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留文
摘 要:明末战乱期间,中原各地曾有大量的寨堡修筑。这些寨堡可以根据政治倾向分为绅士寨堡和土寨两种类型。前者主要是地方绅士凭借其雄厚的财力独力修筑而成,很少借助村社力量,这反映出绅民关系的疏离。后者则为“土寇”所主导,为数众多。两类寨堡之间存在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土寨最终取代绅士寨堡,在中原地区确立了血腥的土寨秩序。土寨秩序的形成同样可以归因于绅民关系的疏离。明末中原寨堡是地方社会权力结构和社会关系演变的结果,是我们理解明清中原社会的一个难得的视角。
关键词:明末;中原地区;寨堡;绅民对立
中图分类号:K248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6)04-0126-07
明末农民战争史曾经是史学研究的热点之一,学界对农民起义本身已有深入细致的探讨。然而,由于受学术背景的限制,农民起义赖以发生的地方社会却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为什么中原地区会成为推翻大明王朝的力量策源地?其实不仅仅因为这里王府集中,赋役不均,更有中原乡村社会深层次的原因。笔者在研究中发现,明末战乱期间,中原地区有过大量的寨堡修筑。这些寨堡本身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可以作为理解明末中原乡村社会的重要视角。这一问题学界关注较少,主要研究成果只有李文治先生的《明末的寨堡与义军》一文,这篇文章讨论了明末各地寨堡的背景、组织、类型、性质和演变,强调对满洲八旗的抵抗。①李先生的文章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其研究旨趣在于鼓舞中国人民的抗日士气,对地方社会的状况则无暇顾及。在此,笔者希望通过对明末中原寨堡基本状况的钩沉和讨论,深化我们对明代中原社会的认识,以求正于方家。
一、明末中原地区寨堡修筑的普遍性
崇祯三年(1630),大股起义者渡河进入山西。崇祯五年,他们就已越过太行山,陷修武,围清化,危及怀庆府城。崇祯六年冬十一月,起义者由渑池渡河而南,进入中原腹地。当时中原地区社会矛盾尖锐,犹如浸透油脂的一堆干柴,只要星星之火,就会烈焰冲腾,而渑池渡河的起义军正是这星星之火。起义军在中原接纳新生力量,迅速壮大,到崇祯七年底,起义军大小七十二营拥有二三十万之众,遍布宛、洛、梁、宋、陈、蔡等广大区域。②各地“土寇”也乘势蜂起,杀人越货,无所不为。比如康熙《西平县志》记载:“(崇祯)七年,土寇肆起,有盛之友、沈万登、张五平、郭三海、侯鹭鸶等先后聚众□□□官号,分掠州郡。”③“流贼”奔突杀伐,“土寇”四出掳掠,中原已无宁日。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各地豪绅阶层开始修筑寨堡。由于史料的限制,我们已经不可能准确统计当时的寨堡数量及其地域分布,但从传世的地方文献还是可以窥见其大致风貌。
襄城举人张永琪给我们提供了逃亡途中所见到的寨堡景象。他出身官宦之家,其父亲曾官至四川兵备副使。崇祯间,张永琪被推为一县绅士之首,率众修葺城墙,置办战具,统筹襄城战守。后因他在战守问题上与襄城知县多有龃龉,遂于崇祯十四年奉母北迁。很多寨堡就呈现在他逃难的路上:“由石固镇、波湖寨、潩水寨走新郑。至赵村,呼寨门不开,感赋一绝曰:寒宵立马夜呼频,坚壁登垣认假真。寄语中原封守吏,肝肠莫让赵村人。”波湖寨、潩水寨自不必说,石固镇、赵村虽不以寨名,但都修有寨墙。从“呼寨门不开”可以确定赵村是一个防守严密的寨堡。张永琪吟诗感慨:守土有责的州县官员还不如严于防守的赵村人。石固寨规模可能更大,据张永琪的记述:“路上艰难万状。过石固,有生员王玑字标武者,家巨富,以寇乱偕乡丁筑寨自守。闻余扶老母携眷属过其寨,馈以酒肉米面甚厚,又以车马送过黄河。”④这几个寨堡位于长葛、新郑之间,在这样一个小的区域张永琪就提及四个寨堡,中原寨堡状况可见一斑。
