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岸纪事》的结构艺术和思想旨趣

2016-06-06 09:21
扬子江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纪事小说

张 灵



论《东岸纪事》的结构艺术和思想旨趣

张灵

推动小说《东岸纪事》[1]情节进展的直接动力来自不同人物的三次欲望暴力:一次是小螺蛳对乔乔的,一次是尚依水对刀美香的。这两次暴力极大地改变了人物的命运,引发了众多人物人生的聚散沉浮。这两次事件及其后人物命运的讲述撑起了《东岸纪事》小说建筑的主体部分。而另一次欲望暴力事件比较特殊,欲望的主体侯德贵在满足自身肉体欲望的同时最终毁灭了自己。这次欲望的暴力之旅,在小说中所占篇幅不大,但对小说意义的完成同样不可或缺,甚至事关整个小说的整体结构设计意图和小说整体思想旨趣的传达与生成。

小说重点叙述的第三个欲望暴力事件发生在老虫绢头和侯德贵身上。这两个人物同样是《东岸纪事》的人物画廊中令人过目难忘、不可忽略的重要角色。一个偶然的工作事件使二人得以单独结识。老虫绢头顺势傍上侯德贵并在其权力操作下完成了工作和身份的步步升级。恰逢中越战争,老虫绢头的丈夫牺牲。这为她和侯德贵的来往扫清了一大障碍。不久老虫绢头怀孕。她和侯德贵都想生下这孩子,侯德贵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大光明来顶包、与老虫绢头假结婚,然后再离婚,这样老虫绢头生下的孩子就有了一个合法的身份,老虫绢头和侯德贵就可以在私下保持“无名却有实”的夫妻关系。怀孕后的老虫绢头似乎有了一种乘胜追击的泼辣和勇气,她找上侯德贵的家门拿自己的大肚子直言不讳地向侯德贵的妻子说话。原本以“眼不见、心不烦”的策略放任侯德贵的妻子再也忍无可忍,直接找上了乡政府的“衙门”。侯德贵因触犯党纪在政敌的落井下石、背后撺掇下最终落得被撤职的下场。侯德贵选择了投井自杀。于是老虫绢头断然遗弃了儿子,也抛却大光明的追求而另走他方。这个女人对丈夫有情感不忠、对儿子有狠心抛弃的品行劣迹,但他和侯德贵的婚外之情虽始于各有所图、互相利用,但后来也不无真情。这个女人的人生显然也是悲剧,除她自身的原因,也有分明的社会的病因。而侯德贵显然不仅是一个道德失范者,还是一个滥用职权,以权谋私,搞权钱、权色交易的腐败分子。当然,他也不尽是一无是处,他对外甥的疼爱虽然在做法上多有不当,但也有着应该肯定的人之常情的一面。他对老虫绢头的爱也有真挚的一面。最后,他的行为暴露,在官场和社会上身败名裂、跳井自杀,是社会的悲剧,也是他个人的悲剧。在这个悲剧行为中,也透出他自己内心自责、自悔和在意于社会道德等正面价值尺度的规范、约束与评判,追求社会认同和人格尊严的一面。

小说描写的空间并不仅仅局限于浦东,而人事的展开当然才是小说的中心。

回过头来看,作为小说中心情节的三个欲望叙事在情节复杂性和覆盖时空的幅度上各不相同,或者说从文字笔墨的多少来说,关于刀美香的分量是最重的,篇幅最小的则是关于侯德贵的。然而这三个欲望叙事的诗学价值却是不能用篇幅大小来衡量的。实际上,当我们将整个作品的叙事分辨出这三个大的叙事板块、部分之后,我们会发现,作者的叙事用心是极其高妙的。从静态宏观的角度来看,这三个叙事像是三面屏风,整个小说形成了一个美妙的艺术“三叠屏”形式。当然如果真是屏风,可能三叠屏显得还不够丰富,但小说毕竟不是屏风,另外在这三个大的叙事之中和之间,还有很多小的叙事穿插其间。所以我们以“三叠屏”为比喻只是为了整体观照小说艺术布局的直观和简便。关于乔乔的欲望叙事,主要安排在小说的上卷,充满了人生的跌宕起伏,但故事主要在浦江两岸展开;关于刀美香的欲望叙事主要在下卷进展,因为历史的调度,故事波及的地理空间远远逸出上海,人物的命运不仅跌宕起伏而且在空间范围内历尽跨越和播迁;在下卷的末尾,伴随着刀美香的传奇故事断断续续进入尾声,又集中展开了关于侯德贵的欲望叙事。

