐予面前阴暗地审视着她的不是,这不是很耻辱的事吗,很下作的事吗?唉!唉!讲究什么走州过县地见了世面,讲究什么饱肚子的地理学问,屁!忧虑,怀疑,胆怯,恐惧,再也无法弥补地辜负掉怎样的一个清新早晨啊!柳子言扭头斜视了一下旁边的小房,门帘依然垂着,那女人并没有出来。“即使她出来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她呢?”柳子言盯起阳光流溢的厅外院子,院子里的捶布石下软着一疙瘩红,是女人发泄恼恨扔掉的裹兜。他终于说了:“掌柜是大财东,能到你家,我也想沾沾姚门的福气,如果掌柜应允,院子里的那块红布能送我,我好包包罗盘呢。”

掌柜在吉地上拱好双合大墓的第七天,久病卧床的姚家老爷子归天了,灵柩下埋在了墓之左宅。三年里,姚家的光景果然红盛,铺子扩充了五处,生意兴隆,洛河上的商船从南阳贩什么赚什么,北宽坪的四条大沟田畦连片,逃荒而来的下河人几乎全是姚家的佃户。逾过八年,姚母谢世,姚家又是一片孝白,双合大墓将要完全地隆顶了。

苟百都仍在姚家跑腿,仍是夜里不在房中放尿桶,数次起来去茅房要经过掌柜的窗下听动静,回来睡不着了,手淫下脏东西涂在墙上。姚母去世,依然要披麻戴孝的苟百都却不能守坐灵前草铺,也不可拿了烟茶躬身门首迎来送往各路来客,他是粗笨小工班头,恶声败气地着人垒灶生火,担水淘米,剥葱砸蒜。在龟兹乐人哀天怨地的唢呐声中,苟百都听出了别一种味道,为自己的命运悲伤了,他注意了站在厅台阶上看着出出进进接献祭品的四姨太,这娘儿们穿了孝愈发俏艳,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怎么死的不是姚掌柜呢!现在,苟百都被掌柜支派了去坟地开启寐口,苟百都实在是累得散架,但他又不能不去。背了镢头出门, 经过四姨太身边,故意将唾沫涂在眼上,却要说:“四姨太,你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哩!”

四姨太说:“呸!苟百都,你是嫌我不哭吗?”

苟百都说:“我哪里敢说四姨太?其实老太太过世,这是白喜事。再说老爷子住了吉穴使姚家这多年暴了富,老太太再去吉穴,将来姚家的子子孙孙都要做了官哩!”

四姨太说:“你个屁眼嘴,尽是喷粪,又在取笑我养不出来个儿吗?我养不出个儿来,你不是也没儿吗,要不,你儿还得服侍我的儿哩!”

苟百都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坟地启寐口越启越气,骂姚掌柜,骂四姨太,后来骂到柳子言把吉穴踏给了姚家,又骂自己喝了酒提荐了柳子言好心没落下好报。整整半个早晨和一个晌午,一个人将双合墓的宅右门的寐口启开了,苟百都索性发了恨:姚家发财,还不是靠这好穴位了吗,你掌柜有吃有穿,老得咳嗽弹出屁来,却占个好娘儿们,还想世世代代床上都有好x! 一镢头竟捣向了严封着的左宅门墙,“喀啦啦”一阵响声,门墙倒坍,一股透骨的森气当即将他推倒,且看见那气出墓化为白色,先是指头粗的一炷直蹿上去,再是于半空中起了蘑菇状,渐渐一切皆无。苟百都死胆大,站在那里捋捋头发又走进去,那一口棺木尚完好无缺,蜘蛛则在其上结满了网,若莲花状,也有官帽状,官帽只是少了一个帽翅罢了。苟百都听人讲过,棺木上有蜘蛛或蚂蚁结网绣堆便是居了好穴,网结成什么,蚂蚁堆成什么,此家后辈就出什么业绩人物。而苟百都此时骇怕了,他明白了他是在冲散了姚家的脉气,坏了姚家世世代代作威作福的风水,禁不住手摸了一下脖子,恍惚间看见了有一日自己的头颅要被掌柜砍掉的场面。但苟百都随之却嘎嘎狂笑了:“姚掌柜,姚老儿,苟百都不给你作奴,我帮你家选的穴,我也可坏你家的风水的!”

