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性与圈层整合:公共文化建设的乡村本位*

2016-06-22 02:20:11宣朝庆韩庆龄
学海 2016年3期
关键词:阶层村庄农村

宣朝庆 韩庆龄

文化自性与圈层整合:公共文化建设的乡村本位*

宣朝庆韩庆龄

内容提要农村公共文化建设是关系到乡村秩序重建的重大议题。在经济分化的背景下,社会分层结构带来村庄公共文化的圈层化发展,农村社区出现价值异化和底层个体化闲暇的新特征。在公共文化供给中,土生土长的内生文化被错误定位而难以发挥现代性活力,政府与市场推动的输入型文化则存在时空错位的矛盾冲突。本研究通过对农村公共文化发生的结构基础与供给模式的双重考察,提出以纵向阶层互动式的多元组织为载体,村庄精英为承接主体,内在文化基因与外部输入资源相互联动的文化再造新模式,旨在以乡村本位的视角推动公共文化建设,探索乡村秩序重建的新思路。

关键词文化自性圈层整合公共文化乡村本位

问题的提出

公共文化作为社会成员共享的文化符号系统,对于构建社会共同体的信仰、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规范社会生活秩序具有重要意义,因此它是一个社会得以存在和延续的基本要素(荣跃明,2011)。在社会结构剧烈变迁的时代,面对文化断裂和社会冲突加剧,公共文化的建设与发展尤为重要。当前,中国农村在市场经济与晚期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刺激冲击下,经济分化导致村庄价值系统异化,“商品化”与“低俗化”全面渗进农村文化领域,农民价值世界坍塌,农村公共文化呈现式微和变异趋势,社会秩序发生裂变,引起政府和学术界对该问题的关注和研究。

早在1990年代,费孝通(2014)就注意到社会变迁给农村文化造成的深刻影响,他看到部分富裕起来的乡村,群众在使用机械代替人力后,无所事事,走到赌博的路上去,提出农村文化建设的问题。不少社会调查发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民个人或家庭提供的私性文化活动较为丰富,而政府或组织提供的公共文化活动却日益式微(吴理财、夏国锋,2007)。所以,农村公共文化服务很快成为政府关注的重要问题。2006年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明确提出,要加强城乡公共文化服务,完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但是,受传统公共文化服务供给模式的制约,公共部门垄断情况严重,政府仍是主要的公共文化服务提供者,商业型供给和志愿型供给方面还有待发展,政府主导、公众参与、市场竞争、有机结合、多元共治的公共文化服务模式还没有建立起来(周晓丽、毛寿龙,2008)。相应而言,农村公共文化服务也没有建立起政府、企业和第三部门多中心治理主体互动合作的供给模式(李少惠、王苗,2010)。政府主导型公共文化服务重视“送文化”,轻视“种文化”,造成农村公共文化服务内生机制得不到培育,本土文化资源得不到发掘和培养(李少惠、崔吉磊,2007)。因此有不少研究者建议,应强化乡村两级文化服务组织的服务能力,发挥“中农”的文化承接功能(李祖佩,2013),发挥老年人协会、农民合作社等社会组织或民间团体的力量(郑风田、刘璐琳,2008),创设文化专项资金并对接农民文化组织(韩鹏云,2015)。同时,还有部分学者提出,农村公共文化发展的目的,是要通过农村娱乐活动等方式,增加农民之间的公共交往,在交往中获得人生体验,恢复农民生活的主体性价值(贺雪峰,2005);培育农民的公共理性或公共精神(吴理财,2015)。不难看出,当前的研究中表现出一种共同的价值取向,那就是以乡村为本位来审视农村公共文化建设的困境与出路。