这三个叙事形成了一个精妙的高潮不断,一浪叠过一浪的叙事效果。乔乔的人生故事本已令人唏嘘,不想柳道海、刀美香的故事更充满时代的诡谲和异境异域的双重风情的凄惨和迷离(后一点,令人想起上世纪80年代张曼菱那篇堪称凄美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而到了侯德贵、老虫绢头的故事,虽然情节发生在现实当下,但具体过程的展开也扣人心弦、充满变数,特别是它的情节的结局最为悲怆和激越。如果说乔乔的人生充满了苦涩,她最终在现实中不仅“适者生存”而且在新的时代潮流中重获另一种人生的成功;刀美香的人生最终充满了悲凉,在一切外在的东西似乎到手的时刻,她的内心却完全无所归依、流离失所,而侯德贵的人生最为惨痛,不仅外在的东西完全失去,现实中的尊严和存在意义也变得渺茫和荒唐,最终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与勇气,连整个生命葬送于一瞬。回首整个叙事,作者颇能“煽情”地以河中浮尸的异常情况开端,“虚张声势”地引出崴崴和腊沙,让故事一开始就由一个引起轩然大波的叙述漩涡来引领,但首先正面展开的却是乔乔的故事,中途又以回旋的方式重新打开对刀美香、柳道海故事的叙述,在他们的故事高潮将来的间隙,浑然不觉引入侯德贵的故事,让整个叙事在最高潮处“三流归一”、戛然而止,实现了作者所说的“归于瀑布的纵身一跃”[4]!因此,这个讲述的流程安排显示了夏商高超的讲述者的匠心。

我以为有时候我们把小说看做一个建筑作品更便于从宏观上观察构筑它的人是如何构思的,进而发现作品表达的深层秘密。有时我们看看一个作品是怎么“封顶”的,就能够透过“完成品”的表面而看到它真正的核心构造的秘密所在。而通观小说,如下一段文字,其实正是《东岸纪事》的“封顶”之所在,一件毛衣,千头万绪收结于此一环一针:

柳道海平素是个不好闲事的人,他住在六里老街西头,和侯德贵家有段距离。但他每天买早点却要经过那个巷口……他看见大家都在往那个巷口赶,七嘴八舌说侯乡长跳井死了。人总有好奇心,便跟着走过去,院子里已有不少人,更多的人还在聚拢过来。……他最近好像有点健忘,倒是那个矮男人在意识中越来越清晰。这个琵琶鬼还三天两头敲开他的梦境,和他促膝长谈。……谈到麻风寨的时候,柳道海自己也变成了麻风病人……,说到苦处,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让柳道海醒来后一阵反胃。

我们看到,就整个小说来说,句号就画在侯德贵之死上,这个事件将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特别是在打捞出侯德贵的当夜,大光明还听到一声有人投井的巨响,这个巨响进一步引出了崴崴出场,他虽然没有见到母亲刀美香跳井的证据,但作者故弄玄虚、真真假假地把这件事和侯德贵自杀一事捏合在了一起,从而归结了小说,实现了整个小说建筑的“封顶”之举。他还从井底挖出一张浦东地图,进而给作为浦东风俗画的小说留下意味深长的尾声。

那么,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作者要这么“封顶”、“合龙”这部作品?

其实找到作品的结构要害,离发现作者的整体思想意图就不远了。在所有这三个欲望故事中,侯德贵的故事充满了公共叙事的意味。当然,乔乔依赖国家新的高考政策成为时代骄子、她因触犯公共性的学校纪律包括婚姻生育政策而又跌破未来,甚至因为现实的道德习俗而不仅被打回原形回到农村,并且成为了身处劣势的社会弱者,但这里公共政策的执掌者没有对公共权力的随意支配。好在她的一部分人生价值、身份认同又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得到了实现;在她这里,公共政策、公共话语的执行似乎没有人为的操纵,只是被严格执行而已;但刀美香、柳道海的命运就大不一样了。把他俩捉弄到一起又把他俩从云南边陲“空降”到上海滩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公共政策与权力的施展。甚至姜初文大夫多年后来到上海看望柳道海时还纳闷他们返回上海的政策关节点是如何打通的:

姜初文之所以对柳道海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看似木讷的小伙子显示了上海人的活络,他是农场第一批办成病退的知青。直到今天,姜初文都不知道柳道海是从什么途径获悉了可办理病退。因为柳道海心脏病发作被队友送到急救室来的那天,姜初文也刚刚从内部了解到这个政策。……允许因病丧失劳动能力的知青病退回原籍,这个消息一旦发布,农场的稳定必然一夕尽毁。

我们看到在这里,所谓国家政策发挥着多么显赫的作用。特别是姜初文医生乃至所有知悉这个政策的人都会想到的一个看似奇怪的问题——“允许因病丧失劳动能力的知青病退回原籍,这个消息一旦发布,农场的稳定必然一夕尽毁”!这里的悖谬在于,既然制定了政策,为什么这个政策又不能人人知道?如果人人知道,为什么又会使农场的稳定毁于一旦?