姚家明显地开始衰败,先是东乡的染坊被土匪抢劫,再是西沟挂面店的账房被绑票,接着洛河上的商船竟停泊在回水湾不明不白起了火,一船的丝帛、大麻、土漆焚为灰烬。掌柜怨恨这是坟地散了脉气所致,一提起苟百都便黑血翻滚,提刀将八仙桌的每一个角都劈了。但逃得无影无踪的苟百都再没在北宽坪露面,只是高薪请了会“鬼八卦”的术土画符念咒,弄瞎了远在深山的苟百都的老娘的一只眼。

约摸三年,正是稻子扬花时节,掌柜在为其母举办了最后一个服孝忌日的当晚,与四姨太吵了嘴,闷在床上抽烟土,村人急急跑来说是在村前的稻菽地堰头见着苟百都了,苟百都一身黑柞蚕丝的软绸,金镶门牙,背着一杆乌亮的铁枪。问:“苟百都,你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苟百都把枪栓拉得喀啷响。问话人立即脸黄了:“噢,老苟当逛山了?!”苟百都说:“你应该叫我苟队长,唐司令封我队长了!”唐司令就是唐井,威了名的北山白石寨大土匪,问话人赶忙说:“苟队长呀,怎不进村去,哪家拿不出酒也是有一碗鸡蛋煎水呀!”苟百都说:“我等个人。”问:“等谁呀?”苟百都躁了,骂:“你多嘴多舌要尝子弹吗?没你的事,避!”掌柜听了来人的述说,跳起来把刀提在手里了,又兀自放下,一头的汗水就出来。掌柜明白了铺子遭抢、商船被焚的原因,也明白了当了土匪的苟百都在村口要等的是谁了,立时脸色黑灰,拉了四姨太就走。四姨太说:“我就不走,苟百都当年什么嘴脸,不信他要打我?!”掌柜翻后窗到后坡的涝池里,连身蹴在水里,露出的头上顶个葫芦瓢。直到苟百都在天黑严下来骂句“让狗日的多活几天”走了,来人方把掌柜水淋淋背回来。

又是一夜,人已经睡了,北宽坪一片狗叫。村口嘹哨的回报着苟百都又来了,是四个人四杆枪。掌柜又要逃,大门外咚地就响了一枪,苟百都已经坐在门外场畔的石磙子碾盘上。不能再逃的掌柜心倒坦然起来,换了一身新衣作寿衣,提上灯笼出来说:“哪一杆子兄弟啊?哎呀,是百都贤弟!多年了,让哥哥好想死你了,你怎地走时不告哥哥一声就走了?今日是来看哥哥了!”

苟百都说:“听说北宽坪来了几个蟊贼,唐司令要我们来拿剿的,蟊贼没害扰了掌柜吧!”

掌柜说:“有苟队长护着这一带。蟊蟊贼还不吓得钻到地缝去!来来来,把兄弟们都让进屋来,今日正好进了几板烟土好过瘾呀!”

苟百都领人进了屋,还是把鞋踢脱了仰在躺椅上,急去抽那烟土,抬眼却愣住了。四姨太从帘内出来正倚着门框,一腿斜立,一腿交叉过来脚尖着地,噗地就吐出一片嚼碎的瓜子皮儿。苟百都说:“四姨太还是没变样儿!我记得今日该是老太太的三年忌日,四姨太怎没穿了更显得俏样的孝服呀?”四姨太说:“百都好记性,知道老太太今日过三年?!”掌柜忙责斥女人没礼节,应给苟队长烧颗烟泡才是。四姨太仍是嚼着瓜子,款款地走近烟灯旁了,苟百都便伸手于灯影处拧女人的腿,女人一趔趄身子将点心盘子撞跌,油炸的面叶撒了一地。苟百都忙要去捡,四姨太说:“沾土了,让狗吃吧!”一迭声地唤起狗来。

苟百都在女人面前失了体面,脸色就黑了,说:“这虎儿还听四姨太话儿!”顺手抓过枪把狗打得脑门碎了。枪一响,满厅药烟,姚家上下人都失声慌叫,掌柜笑道:“打得好,咱们口福都来了!今晚吃狗肉喝烧酒,这狗皮你百都贤弟就拿去做了褥子吧!”