乡村本位是中国农村社会学一贯坚持的重要传统,可以追溯到梁漱溟、费孝通等先贤的筚路蓝缕之功①。乡村本位是以农村、农民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去体认乡村与外部环境的基本关系,以发现和培育乡村发展的内生性机制作为问题解决、政策创新的基点。从乡村本位来看,农村的公共文化自有其传统,具有自足的“文化自性”②。文化自性的存在,使文化可以随时代与社会环境变化而有所损益,通过主动吸收或被动植入,既融会又转化,创生出新的形式与内容。由此观之,农村公共文化是一定地域内的乡民基于长期同质化的生活体验,依托村庄生活情境或实体组织,创造出来的与当地社会生产、民风习俗、自然环境等因素契合,具有价值生产能力的文化谱系。参与成员之间通过集体互动,产生情感共鸣,完成共同体意识和公共价值的再生产,推动实现村落社会整合。同时,乡村本位的公共文化建设要认识到,社会分化已是乡村的主要特征,这种分化在社区内部主要表现为职业分化和贫富差距,在社区层面则表现在乡村社区之间的差异性或多样性。因此,本文试图从社区内部的阶层分化和时空变迁入手,结合实地研究③,探讨农村公共文化式微的结构性原因,并从农村自组织建设的角度进一步思考公共文化的载体和创新机制问题。

阶层分化与村庄公共文化的式微

(一)个案村庄的经验介绍

黄村位于浙江省绍兴市嵊州市(县级市),村庄有600多年的历史,全村218户,651人,耕地350亩,山地600余亩,以花木和桃形李种植为主要产业。村庄内部设有个私工业园区,以家具厂、机械厂、服装织造厂为主,共有十余家村庄企业。另外,当地餐饮业发达,黄村有近20户村民在全国各地做小笼包生意。黄村属于半工半农型村庄。鲁村位于浙江省诸暨市,包括两个自然村,村庄总人口约900人,320户,400亩水田。鲁村以五金产业为主,村庄内部多家庭小作坊,是典型的工业型村庄,村庄外来务工人员截止调查时约110人,本地村民一般在镇域范围内就业。黄村和鲁村都属于发达农村,村庄内部基本具备了城市生活的基础条件,相比较中西部地区人财物的外流,当地是人员流入的地区,村庄内部外来务工者多,本村外出人员退休后倾向于回村养老。探讨该地区文化供给中的利弊得失,对高速城镇化进程中其他乡村地区尤其是城郊农村的文化建设,无疑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黄村的社会分层结构

鲁村的社会分层结构

注:由于村庄经济分化严重,村民年收入之间的跨度相应较大,缺乏连续性。

我国东部沿海地区,从1980年代开始就进入了高速的工业化发展阶段,市场嵌入带来高速经济发展的同时,村民职业走向多元,经济分化日趋明显。内发型的乡土产业使得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遵循科层体制的分配逻辑,资源占有量的多少直接决定了村民在村庄的社会位置。当前,村庄的经济分化在社会生活层面的直接表现就是社会分层④。笔者综合考量村庄的整体经济情况和村民的认知感受,按照收入水平和收入来源(职业类型)将村庄群体划分为巨富阶层、富裕阶层、中间阶层、普通阶层和贫弱阶层。

黄村和鲁村两个案村庄的类型虽有差异,但是村庄阶层分化的界限都很明显,家庭年收入的差额跨度大,对于以阶层为主要变量的问题研究有一定的典型性。两村的巨富阶层和富裕阶层的比例约占1/4,巨富阶层均经营规模较大的企业,年收入在100万以上,业务关系多在村外,且多在村外生活;富裕阶层则多为中小企业主,年收入在50-100万左右,约一半的群体居住在市区。巨富和富裕阶层虽倾向于在周边的县市居住,但他们却需要在村庄熟人社会的范围内获得财富赋予的价值和意义,村庄依然是他们文化生活的重要场域。中间阶层和普通阶层是村庄生活的主体,他们多为村庄中的种植大户、小作坊主或工薪工人,两阶层共占到村庄总数的70%。村庄极少数的贫弱阶层多由劳动力残疾或丧失劳动能力的特殊家庭组成,年收入在5万以下,当地就业机会多,非劳动力方面的缺陷一般不会陷入村庄底层。