显然问题就在这个悖论里,因为政策在中国长期的现实中往往并不是完全透明公开的,政策的执行往往操纵在权力执掌者的手中。因此,政策不是法律,它不是相对稳定与公开的。政策涉及的主体双方在信息的占有上是极其“不对称的”。政策的知悉者、掌握者、执行者拥有相当大的政策执行的自由选择与裁量权。“姜初文出于同情,给作假的柳道海开了绿灯。……柳道海就用这份病历去团部办理了户口及粮油关系迁移手续,他神奇地回到上海了。”姜初文还诚恳地建议潜逃上海的刀美香说:“你李阿姨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在帮你,你走后户口注销了,跟我们回去,趁我们还说得上话,抓紧给你补回来。”

刀美香听从劝告回到兵团重新找回了户籍,最后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将自己和儿子崴崴的户口落在了浦东。整个刀美香和柳道海的故事里除了有着个人欲望暴力的书写以外,历史的议程、国家的宏大叙事、政策法规在其中发挥着极端显著的作用。而且耐人寻味的是,在他们的命运被这些政策法规改变之时,除了使他们捏合在云南这一点以外,国家政策法规对他们的影响、改变对他们个人而言都是积极的、有利的。他们从这些政策法规中得到了好处、甜头,在一系列“贵人”和亲人的协助下,利用这些政策法规一步步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追求的价值。在这里我们不仅看到国家政策法规的力量,还看到政策法规在个人之间有着开阔的“空档”,就是说,政策法规的执掌者、执行者拥有很大的权力支配自由和权力寻租空间。当有着高尚的道德和政治觉悟的、以姜初文夫妇为代表的执行者运用这种自由空间时,他们不是借以谋取自己的私利,而是帮助了刀美香这样的善良的普通人。而到了新的历史阶段,侯德贵、老虫绢头和大光明的欲望叙事中,执掌者手中的政策权力支配、运用的自由空间几乎完全用于了为了私利的寻租。无论是侯德贵和老虫绢头的相好还是大光明的甘愿替侯德贵分忧、顶包,里面处处盘结着利用公共权力谋求私利的公权滥用和权力腐败。

整个小说中,除了因循着历史传统的风习道德以外,缺乏有效监控的公共权力和公共政策执行的可资寻租的“自由空间”和相应的“自由裁量权”在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命运。如唐龙根们利用权力的便利经营买卖,以“正当”的手法谋取私利,“先富一步”;王庚林与邱娘一定意义上也是在搞权色交易,他还凭借权力威势强买强夺他人财物;姜初文们虽然没有谋取个人私利,但也是违背原则地运用了公共权力的自由支配权;刀美香的二哥把刀美香弄进茶厂是合乎人情的以权谋私;甚至替三姐顺利办好过继手续的老同学也是在“高尚”地将公共权力的自由支配权用于私人动机下的“善举”;而到了侯德贵、大光明这里,公共权力已经被肆意运用于私欲和私利的蝇营狗苟。大光明这样的一个乡村工厂的推销员都明白,“倒卖公文”才是来大钱的渠道……。而在动迁分房这样涉及重大财产评估分配的事情上,政策执行者手头可自由支配的权力所具有的含金量更是大得不言而喻。所以大光明告诉梅亚萍:“你想,现在评估的房子,推土机一来,都要拆光的。就是说,以后死无对证,如果你跟动迁组关系好,多写点面积又有什么关系。”而崴崴这个白道黑道皆通的“时务俊杰”则早就明白这点。

至此我们再来看,为什么夏商把整个作品的叙事归结于侯德贵的自杀这一事件了。在20世纪90年代,男女关系问题的话语力量已经很弱小了,但当它和政治腐败、政治权力的争夺联接在一起的时候,它的话语的力量就放大了,因为“等他落马的人多着呢。背后去县里使绊的不会是一个两个……”。因此,侯德贵的身败名裂对他的人生固然是个重大打击,但令他更加遗恨的是在权力争夺中被人不动声色、因势利导地暗中击败。所以在组织宣布对他的处理结果的一刻,他显得很轻松:“对不起……各位,先走一步。”他的先走一步,就不仅仅是指迈出乡政府的这一步了。

