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思明
昨天与《今天》
——一份刊物见证下的一段汉语文学史
亚思明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世界诗歌’背景中《今天》诗人的流散写作”(项目编号:2015M570580)的阶段性成果。
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到20世纪汉语文学史已经成为全球化时代文学史叙述自身深入展开的一种可能。[1]特别是当生活和写作都已超越地理意义上的国族疆域,移民日益成为作品的中心角色或决定性人物,语言——唯有语言才是文学赖以存在的家园。因此,从“越界”和“整合”的角度出发,将一段社会变迁之叠合、文学演变之交错放置于世界性的“流散”(Diaspora)[2]语境中予以考察,不失为文学史建构的一种富有启示性的思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今天》的个案研究便成为一次小型样本的粗浅尝试。
研究汉语文学的现代进程离不开对世界格局的整体把握,因为自1917年白话文的全面确立以来,中国文学已被置于一个在语言功能上与西语尤其是英语同构的开放性系统之内,20世纪的中国文学的三次重大“转型”也与三次“留学”高潮密切相联。“五四”前后的“海归”学人已经成为“新文化”阵营的中坚力量,但其“中国身份”较之于“海外经历”显然更为彰显,“民族的速强致胜心理内在制约了对外来思想资源取舍的价值尺度,由此建立起立足于感时忧国传统对外来文化的呼应机制,即从民族、国家的忧患意识和现实出发来呼应世界潮流,有时反而滞后乃至疏离于世界文化潮流。”[3]第二次“留学”高潮从战后延续到五六十年代。“以台湾为主要出发地留学欧美的浪潮使数万中国知识者移居海外,而且与‘五四’留学高潮不同,他们中许多人留居海外至今,‘旅外文学’由此开启,从鹿桥、程抱一到於梨华、白先勇,代表了这一文学潮流的成就。”[4]第三次“留学”高潮,更确切地说是文学“流散”现象发生在1980年代以后,一批中国作家的滞留海外使得汉语写作的场域发生了一次深刻的地缘变化,并促成了《今天》1990 年8月的海外复刊[5]。有别于“文学革命”前后的“流洋者”,改革开放以后的“流散者”大多已经功成名就或者小有名气,外语程度不佳,从一个群情鼎沸的中心位置迁往寂寞清冷的异国他乡,到天涯去上孤独的一课。这样的国际漂流从时间到目的指向上也并不明确。也许正因如此,中文始终是他们漂流瓶里的那点稀薄而珍贵的空气,而《今天》则好比羁客云集的精神给“氧”站。
截至2013年春季号,《今天》已经出到第一百期了。从国内到海外,这份已被载入瑞典出版的世界文学史一也是唯一一部入选的中文人文杂志已然自成历史[6]。诚如陈思和所言,“文学史上的《今天》,已经成为一个系统的符号,从‘文革’时期的民间读书思潮、潜在写作、知青文学一直到1990年代以后的海外汉语写作,都活跃着这个《今天》的幽灵。它有自己的一个发展轨迹,自成体系,与这三十年的主流文学史若即若离保持着张力。”[7]梳理《今天》的发展轨迹有助于揭示以往被遮蔽的存在。例如陈思和提出的“潜在写作”正是得益于《今天》的视域:
记得在1996年我收到瑞典斯德哥尔摩学院的邀请,去参加一个主题为“沟通”的国际作家对话会,到了瑞典才知道,参加会议的,除了瑞典的汉学家马悦然、罗多弼、盖玛雅等几位之外,几乎全是来自世界各国的中国当代诗人和作家,这个会议的发起者是陈迈平,也就是著名的《今天》派小说家万之,参加会议者中有当年《今天》的诗人芒克、多多、严力、小说家有史铁生,从海外赶来的,还有诗人杨炼与友友,非《今天》派的有高行健、林白、余华、格非、朱文、朱伟,等等,(可能还有谁,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从这个阵容来看,有一半的与会者是当年《今天》同仁,换句话说,万之在组织这个会议时也是有意识地把当年的朋友都召集到一起,他们重新相聚于海外,自然有一番抚今追昔感慨当年,由此引出了一系列关于《今天》的言说,他们的言说与我们平时流传的有关《今天》的故事不尽相同,也使孤陋寡闻的我,第一次有幸识荆众多的《今天》元老,一种新的当代文学史视角在我面前徐徐拉开。后来我在当代文学史上提出了潜在写作的理论,最初的感触可以追溯到这个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故事。[8]
陈思和追忆中的斯德哥尔摩会议应是1996年6月30日至7月6日在瑞典举行的题为“沟通:面对世界的中国文学”的中国作家研讨会。之所以确立会议的主题为“沟通”,是因为从国家文学的层面来看,中国文学存在着一种国内和海外对立呼应、并列发展的特殊格局,主办方希望能够消弭地理障碍、人为因素或国家高墙所造成的隔绝,为中国大陆和流寓海外的文学同行创造一次交流的机会,同时也旨在促进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的“沟通”。1996年第四期《今天》刊发了此次会议纪要以及部分与会者的发言稿,其中包括海内外作家达成的一份《基本共识》,第一句便是:“写作是寻找个人和世界沟通的方式。写作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生存的方式,同时和他人的生存方式相关。参与并不说明作家独立性的丧失。”[9]
事实上,《今天》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在写作中“寻找个人和世界沟通的方式”的历史。它在不同时期分别表现为受官方话语压抑的民间话语,以及被国内主流文学漠视的海外汉语文学。唯有从一个界域进入另一个界域而获得多重视域,方能去蔽溯源,深化认知,还原这段汉语语言变革从萌芽到崛起再到流散的曲折的发展过程。例如以“越界”和“整合”的思路来看,“新诗潮”绝非无源之水,绝非一夜之间骤然涌现,“其实,反叛的语言已经存在很久了。它们被录制在诗歌文本中,像短促、急切的暗号、口令、咒语和思想索引,封存于秘密的墙洞,等候一个抽象的希望……然后……组成‘今天派’的小型教团。”[10]早在“文革”时期,根子、多多、芒克和北岛就已经在波德莱尔的祛魅之灯下写诗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译著成为早期“今天派”窥视世界的隐秘窗口,由此而创造出一种迥异于官方话语的“新语言”,并从一开始就具备走向世界的文化通约性。而到了海外流散时期,从社会起家的“朦胧诗”和由校园发迹的“后朦胧诗”这两股殊途同归的诗脉显然已经合流于九十年代的《今天》。恰如张枣所言,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文学最合乎语言内部生成逻辑向前变革的可能,它必然超出了文学史每个名目下的写作,同时又被正确嗅感到它存在的每个名目下的写作所逐步实现。因而,它像一朵玫瑰的芬香一样,将每个有着严肃预感的写作者围结成一体。正是它,造就了我们这个时代诗歌写作健康的多元,同时又使这种多元受制于一个内在的统一。忽略对这统一性的揭示,也就不可能真正揭示我们今天的写作。”[11]