苟百都却懒懒地说:“今日不拿,你让人将皮子熟了,改日送到白石寨就是。”

熟好的狗皮送去,苟百都捎回的口信是:苟百都再不要掌柜的一分一文,只想和姚家认个亲哩,如果把四姨太嫁给他,掌柜也永远是苟百都的仁哥哥。

十天后,得了红帖的苟百都真的骑了一匹披着彩带的黑马来到姚家。苟百都就把四姨太抱上马背,自己也骑上去,回头对掌柜拱拳道:“仁哥哥留步吧!”四姨太却说:“老当家的,我要走了,夫妻一场,你不再来给我整整头吗?”掌柜突然老泪纵横,过来要抱了四姨太痛哭。女人却一口唾沫唾在他脸上骂道:“呸,老龟头,你就这么让姚家的一个跑腿的抢了老婆吗?!”掌柜昏厥在台阶上。

一匹油光闪亮的乌马像黑色闪电一般地驶过了北宽坪,晨霭浮动,河蛙乱鸣,丑陋而剽悍的苟百都在这个美丽的早上并没有奔上白石寨,他为巨大的快乐所激荡,纵马在河川道的石板路上无目的地疾驰。直待到火红的太阳一跃跳出山巅,马已经通体淌汗,他才揽了缰绳,往五十里外的老家而去。身子发热,那一顶黑绒红顶的礼帽不知滚落在了哪一丛草中,敞开褂子,风摆旗般地啪啪直响,而锃亮的长枪斜背身上,枪带已紧勒进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胸肌里。浑身被汗浸得热腾腾酸臭的汉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搂着面前的女人,女人像蛇缠住了一样无法动弹,先是不停地惊叫,再后便被颠簸和胳膊的缠裹所要窒息,迷迷晕晕,只剩下一丝幽幽喘吟。

“四姨太,”他说,“不!不不,你终于是归于我的娘儿们,你是我的老婆!你哭吧,闹吧,踢我的肚子,咬我的胳膊吧。我就喜欢你这个烈性子雌儿!你唾那老家伙一口实在解气!你这么闹着也实在解气!你知道吧,在我给姚家当使唤的年里,我每夜叫着你名字入睡,你可宁去抚摸狗不肯伸给我一个指头,现在你却是我的老婆了!”

女人从昏迷中知觉过来,她的后脖子被苟百都的嘴吻咬着,涎水湿漉漉顺脖流向后背,那一只蒲扇般粗糙的手扼着她的左乳,且有两个指头在掐着乳头。她知道她现在是一只小羊完全被噙在了一只恶狼的口中,在姚家十多年里,不能说没有吃好和穿好,但她厌恶着干瘦无力连胡子都不扎人的掌柜,她因此而使尽了执拗性子,摔碟打碗,耍泼叫喊,想象着她能在一种强有力的压迫下驯服和酥软,如今这土匪苟百都给了她这种强力,她却是这么恐惧和悲伤!往昔受她戏弄的人,面孔丑陋,形状肮脏,那么在往后,也就在今日的晚上,他竟要趴上自己的身上吗?她后悔在掌柜极度痛苦的决定后,她竟如释重负又怀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所发出的笑声,也后悔今天早上没有悄然遁逃或撞柱而死反倒顺从地被苟百都抱上马背!女人在这时,感觉却回到了姚家,可怜起那个瘦弱的财东姚掌柜了,遂一口咬住了扼着她左乳的那只手,血从嘴角流下来。苟百都一松手,她迅疾地扭转身,啪,啪,啪,将耳光扇在了那一张毛孔里溢着油汗的丑脸上,骂:“你是什么猪狗,你能娶我吗?你这洗不白的黑炭!你尿尿都是黑水!”

苟百都被这突兀的打击震住了,一时出现了在姚家跑腿时的下贱呆相。但刹那间,这土匪丢开了马缰绳,一手按住了女人的下颔,一个勾拳向她的腹部打去。这一拳打得太重了,女人呀地在马背上平倒了上半身,呼叫着,喊骂着,四肢乱踢乱蹬,苟百都按着,看见勾拳打下去时指上的戒指同时划破了肚皮,一注奇艳无比的血蚯蚓一般沿着玉洁的腹肌往下流,这景象更加刺激他的兴奋了,浑身肌肉颤抖着,嘿嘿大笑,像在案板上扼住一只美丽的野鹿,一刀刀割破脖子而欣赏四条细腿的挥舞,如逮住了老鼠浇上了油点着放开,看着在尖利的叫声中一朵焰火飘动。苟百都就这么慢动作地扯开了女人的裤带,剥开了女人的衣裤,将身子压下去。

马还在跑着,受惊似的几乎要掠地而飞。犬牙相错的山峰在跳跃中纷纷倒后,成群的蚂蚱于马蹄下溅来在枪托上留一个绿印而瞬息不见。苟百都张大了嘴发出怪叫,在女人的身上终于结束了自己一段漫长的历史,女人肚皮上的血也同时粘上他的胸毛,干痂成一片,揩也揩不掉。受到了从所未有的震撼的女人,如风中的柳树曾经左倒右伏,但就在几乎一时要摧折了之际,又从风中直立而起,无数的反复冲击中则不期然而然地享受了柳之柔软性能和死去又活来的快感。她终于在马放慢了步伐悠悠而行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作为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女人,再也没有了在姚家的掌柜面前的泼悍和任性,她说:“你真是个土匪!让我到河边去,我要洗洗。”

