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华
《全唐诗》中的九嶷意象
王湘华
(吉首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全唐诗》伏埋着以九嶷山为中心的意象群,象与意合,意同象适。诗人藉不同意象来演绎舜、妃故实,寄寓哀怨情致,誉赞德政嘉声。九嶷意象内蕴丰赡,情调凄美,或描画本事,惋怛凄怨;或拟而比之,别寓所托;或象意融合,营构新境。舜、妃生死恋情,空谷绝音;舜帝劬勤禅让,令德播芳。诗作广泛征引,一个质实浪漫的古老传奇,扣动着诗人敏感多情的心弦。
《全唐诗》;九嶷意象;内蕴丰赡;征引之因
借景抒情,依物言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惯用写法。自《诗经》、屈子诗以来,景与情谐、比兴寄托等手法,使得诗作婉致深沉,情韵悠长,充满艺术的遐思与醇酒的甘香。同时,也影响着中国文学发展的审美趋向。
中华文明始祖之一舜帝与其妃的旷古恋情,深深牵动着文学的神经末梢,在诗歌艺术长河里更成了一道抹不去的风景与亮色。湖南永州九嶷山,往往是文人墨客笔下托言情思的对象,将凄美故事与舜的芳德千古彰扬。
《全唐诗》[1](本文所引唐诗,皆出于是书)伏埋着以九嶷山为中心的意象群,象与意适,意同象合,呈现出一篇篇精致凄美的旷世佳作,也使得九嶷山这座平凡而神秘的山岭,罩上了朦胧的面纱。
山以人名,人以山显。九嶷山数峰相连,竞秀争高。在《全唐诗》里,众多诗人用不同意象来演绎舜帝、二妃故事,寄寓哀怨情致,颂赞舜之德政嘉声。依诗作内容与表达方式差异,可以将九嶷山意象略为梳理勾勒,管窥其丰沛内涵与艺术创见。
全唐诗中的九嶷意象内蕴丰富,旨意或晦或显,情调凄美。或依托本事,哀惋凄怨;或比而拟之,另有所托;或借助意象,营构新境。
(一)描画本事,惋怛凄怨
自屈原在作品里将舜、妃故事诗化表达,哀婉伤感几成后世诗作基调,诗人用诗作一再言说本事,彰显韵致多样的情感。
舜有二妃,即娥皇、女英。帝舜巡视南方,死于苍梧。二妃哭追至洞庭,投湘水而死,啼泪洒竹,遂成斑竹。《鹧鸪词》:“湘江烟水深,沙岸隔枫林。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二女空垂泪,三闾枉自沈。”唐诗人李涉在此作中将二妃悲情与屈原诗情凝为一体,增添诗作悲怨气氛。“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李贺《湘妃》诗更借九嶷风物,发抒思古幽情,诗境苍凉幽愁。
帝、妃亘古情事,引起无数诗人悲吟。唐无名氏《永州舜庙诗》:“游湘有余怨,岂是圣人心。行路猿啼古,祠宫梦草深。素风传旧俗,异迹闭荒林。廵狩去不返,烟云愁至今。九嶷天一半,山尽海沉沉。”书本事,寄寓哀愁。诗作平实,意深情浓。帝、妃事迹,于九嶷意象中尽显无遗。
在传统文化视野中,二妃一直是颂赞的对象。“有虞夫人哭虞后,淑女何事又伤离。竹上泪迹生不尽,寄哀云和五十丝。云和经奏钧天曲,乍听宝琴遥嗣续。三湘测测流急绿,秋夜露寒蜀帝飞。枫林月斜楚臣宿,更疑川宫日黄昏。闇携女手殷勤言,环佩玲珑有无间。终疑既远双悄悄,苍梧旧云岂难召。老猨心寒不可啸,目眄眄兮意蹉跎。魂腾腾兮惊秋波,曲一尽兮忆再奏,众弦不声且如何。”唐诗人鲍溶《湘妃列女操》,铺叙渲染,事繁情凝。
