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涵
枝繁叶茂的古老香樟,蜿蜒曲折的清浅小河,青砖黛瓦的简朴民居,这就是写意山水般的浙江嵊州甘霖镇东王村——越剧发源地。
笔者走近当年首次搭台的香火堂前,回眺淡抹的远山……
草台演出
百十年前的1906年早春二月,和煦的风拂过田野。东王村外的小道上,走来一行风尘仆仆的落地唱书艺人,他们是回乡的李世泉、高炳火、钱景松、李茂正、袁福生等人。
那时的嵊县民间流传着一句话:浦江铜钿,严州米面,余杭湖州晒不煞的田——外面的铜钿好赚吗?外面真有那么多人喜欢听落地唱书吗?在乡亲们近乎崇拜的目光中,李世泉们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外面的世界。末了,李世泉们还拍拍胸脯说他们已经登台演过戏了。这是指在临安的一次“花哨好看”的演出。
落地唱书竟能登台演戏,闻所未闻。东王村的乡亲们要求开开眼界,日子便选在农历三月三(3月27日)。这一天是上巳节,古人要修禊消灾除邪,南宋以后举行迎神赛会,地域“社”中也会有风俗戏艺活动。
经大家商量,这场演出以《十件头》《倪凤煽茶》为开台戏,《双金花》为压台戏,删改情节,减少人物,去掉第三者表白;一人一角;小生穿竹布长衫,小旦穿妇人花衫裙,大面穿长衫马褂,王文龙一角穿官袍(借庙里菩萨蟒服替代,拔菩萨胡须做“摞把”);女角化妆,以鹅蛋粉当水粉,大红纸蘸水代胭脂,锅底灰画眉;专人司职击鼓打板帮腔等。
东王村村民兴高采烈地在香火堂前用四只稻桶和几块门板搭了个小草台,迎接本村艺人的第一次演戏。
这天,艺人们仿绍兴大班演“大戏”形式,晚饭前先开锣做“召戏”,演出了由钱景松饰美多姣、李世泉饰小轻浮的《十件头》和由钱景松饰倪凤、李世泉饰文必正、李茂正饰倪卖婆的《倪凤煽茶》。夜戏演出了后半本《双金花》,由袁福生饰老生王文龙、李茂正饰小生王文虎、高炳火饰小旦蔡兰英、李世泉饰大面蔡必达、商金灿饰小旦金花、俞柏松饰小旦银花。
由于有准备,有角色,有本子,艺人们在自己家门口演戏更为卖力,尽管“清水打扮”,台下乡亲们的叫好声依然一阵高过一阵。
小歌的笃
香火堂前的第一次登台表演,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大家决定次日初四夜再演一场。然而,阻力也随之而来:有人反背着手叱“小孩办人家”,甘霖镇团练头子樊金焕大骂“鹦歌淫戏”,并召集团丁宣布“禁戏抓人”。
东王村离甘霖镇仅两里地,消息传来,大家一起请本村李海法出面调停。李海法曾出任知事,擅析讼辩,号称“断尾巴龙”,是富有正义感的乡绅。他当即宣告:今夜照常演戏,樊金焕敢来抓人,我跟他火拼!同时,村里也在“畈会”(巡夜防盗之组织)中组织人员作“卫客”。
第二天夜里演出,东王村特意把大草台搭在古香樟树旁的大晒谷场上。李海法端坐台前太师椅,身后站立两个手拿梭标的彪形大汉。村四周巡游着青壮年。
连续两夜演出,东王村戏班名扬嵊县城乡,四邻八村都来相邀。当艺人在邻村尹家演出时,樊金焕率团丁抓了戏班的人。稍后,李海法出面调停了事。
东王村的艺人没有因被关押而泄气,干脆成立戏班子,公请倪生标掌班。戏班子在苍岩、殿前、江夏、茶坊、上碧溪沿山一带演出,人称“沿山班”;又因无戏剧服装,无舞蹈身段,无丝弦伴奏,叫“清水打扮”,也称“小歌文书班”,简称“小歌班”。
东王村的小歌班流动到周边地区的农村或集市演出,颇受群众欢迎,但观众不知是什么戏曲剧种,只听不断传来“的笃的笃”的鼓与板的击打声,就形象地喊之为“的笃班”。
剡地之人素喜曲词。于是,属于原生态、仿学容易的小歌班、的笃班,若雨后春笋,一下子从各村各镇冒出来许多。1907年,嵊县已相继产生了二三十副专业戏班子,此后更以成倍的速度增加。
小歌班、的笃班之名沿用了15年。1921年,这山乡戏班子走进十里洋场,演出于上海第一戏院,始试名“绍兴文戏”。1922年,绍兴文戏班进上海大世界演出,正式定名:发祥于上海,繁荣于全国,流传于世界。
世纪花开
从落地唱书发展演变过来,1925年绍兴文戏首次在广告上被称为“越剧”。越音越韵,何其乃是。1939年,有文化人受李白《越女词》启发,又受名伶姚水娟“越唱越响,越唱越高,越唱越远”之语触动,写稿阐明动机和意义,将女子文戏正名为“越剧”。
作为发源地,百十年来东王村从事越剧演唱的自然多。
笔者采访了今年85岁的徐锡庆老人,他回忆说,70多年前,当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二三百人的东王村竟然有十六七人跟着师傅学戏。当时的师傅钿是30斤米、3块钞票。这个价钱对一般的农户人家是个不小的负担,可是在东王人的眼里,唱戏不仅是浸淫骨髓的一种喜欢,更是另一条谋生择业的道路,大家纷纷为自家小孩选择唱戏这个行当。
徐锡庆老人14岁开始学戏,76岁歇业停戏。说起戏,他尤其显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他说他最喜欢《世香缘》这只折子戏,最喜欢唱《十八相送》。老人陶陶然不厌其烦地说着《世香缘》的剧情。末了,他竟然顾自用手指轻叩桌面,咿咿呀呀地唱起《十八相送》。
在《十八相送》中,老人既打鼓板又拉二胡,既唱梁山伯又唱祝英台。在窗口透进的暖暖阳光里,他就那么声情并茂,那么全情投入。那一霎,也许,他以为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当年的舞台。笔者深深地陷在老人痴情于越剧的感动中。
走出小屋,走回香火堂,路上不断有丝竹清音传来,宛如江南油菜花的熏风习习。徐锡庆老人是一个代表:越剧走过了百十年,东王村注定要演绎一场旷世奇缘。
香火堂前有李世泉、高炳火的铜像。从远远的1906年开始,他们一直深情地目送越剧走向更遥远的未来。
(本文摄影:求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