不仅如此,《今天》也在参与关于自身的历史写作,海外复刊后陆续开设的一些回忆性专栏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抢救了一批宝贵的资料。如“重写文学史”、“今天旧话”、“七十年代”、“暴风雨的记忆”等,无不是深具文学史视野和使命感的,得到了许多同行的热切回应,并对中国文学史的重述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例如,《今天》海外复刊之后,始设“今天旧话”专栏,多多的《1970-1978北京的地下诗坛》发表在1991年第一期上,算是一个好的开端。此后,阿城、齐简(史保嘉)、郑先(赵郑先)、北岛、徐晓、田晓青、崔卫平、一平(李建华)、万之(陈迈平)等人都曾先后为“今天旧话”执笔。“这是地下刊物《今天》自七十年代问世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将自己过去的历史作一次松散的、集体性的回顾。”[12]2001年,《今天》编辑刘禾将专栏文章连同廖亦武主编的《沉沦的圣殿》 (1999)的部分内容结集付梓,这便是回忆性文集《持灯的使者》的来历。2005年,洪子诚、刘登翰在其合著的《中国当代新诗史》 (修订版)中指出:“在《今天》创刊20周年的时候,《持灯的使者》——一部集合当事人回忆文字的‘细节文学史’在香港出版”,连同上述诸种努力一道,“对‘文革’的‘地下诗歌’(特别是‘白洋淀诗群’)和《今天》的精神价值和诗歌史地位,做出了具有权威意义的强调”。[13]《中国当代新诗史》 (修订版)清理了“新诗潮”的历史脉络,明确提及《今天》,称“‘文革’后到80年代初,当代诗歌中的创新活力,主要来自‘崛起’的、以青年诗人为主体的‘新诗潮’。……最早创办、影响广泛,并成为‘新诗潮’标志的自办刊物,是出现于北京的《今天》”[14]。对照1993年的初版本,不仅《今天》的地位得以凸显,所谓“朦胧诗”的定义、“代表性”成员及“经典”文本的选定都有改变。同样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著述中,我们看到“朦胧诗”代表人物直至1999年还在依照舒婷、顾城、江河、杨炼、北岛的顺序出场[15],而到了新世纪以后转换为北岛、舒婷、顾城、食指、多多。对食指重要性的指认,以及“白洋淀诗群”面貌的浮现,成为这一阶段“地下诗歌”发掘工作的最重要的成果[16]。可以毫不讳言,“今天旧话”在某种程度上改写了中国当代文学史。
浮出地表的《今天》,或者说,从历史的遮蔽中脱“影”而出的那一部分,令“伤痕文学”是否真的堪当“新时期文学”发端的问题显得内幕重重。相较于“伤痕文学”写作是为了“更好地洗刷自己心灵上和思想上的伤痕,去为实现新时期的总任务而奋斗”[17],《今天》则拒绝这种主流意识形态指导下的政治性表述,强调“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18]。 应该说,《今天》对于文学去政治化的坚持在那个政治压倒一切的年代本身就是一种反叛。而这种反叛与其说是狭义的政治的反叛,不如说是语言的反叛。正是语言上的“异质性”成全了《今天》群体的冲击力[19]。按照李陀的说法,《今天》是在“伤痕文学”之外独辟蹊径,为汉语写作进行了一次全新的引道[20]。
至于“朦胧诗”,这是混淆历史视听的又一含混指涉。顾城回忆说:“其实,这个名字诞生的前几年,它所‘代表’的那类新诗就诞生了,只不过没有受过正规的洗礼罢了。当人们开始注意这类新诗时,它已经渡过压抑的童年,进入了迅速成长的少年时期。它叫什么名字呢?不同人从不同角度给它起了不同的名字:现代新诗、朦胧诗、古怪诗……后来,争论爆发了,必须有一个通用的学名了,怎么办?传统的办法是折中,‘朦胧诗’就成了大号。”[21]这个信手拈来的戏谑性的称号后来却将《今天》之名覆盖掉了,甚至变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口袋,不仅囊括了“今天派”不同时期的作品,还将同期涌现的不少跟风之作纳入其内。北岛本人对“朦胧诗”称谓甚为反感,认为这是一个官方的标签,“那年头我们根本无权为自己申辩”[22]。多多则表示:“首先就不存在什么朦胧诗,这是一个强加的概念,你去问每一个朦胧诗人,没有一个会同意这个概念。”[23]
因为一时的权宜之计而造成的积习难返的确产生了历史的歧义。如果考察《今天》诗歌,便会发现九十年代被介绍最多的“朦胧诗人”顾城、舒婷其实并非《今天》主将,只因其诗歌风格较合主流媒体的口味而被从更具挑战性、反抗性的《今天》集体剥离出来。一些优秀个体反而消失不见,例如芒克。“朦胧诗”作为“今天派”的代名词的确笼罩了《今天》的本来面目,而还原历史却并非置换概念那么简单。
谈论《今天》,不能不提及麾下的作家和诗群;同样,研究这一代人的写作,不可不参照《今天》的发展变迁。一份刊物同人一样,也是在一段时空中走过其生命的历程。早在1980年,作家阿城在评论《今天》短篇小说时就曾写道,《今天》的作者们都是青年人,基本上快度完那种充满新鲜感的青春:
“青春”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地爱护的时期,没有任何粘合剂可以把碎了的它粘合起来。所谓“讨还”只是一种概念游戏。青春是只能度过、回忆而不能重复的。整个一代人现在看来是太慷慨了,他们像一个不知底细的农夫,诚心诚意地培育一颗种子,却结出了一个吓人的果子。