中国阶层研究的传统多是在类型学和统计学的意义上,进行阶层现状的描述分析及其影响因素的探讨,少有阶层互动与阶层关系的研究。在我国现代化转型的关键时期,社会阶层的总体性描述可以展现社会分化的多方样态,但静态的结构铺陈终难表达各阶层之间的动态关联,以致有学者提出阶层研究应该实现从“实体论”向“关系论”的转向(仇立平、顾辉,2007)。文化活动和文化消费是表现阶层距离和建构阶层界限的重要载体。本文力图在村庄经验中,展现各阶层内部及其阶层之间的交互作用,呈现村庄阶层分化的动态过程,进而找到村庄公共文化式微的结构本源。

(二)阶层分化背景下的圈层文化

在阶层分化的社会结构中,巨富和富裕阶层的群体形成了基于业务合作和趣缘关系的圈层文化。同一圈子的成员之间相互称兄道弟,圈子的结构稳定性取决于彼此之间的利益纽带,而经济资本是阶层流动的首要因素,正如鲁村处于巨富阶层做太阳能接管生意的任某表示“没有几百万上千万,谁敢在这个圈里玩”。在布迪厄看来,日常消费中的文化实践,从饮食、服饰、身体直至音乐、绘画、文学等趣味,是行动者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和等级的表现和证明(Pierre Bourdieu,1984),即文化惯习是阶层位置的主要区隔标志。在当地的村庄中,富裕阶层多在市区购物或出国购物,村庄里的小超市主要满足普通村民的日常需要,超市的老板表示“在村里买东西的都是穷人,富人买包盐都去市里买,在村里买东西掉身价”。此外,黄村的花木经纪人经常聚在一起打麻将,鲁村的五金老板则经常在闲暇时一起品下午茶、钓鱼、外出旅游等,村庄里的退休老干部则经常组团出国旅游。该群体具备闲暇娱乐的时间和物质资本,倾向于模仿城市中产阶级的休闲方式安排自己的娱乐活动,形成了独特的圈层文化,与普通村民的消费和闲暇区别开来。

基于社会分层形成的圈层文化,不仅表现在日常消费和休闲娱乐方面,在人情等仪式性的社区互动中,表现为更为明显的文化区隔。婚丧嫁娶本是村社内部的公共事件,村庄巨富阶层和富裕阶层怀着攀比炫富和地位展演的心理动机,往往大操大办。比如,婚姻缔结不拼彩礼拼嫁妆,嫁女儿陪嫁四根金条,外加二百万或以上的现金;酒席不要随礼,规模上达百桌,海参、螃蟹等贵重菜品成为标配,等等。巨富和富裕阶层内部形成的强有力的社会竞争,不断刷新高村庄仪式性人情的消费标准,使村内形成笼罩式的结构性压力。中间阶层为了不滑入村庄下层,或为了强化、巩固和向上晋升自己的阶层地位,不得不按照与自己的财富比例不相称的富裕阶层的规格参与人情互动,深陷结构紧张之中。普通阶层和贫弱阶层则无力仿效和参与其中,在村庄里越来越趋于边缘和底层位置。阶层分化造就的圈层文化使由血缘和地缘关系规约的人情圈范围走向货币规约,传统仪式性人情发挥的社区整合功能也变异成阶层地位和身份的大展演。

在村庄上层圈层文化流行的背景下,普通阶层和贫弱阶层的文化生活则展现出悖论性的个体化闲暇的特征。随着现代性因素进入乡村和家庭结构的核心化转型,私人空间逐渐崛起,文化生活的个体化转型本是社会常态,但是当地普通阶层和贫弱阶层的个体化闲暇不是该常态塑造的结果,而是无力参与村庄主流文化活动而被动退缩的表现。对于该阶层的村民来讲,白天忙于工厂做工或田间务农,晚上回家则主要是休息和处理家务,生活重心是维系家庭生计,难有村庄上层的闲暇时间和娱乐成本。村庄中普通家庭的老年人群体,在劳作之余更倾向于选择自娱自乐式的休闲,听收音机、看电视、念佛是老人的主要文化活动。巨富和富裕阶层建构了村庄中的文化标准,形成村庄视域中的文化霸权。普通阶层和贫弱阶层的文化活动则处于质与量双重贫乏的状态,他们的精神生活几乎空白,生活压力只能在自我封闭中承担和消解。