汜水县也是张永琪逃难经过的地方。虽然他没有提及汜水的寨堡,但地方志留下了珍贵的记载:“乡间俱数村保聚一寨,寨大小计百余。各设滚木礌石,火具利刃,坚壁以待。贼至辄力拒之,不惜怒螂臂以当车辙。”⑤汜水地域狭小,今已并入荥阳。但如此小县,明末寨堡竟有大小百余。当起义者李际遇围攻汜水县城时,武生吴邦清“纠县南七寨为之声援。或扼其吭,或掠其后,贼不得尽力攻城。城赖以全。”李际遇退去后,吴邦清协助汜水知县周腾蛟“率乡兵剿茶店贼寨。独立矢石下,并力亟攻,寨垂破,贼救兵大至,众寡不敌,黑夜失路,陷贼伏中,犹手刃数人。贼不敢近,四面箭炮如雨,伤重度不能免,乃伏剑死。”⑥吴邦清所纠集的县南七寨站在官府一边,是旧秩序的维护者。茶店寨被称为“贼寨”,其叛乱性是明显的,在其被官府围攻“寨垂破”之时,“贼救兵大至”,可以断定,“贼寨”也不在少数。由汜水县寨堡可以发现,明末中原一带寨堡不但数量众多,而且呈现出复杂的政治状态。
汜水寨堡所呈现的普遍性在其他州县的史料中也得到了印证。如密县:“明季闯贼屡次至密,以土寇李际遇日夜蹂躏,人多依山傍涧,筑寨相保,故寨最多。今只载其捍御有名者,余不能悉登。”其中所列举的就有超化寨、靳寨、王家寨、郭家寨、梁山寨、宋寨、牛寨、岗刘寨、沈丘寨、天全寨、翟家寨、蔡家小寨等十余寨,⑦如果算上“不能悉登”的其他寨堡,总数应不亚于汜水县。
位于豫东平原地区的太康县明末也有大量的寨堡修筑。晚清当地文人李浚在上知县书中讲到:“明季之乱,居民多以寨自保,旧基之存者,不下十数区。”⑧二百余年的岁月沧桑,一县尚有十多处寨堡旧基遗存,据此推测,明末此地寨堡曾经普遍存在。可以说,无论是豫西山地,还是豫东平原,明末中原各地都有大量的寨堡修筑。顺治元年(1644)九月,叶臣在平定山西后,奏报派人招谕河南土寨的情形:“少林寺玉寨贼首李际遇,明季屡攻不克,授以总兵职衔,后与流贼相持。我兵至怀庆,差人招抚,即将所据一府、二州、十二县大小山寨千余,兵二十七万,赍书来降”⑨。李际遇控制千余寨堡,这其中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土寨为数众多当是不争的事实。战争残黎,栖身寨堡,苟全性命,乡村社会呈现出寨堡化的状态。
从修筑的主体及其政治倾向来看,这些寨堡可以大致分为两类:正统性的绅士寨堡和叛乱型的土寨。前者为广有田产的乡村富户所修筑。因为明代中期以后绅权的极度膨胀、里甲制度的弊端以及晚明的赋役加派,布衣百姓很难守住财富,所以其时的乡村富户多为乡绅、生员及其亲戚。后者指由乡村叛乱者主导的寨堡。他们往往出于社会下层,贫苦穷愁,趁乱结伙劫掠。他们或者选择险要山寨以为巢穴,或者鸠占鹊巢,攻取绅士寨堡以为居所。这两类寨堡势力之间相互攻杀,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此消彼长的过程。
二、明末中原的绅士寨堡
早期的寨堡主要由绅士所修筑,我们通过一些个案来了解明末中原绅士筑寨的一般情形。
杞县东北有西肥寨(今名西寨),崇祯十年由当地绅士秦梦熊、秦升父子创筑寨堡,历时半年有余,至崇祯十一年夏完工。秦梦熊撰文记其事:“会朝廷下坚壁之令,邑侯思捐俸劝筑,升谋于邑侯,愿举吾家所有以从事。余乃倾所储粟贰千石,度地鸠工,量版筑而授食,全活河朔流遗数千口。创始于丁丑冬,至戊寅夏始告竣。邑侯匾其额曰:伍肥岳镇,南门曰迎卫,北门曰拱障,周回贰里余,其城基所坐落出□相邻者,余皆以他壤偿之。”⑩这段文字提供了丰富的信息,秦家出粟二千石以筑寨,寨墙所占耕地田产也由秦家置换赔偿,可见秦梦雄富有钱粮,广有田产。如此巨富,自然无需乡民捐助以筑寨,所以,秦梦熊自豪地说:“吾家竭财而筑之,吾家竭力而守之。”西肥寨修成不久,“适西商载大炮二十尊并扶郎击百子铳游江淮,乃以百余金留之。邑侯又分炮手数人教习施放,种种如法尔。”因为有西洋火炮、百子铳等先进的武器,叛乱者轻易不敢侵扰,西肥寨同杞县城互为犄角,成为一方保障。文中“全活河朔流遗数千口”一句应引起特别的关注,西肥寨工程历时半年有余,“河朔流遗数千口”劳作半年有余,足以把一个“周回贰里余”的寨子修筑起来。