(二)拟而比之,别寓所托
《诗经》最重要的表达方式为赋、比、兴,其中“比”之手法,于后世影响深远,贯穿诗歌创作发展史。“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朱子对包括“比”在内的释说,精准无隙,已成的论。《全唐诗》里不少九嶷意象,以二妃故实,别寄托词,言在此而意显于彼。
《全唐诗》九嶷山意象群举隅
意 象诗 句 九嶷九嶷山九山疑山苍梧九嶷日已暮,三湘云复愁。窅蔼罗袂色,潺湲江水流。(李颀《湘夫人》)汀露凝红裛莲湿,苍梧云迭九嶷深。(齐己《湘妃庙》)旋登三径路,似陟九嶷山。(徐氏《丈人观谒先帝御容》)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李贺《湘妃》)枫叶下秋渚,二妃愁渡湘。疑山空杳蔼,何处望君王。(邹绍先《湘夫人》)苍梧野外不归云,寥寥象设魂应在。(张濯《题舜庙》) 斑竹啼竹湘妃竹筠竹苍梧秋色不堪论,千载依依帝子魂。君看峰上斑斑竹,尽是湘妃泣泪痕。(李嘉祐《江上曲》)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李涉《鹧鸪词》)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李贺《湘妃》) 舜娥皇 女英湘妃二妃帝子婵娟蛾眉江娥舜欲省蛮陬,南巡非逸游。九江沉白日,二女泣沧洲。(王贞白《湘妃怨》)花莫笑女英,新喜得娥皇。(卢仝《小妇吟》) 帝子不可见,秋风来暮思。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刘长卿《湘妃》)二妃怨处云沉沉,二妃哭处湘水深。商人酒滴庙前草,萧飒风生斑竹林。(陈羽《湘妃怨》)蛾眉对湘水,遥哭苍梧间。万乘既已殁,孤舟谁忍还。(郎士元《湘夫人》)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李贺《李凭箜篌引》) 潇湘南巡竟不返,帝子怨逾积。万里丧蛾眉,潇湘水空碧。(孟郊《湘妃怨》)虞舜南捐万乘君,灵妃挥涕竹成纹。不知精魄游何处,落日潇湘空白云。(胡曾《湘川》)潇湘连汨罗,复对九嶷河。(清江《湘川怀古》)
九嶷物华,因舜、妃恋情,变得多情有致,据传九嶷斑竹长有合欢双叶,更是意寓深长,成了美好爱情的象征。韦庄《合欢莲花》:“虞舜南廵去不归,帝子相誓死江湄。空留万古香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以合欢双叶寄寓对旷世情爱的礼赞。
在《全唐诗》里,诗人借二妃事挽赞于人,如吴兢《永泰公主挽歌二首》(其一):“秾华从妇道,釐降适诸侯。河汉天孙合,潇湘帝子游。关雎方作训,鸣凤自相求。可叹凌波迹,东川遂不流。”
成都徐耕育有二女,貌美能诗,蜀王建纳为妃,姊为贤妃,娣为淑妃。王衍即位后,册封贤妃为顺圣太后,淑妃为翊圣太妃。蜀太后徐氏《丈人观谒先帝御容》诗曰:“圣帝归梧野,躬来谒圣颜。旋登三径路,似陟九嶷山。日照堆岚迥,云横积翠间。期修封禅礼,方俟再跻攀。”将青城风物与九嶷意象类比,别有寓意,托他事而言己情,将舜、妃情事推衍。
唐代诗人卢仝更借二妃之事,泛而比其时家庭婚姻关系,如《小妇吟》:“花莫笑女英,新喜得娥皇。”将小妇与大妇的关系,比作舜之二妃,虽有欠妥处,然道出二妃为古代女性的范典。
