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杂志与文艺复兴

2016-06-17 19:23张耀杰
粤海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章士钊新青年钱玄同

张耀杰

1915年9月15日,由上海群益书社印制、陈独秀主撰主编的《青年杂志》创刊发行。从第二卷第一号开始,这份杂志定名为《新青年》。1918年1月,《新青年》在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陶孟和、沈尹默等北大同事的积极配合下转型复活,很快创造出民国史上第一同人刊物的品牌效应。随着陈独秀被北京大学变相免职,进而直接介入政治活动并且收回主编权力,短暂辉煌的《新青年》在内忧外患中走向终结。

一、创办《青年杂志》的陈独秀

《青年杂志》创刊伊始,是以章士钊主撰主编的《甲寅杂志》的姊妹刊物的精神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其主要作者直接来自《甲寅杂志》,其借以招徕读者的通信栏目,更是对于《甲寅杂志》的直接移植。

由于抵制袁世凯称帝的“护国战争”全面爆发,《青年杂志》出版第一卷共六期之后停顿了七个月时间,1916年9月1日出版第二卷第一号时,正式定名为《新青年》。正是在这期杂志中,刊登了胡适用白话文翻译的俄国小说《决斗》。在10月1日出版的第二卷第二号的通信栏中,刊登有胡适与陈独秀关于“文学改良”和“文学革命”的来往通信,胡适在来信中对于白话文的大力提倡,为《新青年》的话语宣传,提供了一个最具操作性的切入点和突破口,从而引出这份杂志脱胎换骨的转型复活。

随着袁世凯因病去世,“护国战争”戛然而止。重新改组后的北京政府,对于新闻出版事业的管制趋于松懈,在1913年的“二次革命”期间遭受通缉的章士钊,不仅恢复了国会议员的身份,而且成为致力于调和南北双方政治势力的政治明星。在这种背景之下,陈独秀在《新青年》的通信栏中通过一系列真假难辨的读者来信,进一步渲染《甲寅杂志》与《新青年》密不可分的传承关系。

1917年1月,由于出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而准备把《新青年》由上海迁至北京的陈独秀,在致胡适信中替《甲寅》约稿说:“手书并大作《文学改良刍议》,快慰无似。……蔡孑民先生已接北京总长之任,力约弟为文科学长,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之。……《青年》《甲寅》均求足下为文。”

这里所说的《甲寅》,已经不再是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发行的《甲寅杂志》,而是于1917年1月28日在北京创刊,由章士钊、李大钊、高一涵、邵飘萍等人负责编撰的《甲寅日刊》。然而,陈独秀毕竟是一位个性极强的革命党人,《青年杂志》及《新青年》在与《甲寅杂志》及《甲寅日刊》保持表面近似的同时,其相关言论的价值指向,偏偏是对于章士钊以调和为基调的民主宪政理论的颠覆否定。借用章士钊的话说,陈独秀的为人,就像是一匹“不羁之马”,“奋力驰去,不峻之坂弗上,回头之草不啮,气尽途绝,行同凡马踣”。

1914年5月,《甲寅杂志》创刊于日本东京,章士钊在《本志宣告》中高调宣称:“吾人”今后“惟一的觉悟”是“政治的觉悟”,强调要用“条陈时弊,朴实说理”的办法批评时政,阐发“政治根本之精神”。《青年杂志》以“本志编辑部”名义发表的《社告》,所标榜的却是另一种“惟一的觉悟”:“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

在同一期的“通信”栏中,有王庸工与陈独秀关于“国体”的讨论。陈独秀在回信中全面批驳了“筹安会诸人”要求改变共和体制为君主立宪制的种种理由,进而赋予《青年杂志》以注重思想改造而不是政治批评的编辑定位:“盖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批评时政,非其旨也。国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觉悟,直无非难执政之理由。”

到了《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六号的首篇文章《吾人最后之觉悟》中,陈独秀更是把所谓的“根本之觉悟”,极端绝对化为凌驾于“政治的觉悟”之上的登峰造极的“伦理的觉悟”:“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最初促吾人之觉悟者为学术,相形见绌,举国所知矣;其次为政治,年来政象所证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残之势。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此而不能觉悟,则前之所谓觉悟者,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惝恍迷离之境。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

