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腊叶》

2016-06-17 12:12朱崇科
粤海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鲁迅生命

朱崇科

初初看来,《腊叶》是一篇相对平实的抒情散文:结构简单精致、焦点突出。尤其是,通篇锁定“腊叶”,进行精雕细琢,文字及色彩描写都颇有出彩之处,但在意念和情绪上却又颇多收敛,风平浪静之余却又潜流暗涌,让人难免想起却又不得不认真审视“借景抒情”这个简单而又复杂的散文技法。

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 鲁迅说道,“《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此后和鲁迅关系密切的友人孙伏园回忆时指出所谓“爱我者”乃是许广平,而许本人后来亦加以确认。为此,有关《腊叶》的诠释也就更多围绕着爱(情)展开。大致说来,主要有如下几种:

第一种,结束情爱道德的主题。如李天明就持此论,“《腊叶》标志着《野草》散文诗情爱道德主题的完结”。 而胡尹强则说得更清晰,他认为《腊叶》可以看作诗人想象的爱情结局,“极度的悲观和沮丧中,诗人要在生命有限的剩余日子里,结束和她的婚外恋情,《野草》要画上句号,他和她的婚外恋情也要画上句号” 。

第二种,关爱主题。如李何林先生就认为,这是鲁迅对青年人关爱自己的感谢,同时也是拒绝,“表面上,全篇是写作者去秋和今冬对待病叶的不同心情,实际上是暗喻对青年们的关心和爱护表示感谢。并劝他们不要再关心和爱护作者” 。

第三种,生命或死亡哲学的思考。有论者指出,“这就是《腊叶》这篇短短的散文诗所要传达的鲁迅的生命价值观与关于‘死亡 的生命哲学。当一个人生命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会更意识到自我生命的存在” 。

第四种,现实政治关涉。如陈安湖就指出,“病叶”身上“独有一点蛀孔”,“说明他的病是由虫豸咬啮而成的。虫豸显然是指段祺瑞、章士钊及其帮凶们……作者以虫豸比喻他们不仅仅是由于憎恶,也隐藏着高度的轻蔑。” 结论或许有理,但也失之武断和过分坐实。

在我看来,《腊叶》更多是一种“自”的纠葛,其中既有对自己或自我的凝思,即自怜自伤,同时又有对自我和大我的反思,即自剖和自强。从此角度看,《腊叶》其实就是鲁迅的自况,也是他对(自我)生命、生存状态的审视与省思,而更进一步,他也拓展了这种自爱,正视了自己身上浅层的阴暗面,而更勇于前行。

一、“个”的凝思:自怜自伤

纵览《腊叶》,我们发现,无论是从宏观架构,还是细节描述来看,枫叶或“腊叶”都是不折不扣的焦点。大的结构上,鲁迅先生开门见山之后,引出了去年深秋和今夜不同时空下腊叶的前世今生及相关抒怀,其中也不乏自怜自伤的情愫。

(一)自怜:腊叶的自喻

细读文本,不难看出鲁迅的自怜情结,而“腊叶”其实也是一种自喻。

1.独特性。毫无疑问,鲁迅先生个性独具,为人为文张力十足,而即使是聚焦在不同文体上,亦可呈现出不可踵武的某些特征——各类极具创新性的文体形式独到(小说、散文诗、杂文、散文等各具风格,但也有文体互涉),而主题关联和意义指涉却又纵横交错,颇具杀伤力、冲击力和寓言性。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鲁迅没有长篇却通过他的文字可以建立起纸上的宏阔博杂的“国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 《腊叶》亦是如此,鲁迅首先关注的是“腊叶”前身的独特性。

鲁迅首先铺陈了枫树和枫叶的整体状况,“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因为深秋时枫叶变换了颜色,反倒比青葱时更惹人注目。可以感知,这既是写树(叶),其实也是写人。某种意义上说,有阅历、有积淀的人生远比年少轻狂或青春的单纯值得瞩目。接着,鲁迅细描了“病叶”,“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不难看出,此片病叶更显独特,虽有残缺,但却引人注目。当然,这也可视为中年鲁迅自身的状摩。