苟百都停住了马,放她而下,苟百都俨然已成为一个伟丈夫,并不防备她逃走,懒懒地看着头上的太阳闪耀光刺,看着女人走到河边双手掬水再让水从指缝漏下,银亮亮如撒珍珠。水里落着女人的影子,女人一定疑惑了水流得活活,而影子却长了吸盘的鱼一样静沉河底。她蹲下去,似乎在小解。却撩水洗起下身,像要把一切都洗掉。

这时候,河对岸的一条小沟里,山路上踽踽地走下来一个人。路细乱如绳。女人看了一眼,提了裤子又垂头洗脸,觉得那人是牵着绳从沟垴下来的。或是绳拉他而来的。但那人在河边站定了,惊疑地哦了一声,随之叫道:“四姨太!”

从水皮面上传过来的叫声并不高,且颤颤地如水溅湿了发潮发沉,女人却倏忽间蜂蜇一般地冷丁了,多熟悉的声音,又多陌生的声音,多少多少年里只有在睡梦里听到,醒来却茫然四顾而慢慢麻木淡忘以致重重遗失得没了踪迹的声音,如远山里吹来了一缕微风,如大海的深处泛上了一颗泡沫,她的一根神经骤然生疼了。她再一次看着那人时,马背上的苟百都已经认了出来,张狂喊道:“柳先生!咋就在这儿碰着柳子言你狗×的哥了!”

柳子言在喊声中看到了马背上背了长枪的苟百都,他要从河水面上跑过来的腿僵硬了,木桩似的戳在沙里:“是苟百都呀,听说你当粮子逛山了,是唐井的队长了,果然是!你这是往哪儿去呀?”

苟百都说:“柳子言,我告知你,我今日娶了老婆了,你该是第一个恭贺我的人!”

“娶了老婆?”柳子言看着苟百都在太阳下咧着金牙的嘴,他想戏谑了,“娶的是哪一位,能压了寨吗?”

“你瞧瞧,你叫过她四姨太的!”苟百都说。

女子已经立起身,隔河望着柳子言,望着依旧着长袍短褂背着褡裢的柳子言。他虽没了往昔的年轻,但英俊依然!女人张开了嘴,感觉到一颗心跳到喉咙了,噎了噎却并没有吐出来,她注视着柳子言听到苟百都娶了她的话后的表情,果然笑容陡然硬在脸上,喑哑了似的长久地没有说话,脚下的松沙在陷落,水汪上来湿了鞋面裤管,人明明显显地矮下去了一截。“柳先生!”她叫了一声,但她的耳朵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柳子言也没听到,却怔怔地瞧她一眼,那是多么悲惨的一眼啊!

“娶了四姨太?”柳子言对着苟百都,声音已变调了,“你是枪打了姚掌柜?!”

苟百都说:“娶亲是吉利事,怎么能杀人呢?好女人就不兴咱×吗?”

柳子言勾了头就走,却忍不住还看一眼河这边的女人,踉跄而去,石头就无数次地将他绊倒,绊倒了爬起来还是走。

艳阳下女人身子摇晃着返回来,说:“走吧。”牵着苟百都的手上了马背。苟百都笑骂一句“柳先生”,一松缰绳,嘬嘴吹着口哨,马噔噔噔地跑起碎步,伴响起风前的鸟叫,流水的鸣溅,再一揽胳膊重新要箍了女人的腰,女人突然锐声说:“我要柳先生!”

苟百都勒了马:“你要柳子言?”

女人反转了身来再说一句:“要柳子言!”更直直看着苟百都,随之噘了小嘴,将两道尖眉也翘挑了。粗悍的土匪在短暂的疑惑中为女人的变化无常的脾性开心了,这是真正成为自己老婆后的一种要强吧,在姚掌柜面前那种四姨太式的泼劲重演,是女人终于从哭闹而转为顺悦的标志吧?苟百都喜欢女人像烈马般地暴躁而在降伏过程中得到快愉,同时也喜欢在降伏之后,马时不时抖抖臀部,耸耸耳朵,或者毫无缘由地喷一个响鼻。“你要柳先生,看上他那小白脸吗?”他也来了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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