《今天》的作者们就在细细地剖开这个果子。这个果子的每一个细胞就是一个人。[24]
“青春”期的《今天》及其作者们——包括北岛是一去不返了,近年来他们所做的事情似乎就是在“回忆”中穿越过去。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曾将人生比作彗星,头部密集,尾部散漫。核心部分是童年和青少年,一个人的青春经历决定了他的一生。其实,度过中的“青春”多半懵懂,回忆中的“青春”才真正明亮,是一种生命的回放。许多悬而未决的谜题就在回眸的一瞬有了答案。
以北岛研究为例,若没有新《今天》提供的大量的历史细节,其早期创作的轮廓就无法清晰呈现。北岛自陈从1970年开始写诗[25],但最初的创作已被湮没,所有追溯的努力仅能从目前所见写于1972年的作品开始[26]。根据宋海泉的回忆,早在1972年底或1973年初他与北岛第一次见面之前就已读过他的一些诗,像《金色的小号》、《你好,百花山》等,他那时的诗作是“以其清新秀丽而别开生面”[27]。
不过,在《小木房里的歌》 (1973)中创造童话般美好春景的北岛同一年也发出了“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已经发现,/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的疑问[28]。也就是说,那首震撼了一代人心灵的举世名篇《回答》 (1976)并非横空出世之作,那么,北岛究竟从何时开始破灭了他的浪漫主义的幻想,转而成为一个悲观的现代主义者呢?
受波德莱尔、洛尔迦等西方现代派诗人影响至深的北岛很早就表现出一种极具批判意识的“先锋性”,以此来对抗革命话语和浪漫主义的陈腐思想孕育而出的逃避现实的倾向。而他所使用的文体,也带有一种别具一格的译文的特质。也不仅仅是北岛自己,一种“半熟的、外在的现代性”,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年轻的“今天派”诗人身上,“跟中国古老的少年精神,跟他们身上特有的青春叛逆倾向奇异地结合在一起,两者既没有相互排斥,也没有真正融汇,反而催生出一种宇宙洪荒般的少年漫游精神,一种挑战世界的青春气度”[31]。例如七十年代的北岛擅用波德莱尔式的矛盾修辞法,并佐之以铿锵有力的朗诵语体,创造出不少脍炙人口的格言警句。然而,正如苏珊·桑塔格所指出的,“格言式思维的本质在于总是处于结论的状态中;一种要得出最后结论的企图内含于所有强有力的创造警句的活动之中。”[32]因此,北岛早期的诗歌也流于一种美学上较为粗浅的“观念式写作”,其中潜伏的最大的危险性就在于极易沦为对立面的意识形态的工具,对此,北岛也一直在做反省:“《回答》中的反抗者如同镜像中的主宰者。问题是谁有权代表谁来宣告呢?这里有一种僭越的危险。一不留神,反抗者就转变成了主宰者。历史上这种事儿还少吗?”[33]
七十年代中期,北岛在写诗的同时还创作小说,例如1974年他曾把中篇小说《波动》作为生日礼物赠给他的女友[34]。这部小说无疑是“地下文学中已知的反映下乡知青情感生活的最成熟的一部,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认识深度上,都是地下文学中的佼佼者,并具有长篇小说的规模、气度”[35]。1979年曾初次读到《波动》的李陀2012年重新阅读,并为修订版写下序言,称尽管这部小说里也写了“伤痕”,内容里也有和其他以“文革”为题材的小说比较近似的地方,但“《波动》是和‘伤痕文学’十分不同的另一种写作”[36]。究其根本,在于《波动》所刻画的肖凌这个人物“决不只是一个活在纸上的文学形象,无论是肖凌式的自我放逐,无论是作为这种自我放逐的内在动力的虚无主义,在那个年代,特别是在‘文革’的后半期其实都是普遍存在的”;而到了八十年代的“新启蒙”和“思想解放”运动,也“或明或暗地膨胀、涌动,悄悄地在‘改革’的历史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37]。是的,历史从未断裂,而《波动》极具预见性地捕捉到了“波动”的连续性。北岛此后还写过一系列短篇,如《稿纸上的月亮》、《幸福大街十三号》等,在技法及风格上颇有先声夺人之势。但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大量翻译作品的出现令北岛看到了差距,干脆放弃。北岛认为:“诗人和小说家是两种动物,其思路体力节奏以及猎物都不一样。”[38]而后期的散文写作是他在诗歌与小说之间的一种妥协。
北岛自认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他后来凭《回答》、《宣告》、《一切》、《结局或开始》等一系列振聋发聩的呐喊而被视为集启蒙与破坏于一身的反叛者的事实也许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1976年7月,北岛最最钟爱的妹妹珊珊在湖北下水救人不幸罹难,悲痛欲绝的北岛决心以另一种方式来祭奠妹妹的死——为一个更有意义的目标献身。而历史很快就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1976年,“四人帮”下台、“文革”宣布结束,特别是到了1978年,随着“天安门事件”的平反,“西单民主墙”适时出现,为民间话语提供了一个发表的平台,《今天》创刊[39]。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块里程碑,自此,涌出地表的地下文学形成了一种与官方文学对峙的局面。虽然这种对峙很快宣告失败,但语言内部的变革已经不可遏制。“革命语体”一统天下的一元格局已被打破,而隐喻的、曲折的、美文的多元语素发展起来。欧阳江河认为,“《今天》这三十年来其实干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把一代人的生命放在诗歌的、文学的故事中,把心灵的问题、信仰的问题、生命的问题,与写作本身的问题放在一起考虑”;第二件事就是在汉语语言格局的历史变迁中,“《今天》起的是文学推进器的决定性作用”[40]。