也就是说,西肥寨墙的修筑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力于外来的流民,无关乎本地乡民。接下来的疑问是:秦氏为什么不用他们的乡邻来修筑寨堡?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大多已经背井离乡,无从参与西肥寨的修筑;一种是他们同富甲一方的秦氏有着种种的嫌隙,不愿参与西肥寨的修筑。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可以推断,秦氏与其乡邻之间不是一种相互依赖的和谐关系,而是一种疏离的关系。
济源毛岭寨所揭示的信息同样显示出地方绅士与民众之间的相互矛盾和斗争。这座寨子位于济源县南部,是利用有利地势构筑的山寨。我们对于这座寨堡的了解主要来自璩廷祜的《璩金麓文草》。此人是康熙三十年(1691)进士,其文集《璩金麓文草》以稿本流传于世。在文集中他给我们讲述了明末璩氏和毛岭寨的故事:“高祖讳登,积谷万石。”“子三。曾祖讳三益,其季子也。以直道重于时。训子读书成名,家门渐大,乘马盈厩,余钱至贯朽云。”伯祖景玉,“幼好读书,不屑治家人产,以弱冠游庠”。B11璩景玉家“积谷万石”“乘马盈厩”“余钱至贯朽”,极其富有。关于毛岭寨,璩廷祜在其文集中没有提到修筑的情况,仅仅说:“明季崇祯末,土寇肆起,伯祖兄弟随曾祖避居毛岭山寨。”但从他所提供的文字可以断定毛岭寨非绅民合力修筑,而是璩氏独立完成。理由有三:第一,毛岭寨是一座山寨,非璩氏所在村庄周围筑墙而成的村寨,无关村民事务。第二,毛岭寨规模狭小,防守人数有限。据璩廷祜的讲述,毛岭寨曾被“土寇”攻破,其曾祖璩三益和伯祖生员璩景玉被残杀。恰在此时,其仲祖璩佩玉骑马从外面返回山寨。刚到山寨之下,他察觉山寨有变,急忙夺路而逃。他马不停蹄,直奔郡城怀庆,向河内知县王汉求援。“王公一见,奇其状貌,仲祖语之故,即曰:需兵几何?对曰:百人足矣。公与之五十人,亟率以归。至则曾祖、伯祖已死。时仲祖不食三日矣。大呼入贼巢,五十人随之。贼皆避易。手刃父仇,挂其首于戟,舞以示众。观者惊曰:杨金之首也!余党悉平。”璩佩玉率领借来的五十人就可以一举荡平杨金一伙,可见叛乱者人数并不多。这样一支小股叛乱者就使毛岭寨寨破人亡,可见,毛岭寨规模、人数都十分有限。以璩氏“积谷万石”“乘马盈厩”的财力,构筑这样规模的山寨,自然无需外力。第三,璩氏与村民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不具有率众修寨的号召力。璩廷祜这样描述毛岭寨被攻破、璩景玉被执时的情形:“内一贼,协以兵曰:宁识盗树果人乎?曰:识之。其人曰:跪告免汝。曰:男儿死耳,岂能向若乞须臾活耶!贼徒纷扰,遥于众中见其舅氏。呼曰:是非吾舅乎?方悟舅之导贼而来也。曰:我死以裘与舅。贼大怒,支解之。卒不屈而死。死之日,年三十余,乡人皆哭。舅衣其裘,许振邦也。”“盗树果者”逼迫璩景玉下跪之事有一个背景,在动荡发生之前,其伯祖璩景玉一日骑马归来,发现有在其果园窃果者,“执而笞之,其人跪告,放归。”原来所谓的“土寇”就是璩氏的街坊邻居,因为窃其果而被责打凌辱,从此怀恨在心。攻打毛岭寨,也是为报当年之仇。更应引起注意的是,在“土寇”之中有璩景玉的舅舅,璩景玉临死之前在人群中发现了他,顿时明白引狼入室的正是他的舅舅许振邦,怨愤之中说出了“我死以裘与舅”这样的仇怨之语。尽管璩廷祜行文中有其伯祖璩景玉遇害之日“乡人皆哭”这样的说法,但因其是追述自家曾祖、伯祖被杀之事,“乡人皆哭”就可能是溢美之词,未必可信。从璩廷祜所描述的毛岭寨被攻破的过程及其背后所展现出来的社会关系来看,璩氏不但与乡民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而且和他们的姻亲许振邦也关系紧张。璩氏真正是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这应该是当时中原地区绅士群体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其他一些寨堡史料也说明明末中原绅士独立筑寨的特点。如太康县刘心乾出粟五百石、银一千两,建成寨堡,同县生员郭进仪出粟二百石、银五百两建堡。B12泽州府阳城郭峪村的河山楼是当地绅士陈昌言等人出巨资修造而成B13。这种现象具有普遍性,显示出明末中原士绅阶层的富有,同时也意味着当时中原社会严重的贫富不均与社会对立。