在阶层分化的背景下,原有的乡情、亲情、尊老敬老、邻里互助等文化价值处于萎缩态势,巨富和富裕阶层引导的圈层文化塑造了新的价值观和秩序,这一价值观和文化秩序均建立在强大的经济、社会资本决定的社会结构之上,是围绕该阶层位置的生活方式和闲暇娱乐建构的行动和话语体系。由于村庄中缺乏将各阶层串联起来纵向互动交流的平台,文化区隔作为圈层文化的伴生产物,构成了阶层分化再生产的投入要素,进而加速了村庄社会分化的进程。同时,处于社会结构顶层的巨富群体,更加肆意地按照私人兴趣和意愿制造各种令人可望不可及的文化景观。中间阶层处于上下撕扯的压力之中,普通阶层和贫弱阶层则被甩出村庄的文化生活和社会交往,这是在隐性的对比和参照中,富裕阶层之下的村民被动做出的文化选择。可见,在阶层关系的交互影响中,乡村文化发展的方向不是遵循整合路径,而是进一步分化的逻辑。在此背景下,普通阶层和贫弱阶层普遍看不惯村庄富人群体的诸多举动,村庄里形成了较为严重的阶层对立和积怨的情绪,文化系统的失衡无形中增大了基层治理的难度。

综上所述,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地区的经济分化日趋明晰化,社会结构和利益主体的多元化带来多元的文化需求。然而,社区层面的公共文化系统,不但没有创造出整合巨大经济社会分化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反被经济分化产生的阶层文化区隔日益侵蚀,导致村庄公共文化萎缩,私人性的圈层文化成为村庄主流。在公共文化和私人文化严重失衡的背景下,公共文化系统难以在精神层面为村庄生活的主体阶层提供动力支持,难以缓解普通村民在以经济资本为标准建构的阶层位置中产生的结构紧张和社会焦虑,村庄主体阶层面临价值和信仰危机,这是当前农村公共文化建设亟需解决的根本问题。

时空差异与村庄公共文化的供给

在吉登斯看来,时空关联是社会生活生产和再生产的根基(安东尼·吉登斯,1998)。将时间和空间要素纳入社会生产的序列中,作为社会事实和对象的重要影响变量,已经成为社会学研究的重要理论和方法论。社会的一切结构性和过程性的变迁,不仅是在时空维度上进行的,而且时空变化构成了一切社会变化的最基础的层面(景天魁,2013)。因此,从时空差异的角度来看阶层分化背景下村庄公共文化的变迁与供给,既可展现公共文化宏观的结构机制的演变,也可理清微观的要素构成基础的变革,是农村公共文化建设的抓手所在。

(一)村庄自发型供给:时空延续的内生型文化

村庄公共文化是一定地域内的乡民长久互动的积淀。在特定的时空区域中,村民共享的生活传统不断反复,形成经验累积,沉淀下来的村社成员之间不言自明的例行化认知和行为模式,便是宏观层面的村庄文化。环境空间为文化生长繁衍提供具体情境,“每一种文化都具有某种形式的标准化空间标志,它表明特殊的空间知觉。”⑤社会时间则是文化记忆的串接链条,它将特定空间内的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文化体验连续起来,并应社会发展和群体需要,适时调整文化形式与内容。村庄公共活动和仪式性事件是村社文化传统的具体表现载体,黄村延续到1990年代的石寺庙会是时空延续的内生型文化的典型代表。