许广平写道,“持久而广大的战斗,鲁迅先生拿一枝笔横扫千军之后,也难免不筋疲力尽,甚至病起来了。过度的紧张,会使眠食俱废。这之间,医生的警告,是绝对不能抽烟,否则吃药也没有效验,周围的人们都惶恐了。在某一天的夏夜,得着他同乡人的见告,立刻,我们在他的客厅里,婉转陈说,请求他不要太自暴自弃,为了应付敌人,更不能轻易使自己生起病来,使敌人畅快,更使自己的工作无法继续。我们的话语是多么粗疏,然而诚挚的心情,却能得到鲁迅先生的几许容纳。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而我却一点也没有体会到,这是多么麻木的呢!” 上述文字,一方面写出了鲁迅工作狂的某种病态,觉得自己可能短寿因此不珍惜身体甚至有种赶快做的自暴自弃与积极进取的矛盾心态;而另一方面,他却又是自怜的,甚至连许广平亦未察觉。

2.自存。面对“病叶”的独特魅力,鲁迅的反应是,“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不难看出,文字中不乏自怜自爱,同时也解释了自存的原因。

1942 年,作为编辑并与鲁迅交往甚密的孙伏园曾经披露, 鲁迅创作《腊叶》时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雁门集》等等却是无关宏旨的。” 虽然不能两全,但鲁迅在文本中的确也表达了一种自爱,即使是“暂得保存”,但总可以留下一些颜色;而由写景回到人自身,好好珍惜自我,生产出更多有意义的文学作品,也是一种自我描述、确认和对才华的爱护,甚至也是对关爱自己的人士的积极回应。

如果我们坐实鲁迅叙述的时间性,“去年的深秋”也即1924年12月,检索鲁迅的创作和发表,可以发现,12月22日鲁迅修订了其演讲稿《未有天才之前》并加以发表。而在此文中,鲁迅主要批评了三类有害于天才产生的事物:如“整理国故”,褊狭的“崇拜创作”自我国粹化和“恶意的批评”;同时也主张做培养天才的泥土的重要性,“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鲁迅当然不会自诩天才,但却一直身体力行、脚踏实地的担负着培养天才的泥土的重任,比如呕心沥血培养青年人才等,这当然也是一种自存——体现自己的价值,也传递自己的思想。

(二)自伤:病叶的易逝

依照常识,时间就是一把杀猪刀,对人对物皆然。《腊叶》中亦有一种对生命哲学的感伤和叹惋。

1.生命易逝。到了一年后的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而更耐人寻味的则是鲁迅的感喟。

“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这是作者“我”的主体介入,同时也是今夜的“我”对一年前的“我”的慨叹:消失的不只是“病叶”斑斓的颜色,还有记忆的遗忘。这表面是说“病叶”,其实亦是在谈论彷徨时期的大家的健忘:新文化运动陷入低潮期、国粹国故极易死灰复燃,在新旧对立新依旧羸弱之际,鲁迅先生亦有一些感伤。

接下来的还有耐人寻味的对比,“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回应开头描写去年深秋的情况,次序是从树到叶到病叶,本段则是从病叶到青葱枫叶再到枫树(其他树种),次序相反。这样的层进互相映衬,甚至对称,结构井然,也更容易让人慨叹生命的自然轮回与残酷,如人所论,“它是鲁迅对生命境遇的本真书写,是鲁迅回归到生命本体的感悟。‘腊叶承载着鲁迅真实的生命感悟和朴素的生命意识,蕴含着深刻的生命哲学。”