除了“青春文学”的激情特质,“今天旧话”栏目的编辑刘禾发现,虽然专栏中每篇文章的立意是要谈诗人和诗,但文中经常被凸显出来的、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却是早期“今天派”和地下文学志愿者们在白洋淀、杏花村、北京十三路公共汽车沿线、东四胡同里的“七十六号”大杂院等地的诗歌“游历”和诗歌友谊。于是我们得知,多多和根子曾经作为歌者参与“徐浩渊沙龙”;芒克与彭刚受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启发结伴流浪;而整个白洋淀,“就像当年的梁山泊,集合了一群经历不同、背景各异,以当时正统的标准衡量无一例外地都是些‘妖魔鬼怪’。”[41]毋宁说,“流亡”的历史早已开始:
北岛、芒克和黄锐他们创办《今天》文学杂志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这个圈子很快又有徐晓、万之、周郿英等人加入),但在这之前的十几年中,手抄本诗歌的游历、诗人们的游历、还有读诗人(经常也是写诗人)的游历,是中国地下文学得以创造、生存和传播的唯一空间,那里面孕育了一代先锋诗人和他们的读者。……九十年代以来,北岛、多多、杨炼、万之,还有已故的顾城等人在国外流亡的命运,好像也是沿续了多年前诗人们在北京和白洋淀之间,以及其他地方所开始的游走,这些诗人和作家的流亡肯定不是到了西方以后才开始的,反过来,也不能说留在国内的诗人就没有开始他们的流亡。[42]
既往的文学史的叙述框架遮蔽了以“流散”的形式展开的文学传播和文学创作,以及作者、读者和作品之间互动的关键环节,而缺少了这一节,就很难理解“今天派”语言的“异质性”,以及他们在普遍意义的文化废墟中所开创的一片小小的诗歌江湖。此外,老《今天》作者田晓青还在他那篇普鲁斯特笔调的《十三路沿线》中如此描述北岛所在的三不老胡同:
作为《今天》的中心人物,振开的位置正好处于十三路沿线的中段。这种巧合似乎印证了《今天》作为一个小小的地域性的概念所暗含的意味——文化意味着交流,交流有赖于交通的便利。一个不怎么合度的比方是,历史上那些沿大河流域或沿地中海形成的文明。在一个封闭与隔绝的社会里,除在家庭邻里之间和学校单位,任何别处的交往都是缺乏正当理由的,因而是可疑的。而十三路汽车就为这种可疑的交往提供了方便,尽管那些可疑的搭乘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43]
大约很少有文学研究者认真思考过《今天》的才子们——北岛、江河(于友泽)、赵南、黄锐、多多与“十三路沿线”破败的老城区之间的关系,田晓青的文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奇特的思路:“如果你乘坐从西南往东北开的十三路,那么到张自忠路截止,所有的《今天》同仁们都分布在你沿途的左侧,那可不像所谓塞纳河左岸那样出自传统和选择,也许哪位朋友能给我更令人满意的解释,除了巧合之类。”[44]而在十三路终点站附近有一处风景如画的地方——玉渊潭公园。1979年4月和10月,《今天》编辑部在那里举办过两次诗歌朗诵会[45]。可以说,“十三路沿线”就是老《今天》的生命线,你来我往的交通路径构成“流散”的主轴,迟来的青春期的躁动与迷宫般的陋巷混成了早期的生活的诗。
1990年8月,《今天》复刊号在挪威奥斯陆出版,北岛担任主编,这标志着中断了十年的《今天》得以延续。为此,复刊后的海外《今天》编辑部表示将不改初衷:反对文化专制,提倡文艺创作自由,主张中国文学的多元发展。“我们不可能回避社会和政治现实的河流,但我们确认文学是另一条河流,以至个人可以因此被流放到现实以外。”[46]但新《今天》与老《今天》又不可同日而语。北岛打过这样一个比方:“如果说老《今天》是在荒地上播种,那么新《今天》就是为了明天的饥荒保存种子。”[47]
1991年6月,北岛、万之到芝加哥参加“中国文化批评”研讨会,期间北岛、万之、李陀、黄子平、阿城、李欧梵、查建英等编委前往爱荷华市筹组“今天文学基金会”。在爱荷华召开的编委会上,大家进一步明确了办刊方针——把《今天》办成跨地域的汉语文学先锋杂志,并从1991年第三、四期合刊号开始出现了栏目内容的重大调整:
本期为1991年三四期合刊。从本期起,《今天》的面目有所改变:缩小开本,陆续增设一些新的栏目,打破国内文学期刊分类的传统格局。在对复刊一年多来的刊物做反省后,我们适当地调整了编辑的方针……由于舞台的转换,许多中国作家已经处于国际文学的涡流之中。多种文化的撞击与交错构成了二十世纪文学的背景之一:在此背景下,第三世界文学的兴起正在改变国际文学的格局。我们应从某种封闭的流亡心态中解脱出来,对国际上文学的重大变化作出回应,并关注港台等地区华语文学的发展。
……我们仍强调诗歌在文学中的先导作用,刻意于语言和文学的实验性,把更多的篇幅留给那些无名而诚实的探索者。[48]
这样的一次调整意外地促成了两岸三地加欧美社会的开放格局,获得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全景视野。除了发表诗歌、小说和散文等文学作品之外,《今天》也支持那些边缘化的艺术形式,让中国文化的香火不断。例如《今天》近些年陆续推出的各种专辑,包括“当代中国的新纪录运动专辑”[49]、“中国独立戏剧专辑”[50]、“中国新独立电影专辑”[51]、“纪实摄影展与宋庄专辑”[52]、“星星画会专号”[53]等,并对摇滚音乐、香港文化、台湾诗歌、当代建筑、后殖民理论、新媒体研究都有专设。事实上,《今天》的内容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文学艺术门类,广泛涉及近二十年出现的前沿领域。一本文学刊物,为什么对文学之外的东西这么感兴趣?编委会认为:“自九十年代以来,当代文化的多元发展正在形成全新的格局,文学写作的环境已经不如过去‘纯粹’,不但文学和其他文化现象的交融已经成为趋势,而且文学写作和非文学写作的界限也日益模糊,《今天》编辑的多元方针,可以说是对这种形势的一个积极的主动反应。”[54]
诗歌依然是这本依靠诗歌起家的人文杂志的一块招牌。无论是漂泊到海外,还是生活在国内;无论是文学史意义上的“朦胧诗人”,还是“后朦胧诗人”,对语言之本质的追问都让写者合流在“精神流散”的“今天”。“每个诗人都是犹太人”,茨维塔耶娃这句话恰切道尽了诗人“流散”的命运。“流散”令诗人语言与日常语言激烈碰撞,改变了词与物的既有关联。人的“流散”变成了词的“流散”。