温县安乐寨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个案,虽然史料有限,但其中蕴含着更为丰富的信息。安乐寨位于温县城西三十里的招贤镇,当地绅士刘嘉谟于崇祯十年开始修建寨堡,然而,建寨中途,财力不足,人心懈怠,生员张志正赴府城请求支持,怀庆知府傅崇中责成温县知县杨如柏督修,才得告竣。安乐寨修成之后,张志正又苦于守寨无人,于是又求助于官府,知府在寨内设市,“颁领斗称,给帖立市”。于是四方之人来此修建房屋,结果“庐舍森密,民人蕃庶,城有守而寨无虞”。B14在此个案中,先是刘嘉谟、张志正等地方绅士求助于官府,由温县知县杨如柏督修,所谓督修,无非是以官府的权威向民间派役,寨成又防守无人,地方绅士再次求助于官府,由官府设立市肆,招徕人口以便防守。我们从其中看到的是官绅一体,看到的是只有刘嘉谟、张志正几个绅士在致力于安乐寨的修筑,看不到他们身后的民众,看不到他们在民间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这说明他们社会动员能力的缺乏。
当然,历史的面相是极其复杂的。河内县(今沁阳市)柏香镇善建城的修建就呈现出不一样的形态。善建城由曾任宁夏巡抚的杨嗣修所创建,明末名士王铎撰有《创建柏香镇善建城碑铭》,并亲自书丹。根据碑文:崇祯十年起义军数万逼近柏香,“杀人如草,卤获无算,百姓荒忽,景骇响震,迍邅蹇连不知攸处,中丞景欧杨公聚柏香人谋之曰:自吾数世占数于斯土也,茹土毛,门阶户席皆亲戚也,老有终,幼有长,恒享太平之祉。而今不能矣。羽檄乱,金铁鸣,长戟劲弩在前,我辈恐食不能在口,熬熬脂火,不此时之城何时城欤?斯旦夕之势,而死生之判也。”乡民被说服,于是“赋出有等,公出者独丰,余醵若干缗。”绅民合力,八阅月而寨城告成。B15“赋出有等,公出者独丰”,寥寥数字非常清晰地说明修寨经费由绅民共同分摊的特点,杨嗣修所捐最多,王铎做客柏香,也醵金若干。这是善建城修建的大致情形。
柏香善建城是目前所见明末中原众多寨堡中有确凿史料证明是绅民合力修筑的唯一寨堡。除善建城外,或许还有其他一些寨堡也是由绅民合力修筑,只是因史料的缺失,我们无从知晓。但这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基本结论:明末中原寨堡多有绅士独立构筑,反映出绅民之间相对疏离的社会关系。善建城恰恰从反面解释明末中原绅士社会动员能力缺失的社会原因。杨嗣修系进士出身,历官至宁夏巡抚,是曾经位高权重的乡绅,有着较大的影响力,致仕后在柏香怜贫恤老,兴办义学,热心公益,深受乡民拥戴,B16因此,乡民能够为其所用。如果绅士能够这样承担起保护乡民的责任,自然会受到他们的拥戴。但事实不是这样,从制度层面说,明代绅权极度膨胀,他们依靠自己的身份和特权,转嫁赋役,掠夺财富,成为地方社会的投机者,而不是下层民众的保护者。这也容易养成他们豪横不法的群体性格,高名衡崇祯十二年巡按河南时曾上疏朝廷抨击中原乡绅,说他们各蓄健仆,“横行州府,嬉戏之间恒杀人,其平居夺人田宅,掠人妇女,不可胜数,小民不敢一言,有司明知,亦不敢一问也”B17。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朝廷考虑利用绅士组织团练以消弭地方叛乱时,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倡此说者“不知贫富相凌久矣。平居尚且侧目,变更快心。又富人累重,贫人装轻,安能强其身捍强敌哉?此无益于守也”B18。如此情形,绅民关系怎么能够和谐?绅士又如何能够动员乡民去修筑寨堡,消弭叛乱?上文引述的几个寨堡,我们不能说其修筑者秦梦熊、王玑、璩三益、陈昌言都是豪横不法的劣绅,我们也不能说每一个独力修寨的绅士与其乡民之间都是一种剑拔弩张的关系,但他们都是田连阡陌,积谷万石,乘马盈厩,富甲一方的巨富之家,他们的豪富确实与明末中原的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总体上说,多数寨堡由绅士独力修筑、而不是绅民合力修筑的史实包含着丰富的社会内容,反映了时代大背景下绅民关系的疏离。