2.无暇他顾。在感伤的同时,鲁迅先生也精心设置了一些繁复的张力拉伸,“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一方面是继续叹惋,但也顺应规律,或许可以再找到相似的“病叶”;但同时笔锋一转,找寻的主体却又无此意愿了,所以“病叶”其实又成为一种独特的感伤存在。

《腊叶》末句亦有再阐述的空间。没有余闲一方面证明自己心境可能不同了,但另一方面却也可能因为忙碌或有更重要以及有意义的事情处理,如郜元宝所言,《腊叶》暗示了“柔情的短暂和战士生命的粗糙必有的矛盾”。

而在5天后,1925年12月31日,鲁迅书写了《〈华盖集〉·题记》,也不乏对生命的叹惋,但同时又坚守的心境,“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 同时,更进一步,书写这些杂文显然不只是一种自我的满足和愉悦,同时亦为同路人、有心人士提供精神支撑和会心的感悟。

二、“个”的深化:自剖自强

需要指出的是,鲁迅在《腊叶》中自怜但不自恋,自伤但不自残。相反,文本中亦不乏自剖自强的追求,这也就跳出了小鸡肚肠、小打小闹式的揽镜自恋窠臼。

(一)自剖

鲁迅素来有自我解剖的习惯和勇气,而在貌似写景的《腊叶》中却也有呈现。

1.沉重感。钱理群先生说,“在写《腊叶》的时候,鲁迅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从某种程度上说,鲁迅写《腊叶》,是留给后人的遗言。所以他在文章中说,希望‘爱我者、想要保存我的人不要再保存我。这也就是说《腊叶》是鲁迅最具个人性的一个文本,是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在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一次生命的思考。……《腊叶》这篇文章写的正是生命的深秋的季节,但却如此的灿烂,乌黑的阴影出现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这是生和死的并置和交融。” 钱先生的分析结合鲁迅个人经历、情景交融显得特别精彩。考察1925年12月鲁迅日记,创作《腊叶》前就有三次“往山本医院诊”的记录(分别是12月4日、10日、19日),我们当然知道疾病对病人的潜移默化影响,而对自己很苛刻、善于忍耐的鲁迅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不会主动麻烦医生。

再读对“病叶”的细描,“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其中既有热烈又有凄冷,而蛀孔就好比鲁迅身体里肺部的穿孔,同时又可以是彷徨时期的心灵创伤隐喻,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种凝视治下的复杂的病态迷恋,这何尝不是一种疾病的隐喻 (或明喻)呢?从此意义上说,《腊叶》并非是一种简单的向情人示爱的诗篇,一如李玉明所言,“需要指出的是,《腊叶》决不像是献给情人的诗章。散文诗中,诗人毫不隐瞒他的倦怠和颓唐。爱情带给他的心理负担,似乎大大重于带给他的欢愉”。 而这更像是鲁迅的一种自剖。

2.悲剧感。不难看出,《腊叶》中同样存在着悲剧感:比如“病叶”历经一年就难以光彩依然。韶华易逝,何况是“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的“病叶”?如前所述,正因为“病叶”是鲁迅的自况,我们从文本中既能够读出鲁迅顺应天时和规律的豁达和洞察,又能够感受到其潜在的无奈与悲剧感,而“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文字中其实亦有一种败落的氛围。

某种意义上说,其中既有一种彷徨感,又有一种“中间物”心态,虽然灿烂、斑斓,但终会消失;反过来,也因会消失,更要努力做事,毕竟,这斑斓存在过,如人所论,“和《野草》其他篇章一样,它同样是鲁迅对自我及其心态的一次调整,同样是鲁迅将解剖的利刃刺向自身的结果。虽然在这一重新认识的过程中,鲁迅发现自己身心两个方面都面临着尴尬而难堪的处境及其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命运:是‘病叶,不能珍藏,而且最终将在时光的长河中泯灭、消失,但是,敢于将解剖的利刃刺向自身,敢于确认并正视自己的悲剧性历史地位和难堪的现实际遇,这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罕有的勇气和向命运抗争的可贵精神” 。