已故的《今天》诗歌编辑张枣认为,八十年代末出现的“文学流散”现象虽然有外在的政治原因,但究其根本,美学内部自行调节的意愿才是真正的内驱力:先锋,就是“流散”,是对话语权力的环扣磁场的游离。“或多或少是自我放逐,是一种带专业考虑的选择,它的美学目的是去追踪对话,虚无,陌生,开阔和孤独并使之内化成文学品质。这也是当代汉语文学亟需的品质。”[55]
“流散”或“先锋”特质使得“朦胧诗人”与“后朦胧诗人”貌似“断裂”的关系实为殊途同归,即对语言本体的沉浸及对写作本身的觉悟,令诗歌在发展方向上趋于一种“元诗”(metapoetry)——即“关于诗的诗”,或者说“诗的形而上学”。张枣用这个术语来指向写者在文本中所刻意表现的语言意识和创作反思,以及他赋予这种意识和反思的语言本体主义的价值取向,“在绝对的情况下,写者将对世界形形色色的主题的处理等同于对诗本身的处理。”[56]在其完成于图宾根大学的德语博士论文中,张枣用了近三章的内容详细分析了“朦胧诗”及“后朦胧诗”的来源去脉,指出到一九八九年,这两股诗潮不仅没有停止发展,而且事实上已经合二为一。既然是同一类诗歌,就不该有两种后设概念的对立:“几位重要的诗评人也就相应地有了‘先锋诗’或‘实验诗’之类的提法”。[57]陈晓明也注意到:“北岛、多多、杨炼虽然被称为第二代诗人,但他们在90年代的创作与第三代诗人有某种共通的地方。由此可见,汉语言诗歌在90年代的整体性变异。”[58]
2002年,《空白练习曲》——书名取自张枣同题诗作的《〈今天〉十年诗选(1990-1999)》在香港上市了,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内中容纳了众多的声音:五十二位诗人的近两百首诗篇,体现了海内外九十年代汉语诗歌创作的最高水平。编者宋琳后来回忆说:“写作终究是个人的事,而一本适时出现的方向明确的刊物对于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将提供见证,一个杂志或一个社团,可以催生文学运动,记录一代人的心灵历程。从这个角度说,《今天》是具有同人性的,尽管它漂泊在海外,对于国内一度沉寂的先锋阵营而言是一个温暖的信号,一种精神支援。没有《今天》的记录,多少有价值的文献将湮没无闻。”[59]
不过,《今天》不顾自己孤悬海外的现实窘况,坚持要做一份中国文学刊物,而且要和老《今天》一样,继续推进汉语文学发展与变革的宏图远略也多少显得有些勉力为之,由此带来的千难万险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甚至多次令其陷入绝境。“时至今日,《今天》仍是一本没有固定编辑部办公室、编辑成员散居全球各地的杂志,一个不与政治权力妥协、不与世界性的商业潮流做交易、不向平庸生活低头的异端文学群体。这些年来,这么多为《今天》工作的人,一个拿薪水的都没有。这样一个全世界最奇特的杂志,办得那么有意义,那么气息生动,那么体面,而且持续了那么长久的年月,这不仅在中国,恐怕在世界出版史上都是从未有过的。”[60]《今天》的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到了复刊二十五年后的今天,都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什么是奇迹?北岛说得好:“其实并无奇迹,追溯文学传统中的精神源泉,砥砺激发,构成时代与个人之间的内在张力。”[61]
正是这股源自文学传统深处的精神的清流,汇成了一条贯穿《今天》始终的命运的红线。刘禾说她编辑“今天旧话”的意外收获就是结识了一批像徐晓、赵一凡这样“曾经为《今天》冒险工作,但几乎被文学史研究遗忘了的人”[62]。徐晓也曾感喟:“很难说清,是《今天》凝聚了不止一个像一凡这样有人格魅力的人,还是这些具有魅力的人成就了《今天》。”[63]例如鄂复明——《今天》存亡的真正的亲历者、目击者,“如果说《今天》是一个大家庭,他就是管家;如果说《今天》是一个杂志社,他就是总编室、办公室主任兼会计、编务、校对”[64];周郿英——1994年死于疾病,北岛以《今天》杂志社的名义发来唁电:“作为编委,以多病之身日夜操劳,做了大量默默无闻的工作,特别是在手工作坊式的出版与印刷过程中,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65];桂桂——严格地说,她甚至算不上一个文学爱好者,她的职业是护士。“当年,她手持一本天蓝色的《今天》与振开在大街上接头,被领进一间毫无浪漫色彩的破房子,以她那纤弱的手臂印刷、装订没有她署名的杂志”……这些幕后工作者的名字永远也不可能载入正宗文学史的史册,“他们可贵和可爱之处正在于,他们所做的,是很多人都能做而没有做,想做而不敢做的”[66]。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所展示的人文精神远比文学价值更可贵。正是靠着这种超越世俗功利的理想主义精神,《今天》得以起死回生。万之强调,虽然人们要说新《今天》和老《今天》已经不是一回事了,新《今天》没有了仍在国内的芒克、徐晓、鄂复明等人的参与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但是新《今天》其实仍然是老《今天》的延续和扩展”,北岛、万之、黄子平、查建英(小楂)等人一以贯之的坚持就是例证[67]。还有很多不求回报热心投入的新成员,以及那些了不起的捐赠者,没有他们《今天》是不可能办下去的。
近年来,《今天》还呈现出一种重返家园的还乡之势。这不仅仅是因为随着2007年北岛全家移居香港,《今天》在距离故土最近的海外正式注册为“今天文学社”;更缘于《今天》保存的一些种子陆续回流,落地生发。例如:《上海文论》1988年开辟“重写文学史”栏目夭折之后,《今天》于1991年开始接过这个话题,使之继续下去,并且坚持了整整十年。编选而成的论文集《昨天的故事——关于重写文学史》于2011年5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除此之外,《今天》新近所做的历史的回眸正是踏上了“长于一生”的归程。一本杂志与一代同人的命运的轮廓由此逐渐得以完整的显现。从“崛起”到“流散”,《今天》及其成员好比在淡水的小溪中出生孵化后游向大海的成群的鲑鱼,但生命的本能使其一定要回到出生地的溪流,才能完成生生不息的圆满的循环。诚如我们所见,新世纪以来,不仅北岛、杨炼、多多、张枣等“今天派”诗人的作品得以回归中国大陆,形形色色的《今天》丛书[68]及单行本[69]也陆续发行上市,这也是《今天》以另一种方式开启的返回心灵故乡的旅程。