因此,夏商选择的“封顶”设计,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政治批判的艺术动机。这种批判,虽然触目惊心地体现在有关侯德贵的叙述中,但对社会腐败更深根源的挖掘,其实一直伴随在整部小说叙事的始终,它指向那个公共政策执行、公共权力运用中的随意性或自由空间,指向当代中国历史中的身份区隔、户籍规制以及与之如影随形的“粮油关系”制度。尽管到了基本物资不再贫乏的时代,这些身份、户籍、粮油关系的相关制度似乎退出了生活的地表,其实它们不仅没有完全退出,而且它们的影响力其实已经深深地嵌入中国历史的当下以及未来的进程中——如动迁中的补偿与分房的资格与权利。就这个意义而言,一切当代中国的叙事,往往都同时是一种身份叙事、户籍叙事、经济权利的叙事,也是关于政治与权力运行秘密的叙事。

对中国社会公共生活结症的危害性和荒谬性的揭示其实在小说中也另有两笔值得深思——这两笔堪称是在为这一艺术动机的表达进行“补强”、“背书”。一笔是叙述侯德贵之死时交代了他所住的街区,那里的住户多是城镇户口(这是一个不经意的但不可忽略的“身份——政治地理”描述)。然后作者交代:“侯德贵死后,被定性为因公意外死亡,按党员干部的政治身份开了追悼会,组织上给予他一生高度评价,悼词当然没有提那桩男女烂事。”这里,实事求是这一基本的公共交往原则没有了,组织出于无原则的同情与偏护,将事情的过程和性质进行了组织化的篡改——当然可能算是“善意”篡改,而正是基于这种篡改,事主得到的评价和经济抚恤等待遇也将慷慨地与其应得的很不一样了。这种情况还发生在热衷于塑造英雄的年代,与人偷情而引发连锁事故的刘大裤子在事件最后因营救邻居孩子而溺水身亡后,也是被以一种近似的善意的逻辑追认为革命烈士!

就大多数长篇小说而言,如果它的叙述仅仅停留在一般社会风俗和道德人性层面,其实是浅薄的。长篇小说作为一种现代叙事艺术,它的艺术的核心必须触及社会运转的深层机制,揭示出它所描述的时代生活的内部核心结构。这种核心结构当然就存在于公共生活领域,特别表现在历史的议程、国家的宏大叙事和政治权力的结构设计及其具体的运作方式、实际过程与状态中。因此,现代长篇小说的杰作往往既是生命主体的叙事,也是政治历史的叙事。夏商在这方面显示了他作为一名优秀小说家的清醒,他这部长篇巨作,不仅将虚构的人物精确地纳入了以真实的历史事件(如上海真实发生过的码头踩踏、枪支被盗、甲肝流行等)为标志的时间序列,使他的整个叙述建立在扎实的现实基础上,而且始终没有忽略对主宰我们生活的政治力量的揭示,作品中有些看似闲言碎语的笔墨,其实同它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的缘由一样,传达着生活的重要秘密,如下面一段人物闲聊,同样在体现着夏商对现实生活的重要发现的精妙表达:

大光明夹住狮子头:“ 听说最近大领导在上海?”戴经理道:“我耳朵里也飘到过一句,上海现在被甲肝搞得一团糟,人家来露个面,也算是稳定军心。”大光明道:“这你就洋盘了,他这几年都在上海过年,烧龙华寺的头香。”戴经理道:“一听就是野狐禅,中国这么大,要烧头香,九华山五台山普陀山不烧,偏要跑到上海龙华寺,龙华寺算老几?”