《青年杂志》与《甲寅杂志》的最为重要的区别,就在于章士钊注重于公共领域中人力所及并且可供操作的法律条款及政治制度的建设改良;陈独秀所着眼的,却偏偏是私人领域中人力所不可及也不能及的所谓“伦理的觉悟”。陈独秀在答复王庸工的书信中所说的“国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觉悟,直无非难执政之理由”,通过把私人领域的“思想”与公共领域的“执政”混为一谈,无形中抹杀了西方现代社会一整套的逻辑严谨、层级分明的价值谱系和制度安排,从而为自己继续像孔子、孟子那样扮演中国传统的家族农耕及皇权专制社会政教合一、神道设教的文化教主及精神领袖,提供了绝对正确的神圣理由。

从这个意义上讲,陈独秀及《新青年》的部分作者打着所谓民主与科学的外来旗号反孔批儒,其实就是自相矛盾地运用孔孟儒学的以德代法、以德治国的本土思维,来颠覆取代孔孟儒学的权威地位。可惜的是,喜欢嫖娼狎妓的文科学长陈独秀,恰恰在所谓“伦理的觉悟”的个人私德方面失足打滑,直接导致以蔡元培为首的号称是“某籍某系”的浙江籍北大同事,对于他的变相免职。

二、《新青年》杂志的转型复活

《甲寅杂志》的编撰人员,主要是以章士钊为核心的湖南及安徽籍人士,只是由于曾经留学英国的章士钊名重一时,才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力。限于陈独秀当年并不强大的个人魅力,初创阶段的《青年杂志》,几乎是一份以普通中学生为阅读对象的地方性中英文读本,其中有名有姓的撰稿人,大多是陈独秀的亲朋好友。

翻开《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的目录,排在最前面的是以“本志编辑部”名义发布的《社告》,接下来是陈独秀的《敬告青年》《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除此之外还有陈独秀的两篇译文《妇女观》《现代文明史》。署名“一青年”的“英汉对译”《青年论》,署名“记者”的《国外大事记》《国内大事记》以及“通信”栏目中的“记者”回信,同样是出自陈独秀之手。其中所穿插的高一涵的《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汪叔潜的《新旧问题》、陈嘏译自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说《春潮》、李亦民的《世界说苑》,只是对于陈独秀的相关文字的陪衬点缀。

1917年8月,《新青年》在出版第三卷第六期之后,一度陷入停顿之中。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每期只能印刷发行1000本左右,上海群益书社因赔钱太多而不愿意继续发行;另一方面,是陈独秀当上月薪300大洋的北大文科学长之后,既不愿意恪守此前许下的避谈政治的承诺,也不再看重每期200大洋的编辑撰稿报酬。

1917年9月10日,从美国留学归来的26岁的胡适,抵达北京出任北大教授。《新青年》的另一位与胡适同龄的新锐撰稿人、连中学都没有正式毕业的刘半农,随后也被蔡元培、陈独秀破格聘请为相当于高中教师的北大预科教授。在陈独秀消极怠工的情况下,刘半农于10月16日给钱玄同写信,其中积极主动地表示说:“文学改良的话,我们已锣鼓喧天的闹了一闹;若从此阴干,恐怕不但人家要说我们是程咬金的三大斧,便是自己问问自己,也有些说不过去罢!……比如做戏,你、我、独秀、适之,四人,当自认为‘台柱,另外再多请名角帮忙,方能‘压得住座;‘当仁不让,是毁是誉,也不管他,你说对不对呢?”

在以“台柱”自居的少壮派撰稿人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的积极推动之下,1918年1月恢复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开始全面尝试白话文写作和新式标点符号的排版印刷,并且由陈独秀一人主编的按稿计酬的普通杂志,向六名北大同事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陶孟和、沈尹默、胡适轮值编辑的同人刊物转型复活。

1917年7月,随着张勋复辟和段祺瑞的讨逆平叛,《甲寅日刊》宣布停刊。失业之后进入北京大学的李大钊、高一涵,于1919年1月顶替出国游学的陶孟和、刘半农,充当了《新青年》的轮值编辑。