综上所述,《今天》研究是联结大陆与海外汉语文学发展格局的一个最好的案例。正如先前所言,写作是“寻找个人和世界沟通的方式”,文学史写作也是如此,“通”乃第一要义,不必拘泥于时间、地域、文化乃至媒介的限制,从更高更远处观察全局,才能带来整体面貌的浮现。特别是像追踪“今天派”这样一个眷念世界文化、追求艺术审美的作家群体,其文学生长其实是和他们对世界的认识程度密切相关的。因此,考察其作品必须“越界”,不是仅仅将之放置于中国文学的版图之内审视,而是试图找到一种超越国界的精神谱系的脉络。毕竟,“中外文学可以打破语言的障碍而成为全人类共享的精神财富。”[70]这也是海内外中国作家在斯德哥尔摩会议上所达成的“基本共识”。
此外,“越界”是流动,是拓展,是开放,但其指向应是“整合”,在流动、拓展、开放中整合、分享文学资源。“在文学史叙述越发‘众声喧哗’之时,文学价值仍应是‘众声’所在。如果说‘整合’需要一个共同点,那么它就是文学价值,‘整合’就是要不遮蔽文学价值这一最重要的文学资源。”[71]例如虽说早期《今天》诗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所引起的社会轰动与群体的时代情绪有关,但这种社会轰动归根到底是通过文本的震惊效果来实现的,而震惊效果又是“以‘新语言’的反常风格来制造的”[72]。而到了海外流散时期,《今天》诗人在倍感身份危机的同时也在做一种语言冒险,试探汉语表达的真正的边界。应该说,语言的变革是串连《今天》不同阶段的文学流变的一条中心线索,国内《今天》和海外《今天》这两个部分貌似独立实则相互呼应,是对文学价值的共同追求将它们“整合”到了一起。
2008年底,北岛在纪念《今天》创刊三十周年的演讲中也曾指出:“我要特别强调的是,一个民族需要的是精神的天空,特别是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没有想象与激情,一个再富裕的民族也是贫穷的,一个再强大的民族也是衰弱的。在这个意义上,《今天》又回到它最初的起点:它反抗的绝不仅仅是专制,而是语言的暴力、审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琐。”[73]
【注释】
[1] 例如黄万华认为: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到20世纪汉语文学史,主要是空间上的“越界”,从“文学的中国”这一空间“越界”到包括海外在内的“汉语的文学”,在消解单一中心论中提供了一种颠覆、超越以往以线性时间线索筛选作家作品、文学事件的文学史叙述。参见黄万华:《越界与整合: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到20世纪汉语文学史——兼论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江汉论坛》2013年第4期。
[2] “Diaspora”(流散,又译飞散、离散)源于希腊语,原指植物通过种子和花粉的随风飘散繁衍生命,后引申为犹太民族在“巴比伦之囚”以后离开耶路撒冷而播散异邦的生存状态。“在当代的文学创作和文化实践中 ,飞散(Diaspora)成为一种新概念、新视角,含有文化跨民族性、文化翻译、文化旅行、文化混合等涵意,也颇有德勒兹(G. Deleuze)所说的游牧式思想(nomadic thinking)的现代哲学意味。” 参见童明:《飞散》,《外国文学》2004年第6期。
[3] 黄万华:《越界与整合: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到20世纪汉语文学史——兼论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江汉论坛》2013年第4期。
[4] 黄万华:《越界与整合: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到20世纪汉语文学史——兼论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江汉论坛》2013年第4期。
[5] 1989年8月,在挪威留学的万之到柏林会见北岛,北岛首先提出《今天》复刊的可能性。1989年9-12月,北岛应邀到挪威奥斯陆大学任访问学者,和万之商讨《今天》复刊的具体细节。1990年5月,北岛、万之在挪威奥斯陆大学筹办《今天》复刊的编委会会议。出席会议的有北岛、万之、高行健、李陀、杨炼、孔捷生、查建英、刘索拉、徐星、老木等。奥斯陆会议结束后,全体与会者应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系邀请前往斯德哥尔摩继续开会,并和瑞典作家举行座谈。编委会正式决定复刊《今天》,编辑部设在奥斯陆。1990 年8月,《今天》复刊号在奥斯陆出版。
[6] 参见万之:《聚散离合,都已成流水落花——追记〈今天〉海外复刊初期的几次编委会议》,《今天》2013年春季号,第100期特刊。
[7] 陈思和:《读三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著》,《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2期。
[8] 陈思和:《读三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著》,《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2期。
[9] “沟通:面向世界的中国文学”中国作家研讨会《基本共识》:转引自万之:《沟通、帕尔梅、我和我们——关于在瑞典召开的一次中国作家研讨会》,《今天》1996年第4期。
[10] 朱大可:《燃烧的迷津》,《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 book/2003-03/06/content_762253.htm。
