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a立松
那时,青林的第二次婚姻走到尽头,独自神伤。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娇小玲珑,犹如一朵赏心悦目的玉兰花。当年,她从同济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因酷爱文学开始创作,后来渐渐在文学圈里小有名气。但现实中的爱情婚姻与文学作品中相距甚远,两任丈夫都背叛了她,她的心千疮百孔,再不相信感情。
作为《工人日报》的副刊编辑,青林经常要向人约稿,这次约的是她的偶像,鼎鼎大名的诗人卞之琳。她有些激动,特意装饰了一番。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他一身中山装,戴着镀金边的眼镜,温文尔雅,脸色却苍白憔悴,神情凝重,如他的诗一般沉郁。卞之琳看到她时眼里忽然一亮,闪过几许惊讶,但很快黯淡下去,若有所思地低头沉吟,久久不语。她怕打搅他,起身告辞,只听他用浓厚的苏北口音轻轻说:“辛苦你了,路这么远!”
青林是她的笔名,她原名叫青述麟。当时她还不知道,年近不惑的卞之琳正饱受失恋煎熬。暗恋16年的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16年前,在沈从文家中,卞之琳邂逅了苏州名门小姐张充和。从此,张充和的身影就萦绕在卞之琳心中,挥之不去。但卞之琳热情似火,性情却像含羞草,始终不敢向张充和表白,只深陷在单恋的温柔泥潭里。直到多年后,张充和嫁给了他人,远赴大洋彼岸。十多年的刻骨爱恋像一滴朝露,美丽剔透,却只化为一缕烟岚。他从此不谈感情,甚至决定终身不娶。
卞之琳看青林的第一眼便心头一颤,瓜子脸、杏仁眼,一袭天青色旗袍,外披一条玉白小坎肩,身段婀娜多姿,颇有几分像张充和。他的心顿时激荡起来,但很快又明白,张充和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悲伤淹没了他。面前坐着初次见面的青林,他知道即使出于礼貌也要说点什么,但悲伤使他说不出话来,直到青林告辞出门时,才不无愧疚地道一声辛苦了。
青林定期上他家取稿。他们的话题多了起来,笑容也自然起来。后来,青林每次去都主动帮他收拾房间,卞之琳也跟她谈十四行诗和英国文学,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渐渐地,青林知道他和张充和的事,她喜欢他的痴心专情,读懂了他刻骨铭心的爱,卞之琳也体会到她的痛苦,怜惜她的遇人不淑。两颗心渐渐靠近,心中情伤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但他们仍小心翼翼,避谈感情,各自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
七年时光一晃而过。这天是青林取稿的时间,她却没有来,第二周仍然没来。卞之琳坐不住了,打电话一问才知,她生病住院了。他匆匆赶到医院,看到青林憔悴的面容,刹那间卞之琳的眼泪夺眶而出。接青林出院时,卞之琳在给她的手稿里放了一张纸条:独爱你曾经沧海桑田……
那年国庆节,他们结婚了,卞之琳已经46岁。同事们纷纷前往祝贺,杨绛还带去相机为新婚的他们拍照留念。照片里卞之琳笑容灿烂,满脸洋溢着幸福。不管曾经对张充和的爱恋多么炽热,此刻青林已成为他唯一的风景。
婚后他们住进了单位公房,房子不大,但布置得温馨雅致。不久,青林辞去报社编辑职务,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她有了更多时间照顾卞之琳。幸福而平实的生活更容易出成果,卞之琳很快出版了《哈姆雷特》译本,高水准的翻译赢得业界盛誉,短短两年就重印了两次。
不久他们有了女儿,卞之琳给女儿取了一个和青林一样美丽的名字—青乔。年近五十得女,他视若掌上明珠。他常亲自下厨做女儿爱吃的红烧肉,深夜冒大雪给女儿买《红灯记》木偶。为女儿的健康着想,他还戒掉几十年的烟瘾。他们虽然没有年轻人的浪漫情调,但日子过得平和踏实。青林几乎放弃了文学创作,心甘情愿地做起家庭“煮妇”。每天中午,青林提着一兜菜匆匆回来,然后看着卞之琳和女儿津津有味地吃完,心里满是幸福。
“文革”时期,卞之琳被“发配”到五七干校,但他从不绝望,他知道家中有妻女盼他归来。从干校回来后,卞之琳开始养花,他在家里的阳台上种了一棵丁香,每年都亲手摘一束丁香插在青林鬓上,祝贺她的生日。这棵丁香树后来从阳台移到楼下院子里,每年春天就会开满紫色的小花,淡淡的清香飘满整个院落,像他们的生活,平凡平淡,细细回味又清醇温馨。
后来青林身体不好,经常头痛,吃药也没效果。卞之琳每晚都给她按摩头部,直到她入睡。他按摩水平虽不专业,却很认真尽心。每天晚上坚持按摩半小时,从未中断,将近一年,青林的头痛病好转,他的按摩生涯才告一段落。
张充和回国后曾应邀到北京参加纪念汤显祖活动,她又上台演了一出《游园惊梦》。卞之琳坐在台下仰头看她,她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入他心里,他却好像嗅到了丁香花的味道。他突然想起要回去给青林做按摩,她未唱完,他已匆匆离席。
相濡以沫多年,青林因病去世。卞之琳无比悲痛,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青林离他而去的事实,整天一个人自说自话:你怎么先我而去了?连续一年多,他都闭门谢客。五年后,他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