1918年1月21日,钱玄同在日记中记载了《新青年》杂志由几名北大同事轮流编辑所带来的崭新面貌:“至大学授课三小时。《新青年》四卷一号已寄到。居然按Jan.15之期出版,其中所用新式圈点居然印得很像样子,可喜可喜。”

1935年,胡适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中专门采用“复活”二字介绍说:“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复活之后,我们决心做两件事:一是不作古文,专用白话作文;一是翻译西洋近代和现代的文学名著。那一年的六月里,《新青年》出了一本‘易卜生专号,登出我和罗家伦先生合译的《娜拉》全本剧本,和陶履恭先生译的《国民之敌》剧本。这是我们第一次介绍西洋近代一个最有力的文学家,所以我写了一篇《易卜生主义》。在那篇文章里,我借易卜生的话来介绍当时我们新青年社的一班人共同信仰的‘健全的个人主义。”

在胡适看来,《新青年》的转型复活,至少在三个方面实现了脱胎换骨的更新换代:

其一,全面采用白话文和新式标点符号从事文艺创作和文字宣传。

其二,完整准确地翻译西方文学名著和学术经典。

其三,提倡易卜生式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自由自治、人人平等、民主宪政的价值观念和价值信仰。

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其实是“新文化运动”留给后人的最为重要的历史贡献。

用“复活”二字区分由陈独秀一人主编与由六位北大教授轮值编辑的同人刊物《新青年》,并不是胡适一个人的意见。但是,《新青年》同人团队内部所达成的真正共识,并不在于胡适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自由自治、人人平等、民主宪政的价值观念;而在于通过白话文的大力推广,来切实有效地夺取中国文化教育界的新一轮的话语主导权。

1922年8月21日,鲁迅读过胡适长篇论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的初稿之后,在回信中态度诚恳地赞美道:“大稿已经读讫,警辟之至,大快人心!我很希望早日印成,因为这种历史的提示,胜于许多空理论。但白话的生长,总当以《新青年》主张以后为大关键,因为态度平正,若夫以前文豪之偶用白话入诗文者,看起来总觉得和运用‘僻典有同等之精神也。”

鲁迅所谓“偶用白话入诗文”的“以前文豪”,指的是归属于所谓“桐城派”文人集团的前辈文人林纾,字琴南。桐城是隶属于陈独秀家乡安徽安庆的一个山区小县,清朝年间先后出现过三位引领文坛风尚的古文大家方苞、刘大魁、姚鼐,号称“桐城派”。直到《新青年》时代,以安徽人为主体的相对守旧的“桐城派”人士姚永朴、姚永概、马其昶、严复、林纾等人,在中国文教界依然拥有很大份额的影响力,从而成为以浙江乡党为主体的章太炎、蔡元培派系的文人学者,为争夺势力范围而党同伐异的主攻对象。

历史的巧合在于,正在与以安徽人为主体的“桐城派”争夺文教界的话语主导权的浙江籍北大同事蔡元培、沈尹默、沈兼士、马幼渔、朱希祖、钱玄同、陈大齐等人,偏偏找到安徽籍的陈独秀、胡适、高一涵、刘文典等人,充当他们党同伐异的同盟军。由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陶孟和、沈尹默、胡适等人轮值编辑的白话文杂志《新青年》,也因此成为“某籍某系”集体讨伐所谓“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主攻阵地。

与同胞兄长鲁迅同为《新青年》同人的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回忆说:“即如《新青年》,它本来就有,叫作《青年杂志》,也是普通的刊物罢了,虽是由陈独秀编辑,看不出什么特色来,后来有胡适自美国寄稿,说到改革文体,美其名曰‘文学革命,可是说也可笑,自己所写的文章都还没有用白话文。”

尽管着眼点各不相同,上述当事人对于《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转型复活的历史事实,是一致肯定的,《新青年》杂志产生全国性影响并且直接开启意义深远的新文化运动,主要是转型复活之后的事情。在上海群益书社与《新青年》同人团队的共同努力下,《新青年》很快扭亏为盈,每一期的印数由转型复活之前的1000册跃升到了15000多册。在1919年5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的扉页上,还出现了以群益书社名义发布的大幅广告《〈新青年〉一至五卷再版预约》。争相订阅《新青年》杂志,一时间成为全国文教界的一种潮流时尚。