这些编织在小说叙述中的上海真实历史的某些正面的、侧面的笔墨,既进一步夯实了小说的历史真实性,同时也成为小说社会历史批判的重要一笔。

大作家孙犁曾很有见地地指出:“创作长篇小说,感到最困难的,是结构问题。……小说的结构是上层建筑,它的基础是作品所反映的现实生活,人物的典型性格。在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矛盾、斗争、演进中,出现小说的结构。因此,长篇小说的结构,并非出现于作者的凭空幻想之中,而是现实生活在作者头脑中的反映,是经过作者思考后,所采取的表现现实生活的组织手段。”[5]因此,要深入理解《东岸纪事》的艺术成就和整体思想旨趣,必须充分理解到其整体结构安排和“封顶”设计的奥妙。

如果说以上对《东岸纪事》的总体结构的描述是一种对一个宏伟建筑的整体性远观或俯瞰的话,小说的写作或阅读过程毕竟是一个线性的展开过程,那么我们最初在《东岸纪事》的叙述之流上得到怎样的感受、看到了怎样的风景则是另一种艺术领略和描述的方法。

我初读小说的若干部分以后的第一个感受是一个词组——冲播下诗性涟漪的叙事激流。河中漂来的女尸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崴崴的传闻和他被派出所带走与眼前的画面生成了富有联想的波澜,小说就在这个故意“虚张”的声势下顺势而下如山间激流,节奏快捷,引人入胜,随着人物的命运的转折播迁,丰富生动的生活画面不断展现面前,而到了关于西双版纳的叙述,故事的时空跨度和人物命运衍生的情节可谓转瞬千里、跌宕起伏,无论自然事物还是社会生活景象更是异彩纷呈。侯德贵的叙述因为时代的变迁也别开生面,基层政坛的秘闻轶事和人物的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悲欢离合,特别是侯德贵、柳道海、刀美香的不寻常的爆发式人生举动,使第三幕的叙述不会因为时代的贴近而令读者失却不断窥探的动力,小说的几股洪流终于在六里老街的这口古井汇合,完成了荒谬、悲凉和惨痛混合着的五味杂陈的最后的一跃,叙述之流至此走完全程。因此,小说的叙述可谓机智敏捷、犀利简洁,“叙述的激流”的美学特征令人印象深刻。

其次,作者的叙述在情节的曲折性和情节展开的逻辑严谨性上达成了较完美的结合,而做到这一点显然依赖于作者对生活、对历史、对人性、对现实的深刻把握。这种严谨性还表现在作者对于小说叙述描写涉及的自然知识、社会知识、历史知识的用心掌握、恰当运用,这使这部作品具有了“纪事”的质朴性、准确性,就像一幅优秀的画作,它的生动传神、流光溢彩,是建立在高超的素描基础之上的。

小说中的知识性笔墨连同作者机敏灵活地插入的小叙述,使作品枝叶纷披、色彩缤纷以外,也使小说的节奏显得张弛自如,让人领略到作者写作时在法度严谨的总体意识下具体运笔的灵活和写作心态的放松。

小说显在的语言创新已经为几乎每一个读过小说的论者所充分肯定和赞赏,对此可以从文化语言学、方言学、修辞学等角度去进一步总结,而我这里想强调的一点是,作者的语言常常显示出卓越的哲思睿智和诗意情怀,作者精彩的、充满意蕴的锦言秀句常常自然地融合在叙述的过程中,提高了叙述的效率、力道,更增加了令人欲辨忘言的丰富意味,如柳道海的母亲曾坚决不同意他和刀美香的婚事。但亲事还是定下来了。这时柳道海返回兵团路过傣家小村,作者看似随意地点染几笔道:“这乡村的舞台,正是人间的戏台,沉默的山峦,树,河流,拉磨盘的盲驴,拄拐杖的老妪,不知怎样的来龙去脉,经历了怎样的枯荣,一起均是未知数。”这样的语言里叙述、描写中融入着人物感受到的诗意和基于其人生经历、处境而领悟的哲思,情境与思绪水乳交融,完成叙述功能的同时,增加了小说的诗学蕴含。

在语言方面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作者对80年代诗社大学生日常语言特别是其诗作的精妙拟制,作者替人物所做的几首诗,在内容风格各个方面都做到了“形神毕肖”,这几篇诗作与人物身份的绝妙相称,使小说的这一部分叙述变得极其生动传神,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也起了画龙点睛般的作用。这些都显示出夏商作为一名小说家全方位的良好修养。包括作者关于邵枫将卖血所得的钱请同学转交给乔乔时对同学所做表白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反讽,显示了作者对人物言行心理的思入毫芒的精微把握。这些笔墨看起来是语言的事情,其实更是小说家心灵智慧之丰富的体现。