黄村的石寺供奉的是村庄始祖,是村里历史最久和香火最旺的庙宇。每年农历2月12日是村民记忆中一直延续下来的庙会,从2月10日开始,周围村子、相邻乡镇的农户都来黄村石寺周围的两条大路上买卖农具,去庙里上香祈福,相互走亲访友。石寺庙会前后持续5天,这几日黄村村民都要负责接待外村来的亲朋好友,负责他们的食宿,家里的客人越多越有面子。庙会当天会伴有村民自发组织的踩高跷、舞龙舞狮的表演,晚上有村委会牵头组织的越剧表演。高跷是当地传统的民俗活动,大集体时代村里曾有专门的高跷表演队伍。越剧也是黄村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越剧界名人尹桂芳就出自该村,村里许多老人有该方面的演艺才能。庙会是和春节同等规模的节日盛会,起到定期激活村庄里各种传统文化形式,并调动起文艺能人的积极性的作用。

黄村庙会作为时空延续的内生型文化传统,其发生时间和延展空间都是文化生成和社会关系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庙会开始在春耕时节,与农业生产有很强的契合性,农业活动需要在此时添置农具,农民也恰有闲暇时间休闲娱乐;在庙会公共仪式的世代重复中,可以唤起村民共享的集体信念和村社的成员意识。从社会空间来讲,庙会物资交流的功能与当地以农业为主的生计模式相符合,同时庙会是跨越阶层之间的大互动,村民与亲朋在走家串户的吃饭仪式中加强情感沟通和关系整合。从精神空间角度看,庙会也发挥着联系世俗社会与神圣世界的精神纽带功能,乡民在求神祈福中获得此岸生活的安慰与动力。但遗憾的是,1980年代地方政府认为庙会界是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民间活动,把庙会改名为物资交流会,后又因物资交流会形式的庙会活动堵塞交通而被直接取消,村民对此颇感惋惜。

在特定的时空境遇中产生的内生文化传统,有其自身的延续惯性和生长活力,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它与地方生活始终是一个共生互嵌的系统,在一定程度上是乡土规范的补充和表达。但在当前,内生文化的发展困境重重,它们或被直接忽略,缺乏传承延续的机制和有效的资源扶持,导致地方特色的文化传统走向消亡;或被过于市场化包装,工具性地利用,演变成用于交易的文化商品,造成原生文化越趋远离农民生活的悲剧。有研究表明,许多地区文化产业的发展非但没有延续乡村文化的生命力,反而将传统民俗商品化,使传统文化越来越远离本真面貌(刘晓春,2008)。黄村的庙会属于另外一种情况,它被批判为保守落后的文化形态而被废止,结果破坏了村庄天然的社会信仰,导致内生文化被人为断根。简言之,村庄内生文化的挖掘和保护工作存在诸多欠缺和不足,内生文化的活力和现代性因素远远没有激发出来。

(二)政府与市场主导的文化供给:时空错位的输入型文化

最近十年以来,各级政府加大了对农村公共事业的投资,但农村文化建设并未取得预期的效果。乡镇文化站作为与村庄直接对接的文化服务组织,多是从服务上级检查的“文本型文化建设”入手,文化建设的思路和方法存在“时空错位”⑥。“时空错位”在农村公共文化供给中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复归七八十年代村庄流行的文化形式,二是按照城市精英文化的标准建设村庄文化。

从黄村和鲁村的经验来看,在大集体时代,村庄里的文化活动主要是生产队里的生产比赛和露天电影等大众化的娱乐方式。1980年代中后期,随着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电影受到冷落,放映电影的热闹场面退温,乡里的电影放映设备被尘封,各村放电影的露台也挪作他用或拆除。2008年,为了加强乡村文化建设,乡镇文化活动恢复放电影,由省里文化局拨款给电影公司,由电影公司安排具体事宜。电影公司往往会在每乡镇雇佣一名电影放映员,每月每村放一场次,播放比较时兴的大片。但是,村民对电影的热情已无法重新拾回,电影下乡只有放电影的人在空播空放。此外,黄村所在的金镇,从2000开始陆续在各中心村庄推行文化大礼堂建设,乡镇范围内举行各种主题的文艺汇演,包括排舞、小品、合唱、戏剧等节目形式。金镇王村排舞表演队的12名妇女,其中有9人家境殷实。

