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
行至水穷处
李莲花
偶然翻看茶经,看到乌龙茶的泡法,心中不禁生起几多感叹。
泡乌龙多用紫砂壶,两茶匙的茶叶放进玲珑的壶中,因为滚烫的水而舒展开来。茶叶本来是干瘪的,卷曲的,却因为被水唤醒,恣意伸展。而这壶的空间却逼仄,紫砂营造的天地幽暗无光,壶盖犹如死牢的门,已然紧闭,惟有盖子的一个出气孔留出一丝光亮。这时,第二遍沸汤自壶外淋浇,那壶的内外两侧受了烫,都扩张起来,然而可供舒展的范围有限,受挤压的仍然是茶。
紫砂壶孤立在茶盘上,漏到茶盘上的水蒸腾起来,化作柔润的水雾,轻轻萦绕在茶壶周围。茶叶在这个时候,上下左右都受力,他们各自挣扎着,互相挣脱着,终于吐出最沁人的芳香。
七道开水激下去,乌龙茶叶吐尽了自己的芳华。从那壶中取出任何一片茶叶,你都会发现,原来微小皱蔫的叶片,现在完全舒展开来,还原到它们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吸取日月精华时的本来面目。来路在刹那全部被照亮,生动摇曳历历在目;过往更因为疼痛,因为挤压,而成就芳香,熠熠生辉。这狭小黑暗的紫砂壶,仿佛我们须得历练和必受的困境。就是在这无处可去的窄胡同里,我们被滋养,被淬炼,被煨出人生最有味道的茶汤。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时期,尝尽穷途末路的滋味罢。窄胡同的尽头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也许柳暗花明?也许高墙耸立?
九百多年前,苏东坡因持不同政见被贬到穷荒之地黄州。政治处境自不必说,生活水平也大不如前,以至于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文豪必须躬耕陇亩方可供全家之需。然而,即便如此,苏东坡依然未改其一贯达观潇洒的性情,往往情之所至,诗性慨然,挥毫泼墨,也算是含泪微笑。传说中的“东坡肉”就是他谪居时的“佳作”。全然不顾命途多舛,寄情于烟火美味,唯苏子一人尔。
爱苏子,爱他的诗词——豪放洒脱,淡泊明志。最喜他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词正是苏轼明志的写照。而他的人生,真正是一泡纯正的乌龙茶——微苦,醇厚,馨香。自“乌台诗案”后,他就被一贬再贬。厄运就像那滚烫的茶汤,屡屡浇淋他的人生紫砂壶。被汤水激荡,必会身心俱痛,但那疼痛终能成就你的光彩照人——那光彩就是凛冽的茶香。它们经历了所有负面考验,迸发出来,便悠久绵长、回味不绝。还有谁会记得打压苏轼的小人们呢?
由此,我不自觉想到自己当老师这三年以来的心路历程。大学毕业之后,因为爱情我放弃了去南方发展的机会,跟随所爱来到了如今的小县城,又机缘巧合走上了三尺讲台。其实,“为人师表”从不在我当初的人生规划之列,我曾无数次畅想的是自己出入于北上广的某个高级写字楼,经过摸爬滚打成为一名真正的Office Lady,和一群小娃娃们混在一起是我想都没想过的场景。起初和朋友们联系,得知他们的工作听上去都那么“高大上”,我都难以启齿自己的境遇。是的,我为自己的工作而赧颜——一名乡镇小学的老师在我看来是多么不够光鲜亮丽!
那段时间我是自闭的,不愿和老友联系,也没想尽快融入新环境。我画地为牢,而构筑这牢笼的铜墙铁壁恰恰是那可怕的自卑和虚荣。做困兽之斗,必然影响工作,给孩子们上课也是依据教参按部就班,没有自己的想法,缺乏创新。直到有一天,在课堂上不知道是被孩子们哪一句话逗乐了,我忍不住笑了。下课之后,一个小姑娘跑过来拉着我说:“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你能经常笑吗?”我听了一愣,曾几何时我把笑都忘了呢?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既来之,则安之。”平凡的人,能在平凡的世界里,坚持做平凡的事,他/她就不平凡。从那以后,我不再为自己的境遇而郁郁寡欢,相反,我很享受站在三尺讲台的感觉——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简单而快乐,为上好一节课反复打磨教案的过程累却充实。
去年六一儿童节,我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做手工,办黑板报。小小的黑板上许愿树里贴满了孩子们的愿望:我想当科学家,我想做主持人,我想当医生,我想上月球......几十个愿望一一看过,我为孩子们的愿望而动容,也为自己能给他们的愿望添砖加瓦而自豪。如今,我会很骄傲地告诉别人我的职业,我也乐于分享孩子们的趣事。心魔的确可怕,但当我们被其重重包围,被禁锢打压,索性与之迎面交锋对决,胜负不必挂心,只待岁月把生活泡成一杯好茶汤。
看清楚逆风逆水,为的是打造你逆流而上的风景;看清楚四面楚歌只是个阴谋,而四面的墙壁,因为你的看穿,都成为越狱的门。飞翔是一种姿态,沉淀也是一种姿态,这里面都有奔向天空和大地的力量。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的豁然开朗,才对得住好茶汤。
责任编辑黄佳锐
(作者单位:湖北松滋市王家桥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