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盛峰
镇巴惊现沈尹默祖父书法作品
杨盛峰
沈际清在镇巴的百年“伏笔”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2013年,我们从陕西省镇巴县公安局优秀民警任怀义先生那里,听到了一个叫马忠新的镇巴人的传奇故事。
马忠新在写给公安机关的自述材料中说:他十几岁参加红军,替毛泽东送过信,给张学良当过姑父,为邓小平包扎过烫伤……这些太过传奇的讲述无懈可击,完全是那个时代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他自己证明不了自己。而今,斯人已逝,在他的故乡可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2014年6月6日晨,夏雨初霁。为了追踪查证马忠新的往事,我们找到了马忠新的小儿子、已移居他乡的马龙,一同来到他的老家——渔渡镇元坝村。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子,群山交错,环绕一周。山下是一个小小的平坝,几近圆形,一条小溪从东南山下呈S形淌过坝子,流向西北而去。马龙说,他发现这个坝子像一张太极图。我们都感到惊讶,也完全赞同他的说法。
太极图俗称阴阳鱼,早期的名字叫‘河图’‘先天自然河图’,而元坝正是一张大巴山中的‘河图’。
据说原元坝小学处曾有过一座兴福寺,盛极一时,最近还有一个关中人在打听这座寺庙。当年在这深山中建寺,也许就是看中了这里的特殊地形吧?
村中马姓居多,村东南胡家岭和村西北岭子上都住着马家人。有意思的是,从村东远望西山,呈倒梯形,中间一道笔直的山梁,两翼展开,活生生一张马面,人们称之为“黑马头”。《定远厅志》卷三《地理志·山》有载:“……(三尖山)旋绕北出为黑马头,又曰石人山,上列石如人,故名,是在厅西南三十五里。”据说元坝马家过去出过不少大人物,而我们心中的“大人物”还是马忠新。
沈际清手书对联落款
在马龙的带领下,我们先拜谒了马忠新的坟,再去看他的故居——在前往坟地的路上马龙已经指给我们看了。从后面看,在疯长的荒草和一片茂盛的土豆苗之中,有两间已经坍塌一角的房子,是镇巴农村过去常见的土木结构房屋,除了残破,毫无特点;庄稼地中间有一条通到房子前面的小道,满是烂泥——我打算在大路上远观一下。同行的广录不怕路烂,跑到房子前面去看了一下,说有一个特大的木槽。我想,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吧,于是和吴平昌、马龙一同到前面去看,还到破屋子里面寻觅了一阵,一无所获。于是退出来,站到与马忠新的房子成直角的另一所房子檐下闲观:这所房子同样是普通的土木结构,好像也没有人居住,但房子是完好的。就在这时,我发现这家房子的门枋上刻着对联——这让我很惊讶:这么普通的房子,门上居然有木刻对联!细看,更惊讶了:我虽不懂书法,但还是能感觉到字写得很不一般,而对联的内容居然不能完全读明白——一所乡间民居门上的对联竟然难住了我这个读过中文系的高中语文教师!然而,最让我惊喜的还在后面:当我读下联时,发现对联旁边有几个小字,走近一看,居然是“拣泉沈际清”,下面还有两方印章的痕迹——其时我正在研究大书法家沈尹默祖孙三代在镇巴的历史,所以非常熟悉“沈际清”这个了不起的名字!
马忠新故居旁边的房子也是镇巴农村常见的土木结构房屋,一排长三间,西边还带有一间小偏房。正房中间一道木门,门框和门板都用红油漆刷过。门上的对联内容为:
(东)君子攸芋聿怀多福
(西)吉人为善旧有令闻
刻有沈际清手书对联的大门
我当时还不能准确理解对联的含义,回家查找资料才知道,上联是《诗经》集句:“君子攸芋”语出《诗经·小雅·斯干》,意思是君子好的住所;“聿怀多福”出自《诗经·大雅·大明》,意思是带来无数的福祥。下联为《尚书》集句:“吉人为善”语出《尚书·周书·泰誓中》,意思是善人做善事;“旧有令闻”出自《尚书·周书·微子之命》,意思是早有美名。集经典名句而成联,巧妙典雅,显示了作联者深厚的学养。
对联刻在门枋上,阴文,每边八字,每字十厘米见方,字迹十分清晰;字体为行楷,雍容古雅,圆浑稳重,收放有度;整体布局均匀,前后呼应,从容流畅。书法非常精美。
一年后,2015年10月31日,我们再次专程造访,用卷尺粗测:大门高240厘米,宽164厘米;刻对联的门枋高220厘米,宽27厘米,刻字的部分约高150厘米。
大门上方的土墙中嵌有两根一米多高的立柱,黑漆漆过,柱上也刻有文字,西边是“涵养心如镜”,东边只认出了下边“似松”两个字;第二次造访时,冬盛先生攀上高处,终于弄清了前面三个字——“栽培质”,则立柱上的一联是:
(西)涵养心如镜
(东)栽培质似松
这一联的字体也是行楷,写得厚重大方,但并未发现署名。
那么,沈尹默的祖父沈际清先生为什么会有对联留存在镇巴乡间呢?