当前政府与市场主导推动的放电影、送戏下乡之类的文化活动,忽略了社会空间的基础变革、主体需要的变迁,从而导致文化供给的时空错位。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农民早已不再满足于单调简单的文化生活,新鲜和猎奇心理成为新的文化驱动,单纯的回归大集体时代的文化形式,自然不会赢得农民群体的欢迎。同时,文化大礼堂、文化书屋之类的精英文化建设路线,则是用城市文化的要素重构农村文化的典型做法,漠视农村社区与城市社区在空间属性和生产生活复杂性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别,结果参与该类活动的多是村庄富裕阶层,他们有时间参与日常排练并到处巡演,也有资本外出学习演艺技能,而作为村庄主体的中间阶层和普通阶层一般难以参与到这些带有城市文化、精英文化特征的活动之中,在村民精神生活改善方面作用甚微。因此,把城乡文化的历史存在基础进行单向度的时空压缩,将城市文化种到农村小区,自然难以遍地开花。

总起来讲,农村文化建设作为公共服务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当前主要依靠政府和市场供给,它们在重新型构农村文化(吴理财,2011)的同时,也存在诸多弊端。这主要表现在:以政府主导的项目制供给方式,多遵循打造亮点的行政逻辑,文化建设的媒介、形式、硬件设施倾向于“一刀切”,往往难以细致甄别村庄实际的文化需要,忽视村庄主体的文化诉求;以市场为主导的盈利性供给方式,则遵循利益最大化的资本原则,在具体的文化公共品提供中容易诱进低俗成分。简言之,在传统断裂、圈层分化、供给不足等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农村公共文化已经发生了“自性危机”,文化建设的时空错位正在酝酿出无尽的“乡愁”,这种情况在农村具有普遍性。

农村公共文化建设的乡土化路径

在现行的农村公共文化供给模式下,村庄自发型的供给方式基本失效,内生文化往往被错误定位,扶持不足,或畸形发展,而输入型文化则存在对城乡文化发生的时空属性进行单线压缩与错乱混淆的矛盾冲突。一种文化事实必须在它所处的系统中进行分析(赖特·米尔斯等,1986),农村公共文化建设应回到乡村本位,以本乡本土的文化基因为根,以乡村自发为动能,以乡村组织为载体,重建村庄生活秩序。

(一)建立纵向阶层互动式的多元组织与公共空间

公共空间既是具体的公共性文化活动发生的基础环境,也是抽象的村庄价值文化形成的空间载体,良性互动的公共空间是建立和谐有序的乡土社会秩序的关键。依托组织建设重塑公共文化空间基本成为学界共识,但是组织建设如何在阶层分化的背景下,有效连接各阶层群体却是前人研究所忽略的地方。在笔者看来,可以通过纵向阶层互动式的多元组织建设来建立社区文化网络,以此实现组织在各阶层之间的串接作用。

具体而言,建立社区居民可以自由进入并进行各种思想交流的公共场所,⑦以村民共同利益为核心提供各阶层村民互动的空间和平台,如黄村2008年建立的农民培训学校就不失为一种好的尝试,种植大户、花木经纪人、普通农户可在课堂上一起交流花木种植中出现的技术难题和日常管理经验,有利于促进村庄的阶层整合;也可以增进村民非经济性的文化福利为核心,成立各种兴趣协会、妇女协会、老年人协会等,让兴趣技能、生理上的群体属性取代经济资本,成为村庄文化活动分区的新标准。同时,建立社区整体层面常规性和普遍性的制度化组织和活动形式,比如可仿照宗族地区成立红白理事会组织,个体家庭的婚丧嫁娶在社区公共层面上操作执行,抑制私人规则的泛滥,建立村庄统一的规范和标准,形成村庄公共生活中去阶层分化的机制,使组织网络成为沟通联系各阶层村民之间的桥梁。