三、明末中原的土寨与土寨秩序
所谓土寨,即地方叛乱者“土寇”的巢穴,是“土寇”之寨的简称。
李宏志所描述的宝丰土寨情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邑(指宝丰县)土贼,起于崇祯六七年间。内则仍岁旱干,外则流贼震儆,虓暴奸黠,幸乱志得,纠合啸聚,剽行旅,劫村落。而鸠鹄饿殍,计束手待毙,无宁党同反可幸生。蔓延滋长,盈野巢窟。而西山堽窑、香炉垛、娘娘山诸贼,凭据险阻,势更鸱张。”B19宝丰一县如此,它县大致相似,如遂平县,“时明崇祯十年,郭三海等据西山平头垛,各聚众逾万,焚杀掳掠,惨于流贼。侯鹭鸶等据东乡小河湾,各聚众数千,士民朝暮自危”B20。这里所说的土寨,无论是“土寇”凭据险阻的宝丰西山堽窑、香炉垛、娘娘山,还是遂平的平头垛,都应该是形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山寨,可见,不同于防御性的绅士寨堡,土寨势力多选择形势险要之处以为巢穴,而很少费时费力地去修筑防御性的寨堡。这是明末早期土寨的主要形态,类似于《水浒传》中所反映的宋元时期的山寨。
在各地蜂起的“土寇”中,李际遇和刘洪起的势力逐渐强大起来。
李际遇,登封县东北部磨沟村人,关于他的事迹正史中的记载非常少。据清代徐鼒记述,李际遇“幼读书,曾应童子试,不就,去而耕,遇矿徒,用饮食相交接”B21。《巩县志》记载:“明崇祯五年,巩范承修设教登封李鳌家。鳌子际遇,范甥也,面有异像。”B22据此可知,李际遇出身社会下层,早年应该是随舅父范承修读过书,但并没有取得任何的功名。李际遇的叛乱大致发生于崇祯十三年,“相传李际遇之始乱也,以欠粮钱被执,系登封县衙前石狮,以石击断狮足而遁,据嵩顶北蛤蟆山上为乱。与密接壤,其抄略不可胜纪,后破少林寺,据御寨,势更猖獗”B23。李际遇起事后,先踞嵩北蛤蟆寨,后踞太室御寨,任辰、申靖邦等各据山寨,为其羽翼,有数万之众,逐渐形成一支强大的反叛力量。B24
西平县刘洪起是实力更强的一支土寨力量。“刘洪起,西平盐徒。崇祯间,河南群盗起,与其弟洪超、洪道及诸刘之洪勋、洪礼者,结寨自保。尝夜遣人入贼营取其马,贼惮之,呼为‘刘扁头;官权授为西平都司。奉巡按御史杨绳武檄,捕泌阳盗郭三海之党张五平、侯鹭鹚,诛之;与汝宁沈万登、登封李际遇并雄河南群寨间。”B25地方志也有记载:“十三年庚辰,春夏大旱,秋蝗,西平土寇刘洪起,号刘扁头,纠杨四余党作乱,又有北来土贼一条龙、袁老山等,村落为虚。”B26据此可以大致断定:刘洪起早年贩运私盐,以本族诸刘为其羽翼,聚众结寨,崇祯十三年后,势力陡增。刘洪起不同于一般的土寨头目,他一直试图争取官府的认可,从而更好地发展自己。他成功谋到了“西平都司”的官职,然后名正言顺地吞灭了周边叛乱的土寨,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后来他又借左良玉的势力狐假虎威。到崇祯十七年,他借口其弟刘洪礼为沈万登手下所杀,起兵复仇,围攻汝宁城数月,最后破城而磔万登。沈万登是汝宁另一支较大的土寨势力,沈万登被消灭后,刘洪起自称左平南麾下副将军,“金陵口南至许州、舞阳、西平、遂平、临颍、郾城、扶沟、鄢陵、汝宁迤南等处地方俱属总兵刘洪启管”。B27刘洪起成为中原最大的一支土寨势力。
崇祯十二年之后,中原各地州城府县多已残破,官府的权力基本被摧毁。失去官府护佑的绅士寨堡更加势单力孤,多被“土寇”攻破,从而演变为土寨。