沈际清(1819—1889),号拣泉,浙江吴兴人,因在家乡捐办团练抵抗太平军,保升同知,随左宗棠赴陕。咸丰十年(1860)到同治元年(1862)间任陕西汉中府定远厅(镇巴)同知。从此,沈氏一家与镇巴结缘。沈际清离开镇巴三十年后,光绪十八年(1892),他的长子沈祖颐又担任了定远厅同知,而沈祖颐就是大书法家沈尹默的父亲,沈尹默四兄妹因此曾长期在镇巴生活和学习。
沈尹默在《自述》一文中说:“祖父拣泉公是前清解元,潘世恩、何凌汉的门生,在北京时,常为潘代笔。他的诗思敏捷,酒酣辄手不停挥,顷刻成章,书法颜、董,有求之者必应,毫不吝惜。”潘世恩为清朝名臣,历事乾、嘉、道、咸四朝,官至户部尚书、太子太傅,而沈际清“常为潘代笔”,可见其诗、书水准之高。
沈际清到镇巴为官后,应该在此留下了不少诗、书作品。《定远厅志·艺文志·诗》共收录了他的三首诗:一首是刚上任的咸丰十年初夏写的《庚申夏初下车,值川匪乱,赴滚龙坡督筑关堞设防,感赋纪事,用润之前辈韵》,一首是《葺澹宁书屋怀马雨峰先生》,还有一首《偕闵游戎赏桂正教寺》。其中第三首被沈尹默在《自述》中提及:“(祖父)曾任汉中府属之定远厅同知,有遗墨《赏桂》长篇古诗在城外正教寺壁上。后来我父斋公亦官定远,前后连任十年。我十五岁时已略知书字,因命我将祖父题壁诗勾摹一通藏之。”沈际清咸同之际在正教寺(今县委党校处)墙壁上留下的诗、书作品,在近四十年后(沈尹默生于1883年,十五岁则在1898年)被他的孙子所临摹,可惜这篇书法作品已不复存在了。
马忠远家板凳背面的书法
万幸的是,因为沈际清的豁达,“有求之者必应,毫不吝惜”,他的对联、书法作品在镇巴民间被保存了下来!
那么,身为同知的沈际清为何要给木竹元坝的人家题写对联呢?
石坝院子正堂屋上的“庆余堂”牌匾
我们在采访中了解到,刻有沈际清对联的这所房子的户主叫马存平,房子是他祖父马孝恩或曾祖父马忠信修建的。马孝恩墓碑上显示的生卒年代是1922年至1998年。那么,即便是马孝恩的父亲马忠信建的房子,时间也绝不会早于沈际清在镇巴任职的咸同之际。也就是说,刻对联的大门与房子应该不是“原配”。实际上,从房屋的样式来看,应该是新中国成立后修建的,刻有对联的大门和立柱要么是从旧房子上拆下来的,要么是从别处买来的,安装立柱的人把上下联的位置都弄反了。
那么,沈际清当年是给谁题写的对联呢?
我们在元坝走访时了解到,马家是当地人口最多的家族,历史上盛极一时。屡次听到的一个说法是,过去人们路过这里,“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原因是马家人受到了皇帝的封赏。据现年七十九岁的马忠远老人说,他的曾祖父马文林是“文武状元”(这个说法显然有误),他和他的妻子都曾见到过皇帝赐给他曾祖父的一块金字牌匾,“有床板那么大,还有一颗万字格的四方印”。马忠远说,他们家的老房子在胡家岭上,大门上还刻有对联,可惜的是,刻对联的门枋被孩子们拿去做成高板凳了。我们唏嘘不已,让他找出那些板凳,有几条背面果然有字,书法十分精美,与沈际清的字很相似。把几条板凳上的字组合起来,完整的一句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出自王羲之《兰亭序》;而另一句只有“让水廉泉”几个字,马忠远说他还记得前面两个字是“武乡”,我们则认为他记错了,应该是“吾乡”,与“此地”相对。回来一查才发现,马忠远的记忆是对的:“让水廉泉”语出《南史·胡谐之传》:“帝言次及广州贪泉,因问柏年:‘卿州复有此水不?’答曰:‘梁州唯有文川、武乡、廉泉、让水。’”从书法字迹和集句作联的方式来看,马忠远老家大门上的对联也应该是沈际清撰书。也许沈际清当年就是应马文林所请而题写的对联,一共应该是好几副,现在完好的只有马存平家门上的一副了。老马家在村东墓地里的精美墓碑全部在“文革”中被毁,那位马文林先生的身世也就不得而知了。
元坝马家除了岭子上马忠新、马忠信这一房和胡家岭马忠远这一房,还有几家住在胡家岭下面山麓的三套院子里,其中最西边的一套院子全石板铺地,有一间大门上方还可以看到“庆余堂”三个大字,可以想见当年的气派。据说这一家的祖上曾得到过一块皇帝赏赐的立匾,上书“皇恩钦赐”四个大字,我们访问到的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但我们费尽周折也没有能够一睹这块匾的风采。
从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元坝老马家在清代出过能人,受过皇恩,是地方上的望族。其中有人(比如马文林)与同知老爷沈际清打过交道,于是得到了沈际清撰书的对联——沈际清的百年“伏笔”也因此能够偶然在乡间保存下来,百年后重现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