(二)通过组织塑造村庄内生的文化引导力量

社区文化领袖是农村文化建设的领军人物。当前,在经济理性主导的农民生活世界中,出现了“唯富是尊”、“笑贫不笑娼”等价值扭曲现象,传统的文化网络解体,地方社会规范失效,同时以现代法律为核心的治理体系还没有完全确立起来。在这样的基础环境中,老党员、退休干部、乡村老教师等村庄内生的文化建设骨干,不再具有传统社会网络中身份属性赋予的社会权威,难以在村庄文化建设中发挥余热。在此,借鉴传统的乡建举措,通过上文所述的纵向阶层连线式的多元组织来调动村庄内生的文化领导力量,不失为有效的尝试。因为组织系统不仅是应对变迁、防御社会风险的成员保护机制,也是社区文化领袖权威生产的平台。当作为个体的村庄精英以组织人格参与社区文化管理时,代表的是社群的整体利益和共同福利,既可调动村庄精英自身的服务热情与底气,也可消解少数边缘人的不配合行为。当个体以组织成员的身份嵌入社区活动时,不仅具备组织赋予的社会权威性,也具备组织社区活动的合法地位。所以,以组织形式将内生的村庄精英聚合起来,形成村社中有自主性的文化引导力量,无疑是村庄公共文化复活的关键。

(三)激活时空延续的文化自性

在当前农民文化需求多元化的背景下,亟需建立政府、市场、村民自组织三位一体的文化供给体系,即以政府为主导,加强对基层市场的文化监管,同时重视民间文化团体的创新力量。重要的是,各文化供给主体在乡村文化建设的过程中,要努力找到并激活时空延续的文化自性,包括传统的文化类型、组织资源和制度资源等。从宏观角度讲,在全球化进程加速的今天,经济的趋同发展并不能抹平族群文化的差异,文化自性起到生命基因的作用,仍然是国族分野的重要标志。从微观视野来看,内生的文化活动因扎根于地方社会的文化自性,而不会脱离农民的娱乐兴趣和文化需求,该类型的文化活动自然会唤起农民参与的积极性。在传统的带有乡土习俗的文化互动中,村民之间的互动中也可产生亲切感和群体认同意识,增加对村落社会的归属感,有利于推动各阶层的社会整合。

为实现上述目标,对戏曲、腰鼓、高跷等内生文化和庙会等传统民间习俗要准确定位,既不能秉持“城市文化中心主义”的观念来评判乡土文化,更不能用所谓的先进现代文化来打败或是包装农村本地文化。我们应该意识到,尊重村庄的历史传统是文化建设的前提,只有时空延续的内生文化才能给民众带来“历史感”与“当地感”的时空归属和生活体验,正如吉登斯所言“传统是必须的,而且总是应该坚持,因为它们给生活予连续性并形成生活。”⑧这些原汁原味的乡土文化,是实现社区价值和日常规范持续生产的载体,也是村落共同体实现内部整合的重要依托。

结语

农村公共文化建设是社区永葆活力的助推剂,稳定而富有活力的乡村社会,是中国现代化顺利转型的基础保障。闫云翔通过东北下岬村的经验,认为私人生活的变革导致的村庄公共文化的衰落,是非集体化后,国家对地方社会干预减少的结果(闫云翔,2006),这是对我国体制转轨时代农村公私领域失衡的原因总结。本研究引入阶层分化的视角来分析现代化转型时期农村公共文化活动的典型特征,发现经济分化带来的社会阶层结构巨变,是当前农村社区文化式微的结构本源。在浙江等发达农村地区,社会分化日趋加剧,导致村庄阶层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明晰,在经济理性驱动的社会分层结构下,阶层文化排斥和私人文化的圈层化发展,使村庄集体互动局限在各阶层和圈子内部,公共文化呈现出文化区隔的态势,村庄主体阶层的日常生活世界面临价值危机。但是,在公共文化供给中,供给主体忽视了文化生产的乡村本位,对文化系统的发生发展和变迁基础认识不足,没有找到打破文化区隔的关键抓手。