蝎子寨是巩县廪膳生员姚麟征和丁忧家居的凤阳通判姚若时共同修筑的一座寨堡。寨子位于登封通往洛阳的交通要道,是抵御李际遇北犯的堡垒。巩县官府依其为长城,姚麟征被“知县檄授练总”B28,成为剿灭叛乱,维持秩序的中坚。蝎子寨成为李际遇向外发展的障碍,自然成为攻击的目标。《巩县志》记载:李际遇悉众来攻,姚麟征、姚若时率众死守,寨上矢石齐发,寨下猛攻不止。如此相持一个多月,李际遇誓拔此寨,姚麟征则日夜盼望官兵能来助战解围。突然一日,大雨滂沱,李际遇猛攻,寨破,巷战。“麟征率族犹力战不已。贼获其弟凤征,碎锉之。凤征骂不绝口,死。麟征母郭氏投缳死,妻杨氏、妾三□俱投井死。其余家口麟征持刀先驱入井,后亦投井死,时年五十一,计同时殉难者一百四十三人。”姚若时“亲冒矢石,数被重□,寨破犹力战,不屈,贼获其弟,剜心剥皮,迫令若时从,若时瞋目曰:我朝廷官,岂屈贼耶?遂自刎死,时年七十三。贼裂其尸,家人马连收其骸于海子池山中。子城,庠生,数请兵复仇,谋泄被执,骂贼死,妻王氏亦投井死”。另有“姚丕烈、姚丕振,巩县人,皆诸生。御贼为贼所杀”。B29蝎子寨陷落之后,姚氏一门罹难之惨,令人惊心动魄。
《嵩县志》记述了另一个寨堡陷落的情形:“刘月江,诸生,明末寇乱,知县何复署为千总,守屏凤寨。嵩城陷,诸寨多破,而屏凤俨如重镇。土民多依之。贼首于大中攻之甚锐。月江悉力御贼。贼侦知寨无井,乃断汲道,为久困计。寨中水绝,杀牛马血而啑,又尽复自接溺饮之。或劝曰:困若此,死矣,何变通之耶。月江厉声曰:寨外尽贼策将焉,往权宜二字即降贼之别名,吾誓与此寨共存亡矣。坚守二十余日,粮尽病渴,守者卧不能起,寨遂陷。贼执月江,断手割耳鼻以殉,月江骂不绝。贼刲其肉,纳诸口,月江□且骂,贼尽杀其家人,乃断其首。同时傅子仁,字少劳,崇正丙卯两登副榜。与月江守寨,并不屈死。”B30攻陷屏风寨的于大中是当地“土寇”,有史料记载:李际遇“与于大忠等各结土寨。际遇踞登封之玉寨,大忠踞嵩之屏风寨。大忠凶惨,而际遇差平善,以故邻寨多归之”B31。两处史料同为嵩县屏风寨之事,“于大忠”和“于大中”应为一人。从这段记载可以知道,地方“土寇”于大中在攻破刘月江的屏风寨之后,盘踞于此,营为巢穴,成为和登封李际遇势力相当的一股土寨势力。屏风寨由一座绅士寨堡转变为土寨。
大明王朝的势力被逐出中原,绅士寨堡被攻略几尽,李自成农民军成为土寨势力独霸一方的最大障碍。崇祯十六年,当李自成在中原各地大置州县官员,努力使其对中原的控制常态化的时候,双方的矛盾立即就凸显出来,尤其是山海关之战失利,李自成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各地土寨纷纷捕杀李自成在各地所置州县官员。
在汝宁府,“会土寇沈万登先投闯贼,后受巡道韩煜密檄,遂诱杀其伪官金有章等,归顺有功,以兵镇汝宁”B32。这就是发生在崇祯十六年十月的汝宁兵变。据《国榷》记载:“十月辛酉朔,副总兵沈万登复汝宁府。万登本汝宁大侠也,聚乡勇万余人。李自成伪授威武大将军,不受。总督凤阳马士英版授副总兵。是日,伪威武大将军马尚志莅任。万登潜遣谍入城。因拥众入。斩五百级。诛尚志。获印。擒汝宁伪防御使金有章、伪府尹邓琏、伪推官邹士麟、伪汝阳令樊仲表、伪固始令吕相周、伪汝阳主簿胡定国、伪学正胡朋、伪汝宁府学正薛清、镇汝都尉侯可畏、陈士荣、吴勉、黄衮龙、冯执。”B33虽然地方志和《国榷》的记载有出入,但沈万登对李自成委员的清剿是毫无疑问的。汝宁兵变使李自成蒙受了巨大损失,其所置汝宁州县官员几乎被清除殆尽。
刘洪起也是擒杀闯王“伪官”的急先锋。汝宁兵变之后,李自成大将袁宗第率军至汝宁剿灭叛乱,沈万登、刘洪起皆遁。“宗第踞城五日,移营入陕西。洪起乃自楚归,擒南阳、开封诸伪官,传送南都。”B34单是汝宁一地就有“贼官百余皆为刘洪起所除”B35,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
至崇祯十七年,在李自成任命的大顺官员被地方“土寇”肃清之后,中原大地除了豫西一地外尽为李际遇、刘洪起等土寨势力所控制,形成了土寨林立的局面。