[11] 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中国当代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张枣著、颜炼军编选:《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172页。
[12] 刘禾:《编者的话》,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x页。
[13] 参见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 (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4页。
[14] 参见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 (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页。
[15] 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7-303页。
[16] 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8-239页。
[17] 卢新华:《谈谈我的习作〈伤痕〉》,牟钟秀编,《获奖短篇小说创作谈1978-1980》,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27页。
[18] 北岛:《我们每天的太阳(二首)》,《上海文学》1981年5期。
[19] 参见刘禾:《序言》,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vi页。
[20] 参见刘禾:《序言》,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vi页。
[21] 顾城:《“朦胧诗”问答》,收入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480页。
[22] 查建英:《北岛》,《八十年代访谈录》,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74页。
[23] 多多访谈:《我主张“借诗还魂”》,《南方都市报》2005年4月9日。
[24] 韭民(阿城):《〈今天〉短篇小说浅谈》,《今天》 (1978-1980)第九期。
[25] 北岛:《附录:北岛写作年表》,《零度以上的风景——北岛一九九三~一九九六》,九歌出版社1996年版,第149页。
[26] 杜博妮(Bonnie McDougall):《朦胧诗旗手——北岛和他的现代诗》,《九十年代月刊》总第172期(1984年第5期)。
[27] 宋海泉:《白洋淀琐忆》,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页。
[28] 这首《告诉你吧,世界》 (1973)是后来成为当代诗史经典之作的《回答》(1976)的雏形。参见北岛:《告诉你吧,世界》,李润霞编,《被放逐的诗神》,武汉出版社2006年版,第420页。
[29][澳]杜博妮(Bonnie McDougall):《朦胧诗旗手——北岛和他的现代诗》,《九十年代月刊》总第172期(1984年第5期)。
[30] 齐简:《诗的往事》,收入刘禾编:《持灯的使者》,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13页。
[31] 参见欧阳江河:《〈今天〉,一个故事》,《今天》2009年春季号。
[32] [美]苏珊·桑塔格著,沈弘、郭丽译,《写作本身:论罗兰·巴特》,收入[美]苏珊·桑塔格著,陶洁、黄灿然等译,《重点所在》,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页。
[33] 原文刊载于2008年6月1日《南方都市报》GB32版,篇名为《1978年12月,〈今天〉创刊:青春和高压给予他们可贵的能量》。相同的文章刊载于《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之上时,更名为《〈今天〉的故事——北岛访谈录》,内容比原刊更为完整,故本文主要参考《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http:// www.jintian.net/fangtan/2008/nfdsb1.html。
[34] 齐简:《诗的往事》,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35] 杨健:《1966-1976的地下文学》,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126页。
[36] 参见李陀:《〈波动〉修订版序言》,《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4期。
[37] 参见李陀:《〈波动〉修订版序言》,《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4期。
[38] 参见翟頔、北岛:《附录:游历,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失败之书》,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4-295页。
[39] 《今天》创刊于1978年12月23日,1980年12月被迫停刊,一共出版九期,另有三份“今天文学研究会”内部交流资料及四本丛书。每一期篇幅从六十页到八十页不等,内容有诗歌、小说及评论。每一期的印量为1000本左右。
[40] 参见欧阳江河:《〈今天〉,一个故事》,《今天》2009年春季号。
[41] 宋海泉:《白洋淀琐忆》,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页。
[42] 刘禾:《编者的话》,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xiii页。