(二)自强

正如鲁迅先生战斗的韧性和反抗绝望的坚强类似,《腊叶》中亦有自强的精神追求。

1.广阔的爱。有论者指出,“可以说,在鲁迅的生命哲学里,青春、生命,当然也包括爱情,归根结底都是‘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的,这是鲁迅对于生命的一种彻悟,同时也是推动他‘赶紧做、不断前行的最大动力”。“在这个意义上说,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的爱情关系这一背景对于《腊叶》的写作并不是特别重要的……把《腊叶》置于这样一个系列文本中,考察其思想和情绪的一致性和连贯性,或者可以收获对这一文本的更深入的理解。” 所论很有见地,《腊叶》的主题可能既关联了爱情,又可能是一种超越。而如前所述,其中的慨叹既有针对生命、死亡哲学甚至是天时运转规律,同时又不乏鲁迅对自我的一种认真审视、反思与解剖。显而易见,这种自爱亦是广阔的。如果拓展开去,这里的“我”可以是小我,亦可以是大我,即鲁迅所言的“立人”的人——国人,然后是“立国”。

同样,如果我们把《腊叶》的主题视为爱情的献辞,其中也有一定的玄机。有论者指出,“鲁迅通过《腊叶》这篇作品,揭示了存在于人们之中的普遍的爱的误读,昭示了作者对真正的爱的渴求的孤独情怀。同时,作者以此引导人们对真正的爱进行思考: 你的爱是否建立在理解与尊重的基础上?” “理解与尊重”当然是相爱着的人儿的重要基础与共通要素,但在我看来,在此文本中鲁迅亦有其他蕴含:①要坚持自己的独特性、自爱,有追求;②要反思自身的缺憾,同时承认爱的有限性和即时性。

2.民族魂追求。《腊叶》的末句的确开启并暗示了鲁迅的其他追求,那就是和他被追认的“民族魂”角色相对应的工作。

我们要看到,一方面,鲁迅看到了自己的“中间物”角色和平凡性,如日本学者片山智行在《鲁迅〈野草〉全释》一书中所言,强烈具有“进化论”观念的鲁迅,并不认为自己是“新文化主将”,而是认为,“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 他亦有自己的缺点,以及面对挫败之后的彷徨、孤独、沉重与悲剧意识。

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鲁迅的独特追求,如肖新如在《〈野草〉论析》一书中认为,“《腊叶》通过枫叶两种不同的境遇中的不同姿态和颜色,寄托了作者宁愿在艰苦条件下斗争,而不愿在安逸的环境中生活的志趣等”。 换言之,这种斗争指向了敌人、对手,甚至亦指向了自己和同道,只要是劣根性,无论其各种内容,还是其生成机制、制度、载体等都是批判对象。

结语:有论者指出,“可以说,《腊叶》中向读者透露出的从第一次看到富有生机的‘病叶时的希望到一年后看到‘蜡黄似的躺在我的眼前的‘病叶时的失望,再到随后重新建立起‘也许有着和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时的‘自欺的希望这一过程,表面上似乎宣告了希望的肯定力量的胜利,而实际上,希望的重建也在暗中构成了一种对希望真实性的否定力量。这种对希望的否定与对希望的肯定二者之间的关系,正是他者话语与自我话语的关系的一种寓言性显示” 。这种论述很好地揭示了希望VS.失望话语之间的对话关系以及丰富张力,而这恰恰呈现出“自”的纠葛。在我看来,《腊叶》中呈现出耐人寻味的有关自我的反思性:一方面是以“病叶”自喻的自怜自伤,既强调和珍视个体的独特性,又感慨生命的易逝和短暂;另一方面又是自剖自强,其中既有对沉重感和悲剧感的流露,同时又更强调广阔的爱以及更坚韧宏阔的精神追求。一篇貌似朴实的散文诗中却有如此丰富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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