对此现象,当时文人有形象而准确的描述。郑廉这样写道:“土寇大起如猬毛。黄河南岸,上下千里中,营头不下百余。其倏起倏灭,或为将吏擒斩,或为其徒所并。如商丘黄老山,许州蓝大、蓝二,商水哪咤、二字王之类,皆不着。而其尤大且久者,西则有李际遇、申靖邦、任辰、张鼎,南则有刘洪起、周家礼、李好、张扬,梁宋间则有郭黄脸、张长腿、王彦宾、宁珍、王文焕,其东则有李振海、房文雨、徐显环、程肖禹、戚念梧等。皆拥众以为雄,凭栅结寨,彼此割据相攻杀。郡县从事率为其耳目,有司不敢过而诘焉。或反寄室帑,托腹心,依狐凭鼠,而听其穿鼻,苟延旦夕者,所在皆是。”B36《明史》的记载也印证了这一点:中原郡县“靡不残破,有再破三破者。城郭丘墟,人民百不存一。朝廷亦不复设官。间有设者,不敢至其地,遥寄治他所。其遗黎仅存者,率结山寨自保,多者数千人,少者数百。最大者,洛阳则际遇,汝宁则沈万登,南阳则刘洪起弟兄,各拥兵数万,而诸小寨悉归之。或附贼,或受朝命,阴阳观望”B37。各股土寨势力相互残杀、火并,渐渐形成若干较大的土寨势力,这就是郑廉所说的“营头”。拥兵自重的土寨势力之下,是众多为求自保而俯首称臣、纳贡效忠的小的寨子。这样,一个以大的营头为核心的寨堡系统在中原形成,它不同于以朝廷为权力来源的州县系统,我们可以称之为“土寨秩序”。它是王朝权力消退后建立于武力基础上的战时秩序,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畅行无阻。
土寨秩序的形成对于绅士阶层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灾难,因为这一过程同时也是中原地方绅士家破人亡的过程,但有果必有因,出现如此局面,也是绅士群体社会责任缺失所造出的恶果。如果地方绅士阶层能够有效保护乡民利益,断不至于出现“土寇蜂起”、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归根结底血腥的土寨秩序的形成与明末中原绅民关系疏离密切相关。
顺治二年(1645),清兵挥师南下,开始着手清剿中原各地的土寨。顺治二年,李际遇归附清朝,B38顺治四年,李际遇受王道士伙案牵连,同丁启睿等人一起被处斩。B39刘洪起在清和南明之间首鼠两端,最终招来了清政府对西平的围攻。顺治二年七月底,“内大臣何洛会、河南巡抚罗绣锦等奏报:我兵进克西平县,贼首刘洪起等伏诛,汝宁等处悉平”B40。《西平县志》有如下记载:“国朝顺治二年,大兵至汝南,洪起战败,走平头垛,中流矢死。”B41其他的土寨也渐次被荡平,土寨秩序宣告终结,清朝在土寨的废墟上重建正统的官绅秩序。
综上,明末社会动乱时期,无论是豫西山区,还是豫东平原地带,中原各地都出现了大量的寨堡。这些寨堡可以按照其修筑主体及其政治倾向分为绅士寨堡和土寨两种类型。绅士寨堡多由拥有功名的地方绅士及其亲戚所构筑,他们是官府所主导的正统秩序的受益者,自然也是正统秩序的维护者。这些寨堡多由绅士独力修筑,很少有绅民合力修筑的情形出现。这固然是因为这些绅士家庭的巨富,单靠他们自身的财力而无需乡邻的参与就足以修建寨堡,即所谓“吾家竭财而筑之,吾家竭力而守之”。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绅民之间关系的疏远,甚至是对立和冲突。土寨在崇祯七年之后大量出现,多是依险而筑的山寨。土寨是地方叛乱者的巢穴,同绅士寨堡的防御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所具有的掠夺性。土寨的大量滋生同样是绅民关系疏离,下层民众保护机制缺失的结果。绅士寨堡和土寨之间存在着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崇祯十二年后,绅士寨堡多被“土寇”攻破,转变为土寨。崇祯十六年以后,李自成大顺政权所派地方官员被土寨势力清剿,在中原大地最终形成了一个血腥残酷的、弱肉强食的“土寨秩序”,直到清军进入中原,“土寨秩序”才被清王朝主导的官绅秩序所代替。明末中原寨堡的大量修筑及其发展是地方社会权力结构和社会关系演变的结果,因而也是我们理解明代中原社会的一个难得的视角。
注释
①李文治:《明末的寨堡与义军》,《文史杂志》3卷7、8合期,民国三十三年4月。
②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65—77页。
③康熙《西平县志》卷十一《外志》,康熙九年刻本,第10页。