作者的睿智和小说的丰富内涵其实也体现在小说的命名上。表面上“东岸纪事”是个质朴的、写实指义的名称,小说就是写黄浦江东岸的未开发的浦东的“前史”,然而,作者没有采纳“浦东”这个具体、响亮的名字,而是选择了一个外延更为广泛的指称——“东岸”。实际上,作者自觉不自觉地把握住了小说实际潜含着的更为深远的哲学意蕴。夏商曾坦言:“为什么较大篇幅写了刀美香在云南的生活,是因为想对现代化进程中土著和外来人口进行深层剖析。……刀美香从一个云南土著成为一个新浦东人的过程充满艰辛和坎坷,更像是一个传奇,这种镜像是对整个移民群体的折射,也是对大陆人口迁移制度的反思。”[6]其实这句话除了印证我们前述的关于当代中国的叙述实质上往往也是一种身份叙事、户籍叙事以外,它还有一种更其深远超越的哲理性、宗教性意味的指涉:“浦东”——“浦西”、“东岸”——“西岸”、“此岸”——“彼岸”在这里有着同一的隐喻结构,乡下的“浦东”正是大上海的“乡下”、农村,而“浦西”正是大上海的本体、本位所在,是现代都市的部分、真正城市的部分;因此“浦东”——“浦西”的结构不仅隐喻着上海自身的社会结构,而且通过刀美香的故事指涉着整个中国社会的“城市”——“乡村”、“农村户籍”——“城市户籍”的二元社会结构、公民身份区分结构。这种二元式的结构,在终极性的意义上,与“此岸”——“彼岸”的哲学、宗教隐喻一样,“浦西”的、“现代的”、“城市的”是一种令人向往的、憧憬的所在!

而正是在这里,作者巧妙地通过井里打捞的一张地图——一张百年前、现代中国以前的手绘地图、一张不谙物质财富经营而颇多浪漫情怀的“不肖”的“知识分子”的手笔所绘制的地图——在重新出世后的风化和消失,隐喻了乡土社会、诗意情怀的理想生活的失去,就像那个浦东地图的绘制者的早逝一样!至此,通过这张地图,作者不仅宣示了开发前的浦东“风俗画”的绘就,而且将整个小说的叙事话语安置在了传统与现代这样的关于人类生活的“现代性”的思考与焦虑的深远坐标上。

“已经是真正的夏天,赤膊男人在傍晚的光线下端着饭碗串门,或围在街灯下打牌。穿着睡裤的主妇们故作神秘地凑在一块,不知又在搬弄什么是非。小孩最开心,挥舞着打过肥皂泡的面盆,嗷嗷乱叫,向半空中的蚊子发起进攻。”——若干年后,浦东、浦西的历史——风土人情和其上的人们的生存状态——生存结构的一切差异逐渐在人们的视野中变得模糊、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化得不见踪迹的时候,夏商的这些描述,将成为人们想象、回味浦东的原生样貌和人们生活的重要依据,而且也将成为理解20世纪浦东、乃至浦西和整个上海、整个中国社会历史的生动、深刻的形象“纪录”。

【注释】

[1] 夏商:《东岸纪事》,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东岸纪事(修订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2] 肖涛:《浦东浮世绘的文学重构》,《南方文坛》2013年第5期。

[3] 陶磊整理:《夏商〈东岸纪事〉研讨会发言纪要》,《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4] 夏商:《后记》,《东岸纪事》,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606页。

[5] 孙犁:《关于长篇小说》,《作家文牍》,《人民文学》编辑部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0页。

[6] 梁艳萍:《互为镜像的地理与人物——夏商长篇小说〈东岸纪事〉的审美特质》,《南方文坛》2013年第5期。

记得有论者谈到作品的结构时指出:“《东岸纪事》迷人之处还在于它使用散点透视法,即使用了全知人称的隐身叙事法。它移步换景,进退自如,却又板块和谐、线索明晰。”[2]这里的“散点透视法”的说法应该说捕捉到了小说的一些外在的形态特点,因为即使不提那些“旁逸斜出”(葛红兵语)[3]的小叙事,仅就大的叙事来说,《东岸纪事》集中展开的三次欲望叙事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空间性分布,不是一个在时间中前后相接、逻辑关系环环相扣的连续性叙事,这三个叙事是以周家弄为中心、共时性地分布在浦东这片土地上,或者说这片土地是将小说涉及的人物聚拢在一起的纽带。这个说法的一个关键词——“散点透视”正好呼应了小说的这种整体布局的面貌特征。另外,“散点透视”作为绘画名词正好呼应了《东岸纪事》是描绘了开发前的浦东社会生活和自然风貌的“风俗画”的说法。但事实上小说毕竟不是绘画艺术。小说的艺术安排和思想旨趣的表达远比“散点透视”这样的静态描述所涉及的要深刻、复杂。

作者简介※ 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导,中国政法大学学报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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