三、新文化运动与文艺复兴

在当下的历史教科书中,“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经常被混为一谈。作为《新青年》同人团队的灵魂人物,胡适一直反对这种概念混用。在“新文化运动”与“中国文艺复兴运动”之间,胡适更愿意采用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1958年5月4日,胡适在台北中国文艺协会的演讲题目就是《中国文艺复兴运动》。其中谈到“狭义的五四是一个纯粹的青年人的自动自发的爱国运动”。关于《新青年》同人团队所直接启动的那场文化运动,胡适介绍说:当年的北大学生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等人创办《新潮》杂志时,邀请他参加了定名会议,会议决定该杂志的英文名字采用不只限于“新潮”两个字义的Renaissance。“多年来在国外有人请我讲演,提起这个四十年前所发生的运动,我总是用Chinese Renaissance这个名词(中国文艺复兴运动)。Renaissance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再生,等于一个人害病死了再重新更生。”

发生在14~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其实并不限于文艺创作,而是有“三R”之称的三大运动——罗马法的继受(Revival of Roman law)、文艺复兴(Renaissance)和宗教改革(Reformation)——的配套组合,这也是西方现代工商契约及民主宪政社会的精神文明与制度文明的综合源头。胡适及《新青年》同人直接启动的以白话文宣扬“健全的个人主义”的新文化运动,对应的只是“三R运动”中的Renaissance和Reformation的一部分内容。包括胡适在内的《新青年》同人团队,当年对于以保护个人主体权利和私人财产为核心诉求的罗马法精髓,几乎是盲目无知的。对于以罗马法为基础前提的西方法政常识略有所知的章士钊,虽然与陈独秀、胡适、高一涵、李大钊保持着私人交往,并且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发表过一篇《经济学之总原则》,却从来没有成为《新青年》同人团队的正式成员,反而很快变成与《新青年》同人公开敌对的顽固抵制白话文的一位代表性人物。

1959年3月12日,晚年胡适在《容忍与自由》一文中针对《新青年》同人的历史局限性,曾经有过深刻透彻的反思检讨:“现在在四十年之后,我还忘不了独秀这一句话,我觉得这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是很不容忍的态度……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关于陈独秀打着所谓民主(德谟克拉西)与科学(赛因斯)的旗号动辄声称“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和“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非理性态度,钱玄同早在1922年4月8日致周作人信中,就已经有过情真意切的反思检讨:“中国人‘专制‘一尊的思想,用来讲孔教,讲皇帝,讲伦常……固然是要不得,但用它来讲德谟克拉西,讲布尔什维克,讲马克思主义,讲安那其主义,讲赛因斯……还是一样的要不得。……我们以后,不要再用那‘务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态度来作‘訑訑之相了。前几年那种排斥孔教、排斥旧文学的态度,很应改变。若有人肯研究孔教与旧文学,鳃理而整治之,这是求之不可得的事。”

回顾历史,由陈独秀创办的《青年杂志》及《新青年》,当初确实是以一种全方位开放的阳光心态虚心学习外国语言、外国文艺、外国学术,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外国文明的。但是,与几百年前的欧洲文艺复兴相比,《新青年》同人的知识储备明显不足,唯一具备欧洲文艺复兴式的充分世界化的国际性大视野、大胸怀的胡适,也依然严重缺乏西方现代工商契约及民主宪政社会以罗马法为基础前提的法政常识。在《新青年》同人团队中占有明显人数优势的号称是“某籍某系”的浙江籍撰稿人,除了蔡元培有过游学欧洲的经历之外,钱玄同、鲁迅、周作人、沈尹默、沈兼士、朱希祖、马幼渔、陈大齐等人的看家本领,主要还是留学日本期间从章太炎那里学习到的一点传统国学及文字学知识。明白了这一历史事实,所谓新文化运动及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由于政治形势的变迁而中途夭折甚至于误入歧途,也就不难理解了。

猜你喜欢
章士钊新青年钱玄同
钱玄同食言
章士钊妙藏态度
章士钊与陈独秀
章士钊妙说杨昌济
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中值得注意的问题
毛泽东欠了谁50年的“债”
《新青年》(珍情)读者意见调查表
钱玄同“认输”
钱玄同与刘半农炒作《新青年》
尊师的钱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