[43] 田晓青:《十三路沿线》,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3-44页。
[44] 田晓青:《十三路沿线》,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
[45] 参见鄂复明提供:《今天编辑部活动大事记》,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35-436页。
[46] 《今天》编辑部:《复刊词》,《今天》1990年第1期。
[47] 查建英:《北岛》,《八十年代访谈录》,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78页。
[48] 北岛:《致读者》,《今天》1991年第3、4期合刊。
[49] 《当代中国的新纪录运动专辑》,《今天》2001年第3期。
[50] 《中国独立戏剧专辑》,《今天》2005年第4期。
[51] 《中国新独立电影专辑》,《今天》2007年第1期。
[52] 《纪实摄影展与宋庄专辑》,《今天》2007年第1期。
[53] 《星星画会专号》,《今天》2007年第4期。
[54] 《编者前言》,《今天》2013年春季号。
[55] 张枣:《当天上掉下来一个锁匠》,《开锁》,九歌出版社1999年版,第9-10页。
[56] 张枣:《当天上掉下来一个锁匠》,《开锁》,九歌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页。
[57] Zhang Zao. Auf die Suche nach poetischer Modernität: Die Neue Lyrik Chinas nach 1919, Tübingen: TOBIAS-Lib, Universitätsbibliothek, 2004. s. 242-243. 例如唐晓渡称朦胧诗是实验诗的“开先河者”;陈超认为先锋诗是对朦胧诗的超越(包括“朦胧诗人”后期创作的自我超越)。参见唐晓渡:《实验诗:生长着的可能性》,《唐晓渡诗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3-48页;陈超:《中国先锋诗歌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58] 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 (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55页。
[59] 宋琳:《同人于野——〈今天〉杂忆》,《今天》2013年春季号。
[60] 欧阳江河:《〈今天〉,一个故事》,《今天》2009年春季号。
[61] 北岛:《〈今天〉的寓言》,在挪威“利勒哈默尔文学节”上的演讲,2015年5月26日。
[62] 参见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xviii页。
[63] 徐晓:《〈今天〉与我》,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版2001年版,第57页。
[64] 徐晓:《〈今天〉与我》,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5页。
[65] 转引自徐晓:《〈今天〉与我》,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4-85页。
[66] 徐晓:《〈今天〉与我》,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3-84页。
[67] 参见万之:《也忆老〈今天〉》,刘禾编,《持灯的使者》,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20页。
[68] 已经出版的 《今天》丛书包括:《亲爱的张枣》、《空白练习曲——〈今天〉十年诗选》、《昨天的故事——关于重写文学史》、《持灯的使者》、《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即将出版的《今天》丛书包括:《在废墟上》、《危机中的阐释——重写文学史的今天意义》、《另一种声音——〈今天〉小说选1990-1999》。
[69] 已经出版的 《今天》 单行本包括:《七十年代》、《暴风雨的记忆:1965至1970年的北京四中》,即将出版的包括:刘禾编的新媒体专辑、张献编的实验戏剧专辑,以及北岛编的奇人列传等。内容全部出自过去的 《今天》 杂志。
[70] 参见万之:《沟通、帕尔梅、我和我们——关于在瑞典召开的一次中国作家研讨会》,《今天》1996年第4期。
[71] 黄万华:《越界与整合: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到20世纪汉语文学史——兼论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江汉论坛》2013年第04期。
[72] 参见[德]胡戈·弗里德里希著,李双志译:《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页。
[73] 北岛:《远行》,2008年12月13日在《今天》杂志创刊三十周年纪念会上的致辞,收入 《古老的敌意》,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0页。
此前,学界的共识是:北岛“参加了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的天安门运动,就在此时,他写下了最为传诵的诗作《回答》”[29]。然而,《今天》文学杂志自1990年海外复刊之后,陆续披露的史料和见证者的回忆否定了这种说法。对照齐简保存的北岛在1973年3月15日完成的《告诉你吧,世界》的手稿[30],北岛作为一个诗人的风格蜕变的时期还要提前。
作者简介※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