④张永祺:《偶然遂纪略》,栾星辑校:《甲申史籍三种校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11页。
⑤乾隆《汜水县志》卷二十一,《艺文》,乾隆九年刻本,第7页。
⑥乾隆《汜水县志》卷九,《人物》,乾隆九年刻本,第8页。
⑦嘉庆《密县志》卷五,《疆域志·堡寨》,嘉庆二十二年刻本,第26—28页。
⑧李浚:《与柴稚村邑侯书》,江地:《捻军史研究与调查》《附录》,齐鲁书社,1985年,第326页。
⑨《清世祖实录》卷八,顺治元年九月乙巳,中华书局,1985年,第87页。
⑩秦梦熊:《修西肥寨城守记》,同治《开封府志》卷三十七,《艺文》,同治二年刻本,第16页。本段以下未标明出处的引文皆出自该文。
B11璩廷祜:《璩金麓文草》,抄本,不分卷,藏河南省新乡市图书馆。本段以下未标明出处的引文皆出于该书。
B12道光《太康县志》卷五下,《人物·义行》,道光八年刻本,第1—2页。
B13陈昌言:《河山楼记》(崇祯七年甲戊中秋后一日),碑存山西阳城皇城村河山楼。
B14张斗:《安乐寨修寨碑记》(崇祯十年七月),《温县金石录》,内部资料,2006年,第35页。
B15王铎:《创建柏香善建城碑记》,康熙《河内县志》卷四,《碑记上》,康熙三十三年刻本,第84—88页。该碑刻共十方,今存沁阳市博物馆。按:碑刻文字同康熙县志所录有一定出入,康熙县志有“崇祯十年丁丑之秋,寇数万蜂食我清化”,碑刻作“崇祯十年辛未之秋,寇数万蜂食我清化”。辛未年为崇祯四年,显系碑刻错误。
B16杨嗣修:《延香馆记》,乾隆《怀庆府志》卷三十,《艺文》,乾隆五十四年刻本,第27—29页。
B17B36郑廉:《豫变纪略》卷三,栾星辑校:《甲申史籍三种校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0、101—102页。
B18谈迁:《国榷》卷九十五,中华书局,1958年,第5735页。
B19李宏志:《述往》,栾星点校:《甲申史籍三种校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22页。
B20顺治《遂平县志》卷一十二,《人物志·宦迹》,顺治十六年刻本,第23页。
B21吴伟业撰,李学颖点校:《绥寇纪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84页。
B22民国《巩县志》卷二十,《丛载》,(台湾)成文出版社影印,1975年,第11页。
B23嘉庆《密县志》卷十五,《杂录旧闻》,嘉庆二十二年刻本,第22页。
B24B35戴笠,吴殳:《怀陵流寇始终录》,(台北)广文书局,1969年,第634、787页。
B25B31B34徐鼒:《小腆纪传》卷二十一,《刘洪起》,中华书局,1958年,第226、226、227页。
B26顺治《郾城县志》卷八,《祥异》,顺治十六年刻本,第6页。
B27《明清史料》丙编,第五本,《山东分巡东昌道李栖凤呈内院文》,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442页。
B28B29乾隆《巩县志》卷一十三,《人物志》,乾隆五十四年刻本,第30、29—30页。
B30同治《河南府志》卷四十二,《人物志》,同治三年刊本,第15页。
B32B41康熙《西平县志》卷十,《外志》,康熙九年刻本,第10页。
B33谈迁:《国榷》卷九十九,中华书局,1958年,第5992—5993页。
B37《明史》卷二百九十三,《忠义五》,中华书局,1977年,第7519页。
B38戴笠,吴殳:《怀陵流寇始终录·甲申剩事》,(台北)广文书局,1969年,第808页。温睿临《南疆逸史》亦有相似记载:“及许定国杀高杰走降大清,与李际遇导大兵从河南渡河。”
B39《清世祖实录》卷三十二,顺治四年五月辛酉,中华书局,1985年,第264页。
B40《清世祖实录》卷一十九,顺治二年七月戊辰。中华书局,1985年,第172页。
责任编辑:王 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