基于对村庄公共文化建设的综合把脉,本研究提出了乡村本位的文化建设模式,力图摆脱乡村文化建设过度依赖政府和市场供给的弊端。反思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把农村公共文化当成一种公共产品,由政府或市场予以提供,是经济学的公共物品理论在文化领域滥觞的结果,是文化产业化的一种体现,往往忽视乡村在文化需求上的差异性,因此需要以乡村本位予以修正或完善,以内生文化为基础,以外在的文化供给为辅助,做到农村公共文化的培本固原,生化更新。

就具体落实而言,乡村本位的文化建设,需以去阶层分化的纵向多元组织为载体,调动村庄主体阶层的文化热情以实现阶层间的文化互动。同时,激活时空延续的文化自性,从传统文化资源中寻找整合元素以吐故纳新,以兼顾农村文化生产的时空连续性和文化主体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实现农村公共文化的创新发展。在现代性转型和伦理变迁的背景下,文化建设的核心目标并非前人所述的从技能角度培育新型农民,而是发挥文化建设的非物质性福利,弥合经济分化带来的社会张力,重塑农民价值世界更为重要。这是当前农村公共文化建设的时代要求。

①费孝通曾将中国社会的特征高度概括为“乡土中国”,包括:高度依赖土地的农业社会,世代定居安土重迁的不流动社会,相对孤立封闭的村落社会,互相熟悉而又信任的熟人社会,重规矩轻契约的礼俗社会。(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②周瑾认为,文化自性就是文化传统的基因,或者本质规定性。文化自性在历史的长期发展依据某些核心价值逐步沉淀而来,成为具有基因性质的存在,是文化传统的根性所在。(周瑾,《文化自性与文化自觉》,《中国文化报》2012年12月4日)

③本文的经验材料分别来自2015年7月2日-7月26日于浙江绍兴黄村和2014年3月20日-4月10日于浙江店口鲁村的调研。文中出现的人名、地名均按学术规范进行了匿名处理。

④经济因素一直是阶层划分的重要影响因素,马克思的阶层划分因其经济决定论色彩而备受争议,后来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综合社会声望、经济收入、职业类型的三位一体的分层标准得到学界普遍认可。本研究中的社会阶层结构的划分是根据当地村民生活境遇中的分类标准,在村庄价值异化、经济理性占据上风的环境中,“有没有钞票”覆盖了社区声望和道德品质,经济资本成为首要的阶层区分指标。

⑤[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三联书店1998年,第17页。

⑥“时空错位”的概念最初源自吉登斯对时间和空间的不匹配和错乱交织的理解,他认为行动者由于某种内外在因素被滞留或沉溺于时间或空间的状态中时,就会被时空“羁押”,形成时空错位。(见夏玉珍、姜利标《社会学中的时空概念与类型范畴——评吉登斯的时空概念与类型》,《黑龙江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

⑦曹海林将公共空间界定为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指社区内的人们可以自由进入并进行各种思想交流的公共场所;二是指社区内普遍存在着的一些制度化组织和制度化活动形式。出自曹海林:《乡村社会变迁中的村落公共空间——以苏北窑村为例考察村庄秩序重构的一项经验研究》,《中国农村观察》2005年第6期。本文提出组织建设路径的参考依据。

⑧[英]安东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周红云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2页。

参考文献

1.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SocialCritiqueoftheJudgementofTaste,Translated by Richard Nic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p.1-7.

2.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李猛译,三联书店,1998年。

3.韩鹏云:《中国乡村文化的衰变与应对》,《湖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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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少惠、崔吉磊:《论我国农村公共文化服务内生机制的构建》,《经济体制改革》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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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晓春:《谁的原生态?为何本真性——非物质文化遗产语境下的原生态现象分析》,《学术研究》2008年第2期。

11.赖特·米尔斯、塔尔考特·帕森斯等:《社会学与社会组织》,何维凌、黄晓京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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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周晓丽、毛寿龙:《论我国公共文化服务及其模式选择》,《政治学研究》2008年第1期。

19.郑风田、刘璐琳:《新农村建设中的农村文化:现状、问题与对策》,《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责任编辑:毕素华〕

*本文系南开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重大项目培育计划(NKZXZD140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宣朝庆,南开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韩庆龄,南开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天津,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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