诗人倚舜帝事,发思古之幽情。譬如清江《湘川怀古》:“潇湘连汨罗,复对九嶷河。浪势屈原塚,竹声渔父歌。地荒征骑少,天暖浴禽多。脉脉东流水,古今同奈何。”将潇湘伤感风物有机嵌入诗中,妙合无垠。
借事言诗,拓宽评论视野。“愁如湘灵哭湘浦,咽咽哀音隔云雾。九嶷深翠转巍峨,仙骨寒消不知处。”唐人李粲作品内涵丰富,多哀怨之作,唐僧诗人鸾在《赠李粲秀才》里,藉湘妃故实,形象概纳李诗特点,含蓄深婉,富有艺术感染力。
(三)象意融合,营构新境
诗之妙处,能言象外之言,达不尽之意,委婉深密,藉意象构筑意境,或凄迷哀怨,或深情凝重,将舜、妃故事艺术开掘,丰富诗歌宝库,形成多样的意境氛围。
意境乃诗人的主观情思同客观景物所达到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诗歌离不了意象,然在某种程度上,意象选择是诗的基础,由意象而构建出“意与境谐”的艺术境界才是诗之重要目的。明人朱承爵在《存馀堂诗话》论说诗境妙处,“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2]792
《全唐诗》借九嶷意象群,构筑异样诗境,有的迷离幽远,有的忧郁哀怨,有的仙域飘渺,表达了丰厚多样的诗情、诗趣。
迷离、幽远之境。“南廵竟不返,二妃怨逾积。万里丧蛾眉,潇湘水空碧。冥冥荒山下,古庙收贞魄。乔木深青春,清光满瑶席。搴芳徒有荐,灵意殊脉脉。玉佩不可亲,裵回烟波夕。”孟郊《湘妃怨》以舜、妃悲情结局为依托,营造出渺远迷离境界。“潇”、“湘”本是二江之称谓,与舜、妃凄迷哀怨故实兼合,构成一种独特的情味,蕴含着清幽的愁绪、揪心的思念以及美妙的意绪。
同样,清江《湘川怀古》在阔大时空场景中,营构了一种迷茫、幽远境界。
忧郁、哀怨之境。唐诗借九嶷意象,表达哀怨、忧郁等情绪。譬如王贞白《湘妃怨》:“舜欲省蛮陬,南廵非逸游。九江沉白日,二女泣沧洲。目极楚云断,恨深湘水流。至今闻鼓瑟,咽绝不胜愁。”将怨境、怨情显现。孟郊《闲怨》:“妾恨比斑竹,下盘烦冤根。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以九嶷意象代表之一——斑竹比喻,将怨情托出。
神仙飘渺之境。《全唐诗》里,一些诗人笔下的九嶷山是笼盖着浓郁仙气的神仙之境。“神仙多苦貌,双耳下垂肩。嵩岳逢汉武,疑是九嶷仙。”李白《嵩山采菖蒲者》借九嶷仙事,咏仙人王兴。
盖自始皇以降,历代统治者与当政者,频频祭拜九嶷神山,扬舜之德政令名。秦始皇派人前往泰山祭祀,使者无忘在岳阳洞庭水波之上,往舜之最后归宿——九嶷山方向深情遥祭,当开祭祀舜之先声。后世诗作广泛征引舜、妃故实,影响之大日渐深广,受众面不断拓宽。这么一个既质实又浪漫的古老神奇故事,何以会如此扣动世人尤其是唐诗人多情敏感的心弦?其答案应是显而易见的。
(一)生死恋情,空谷绝音
纵观全唐诗作,渲染二妃与舜帝生死之恋、旷古之情,当是诗作的重心,凄怨伤感情调笼罩诗中,莫不令读者动容。“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让人心灵震颤的恋情宣言,情动世人,实则帝妃故事本身及《全唐诗》已奠之基础与情调,诗人无数次在作品里表现。
“湘烟蒙蒙湘水急,汀露凝红裛莲湿。苍梧云迭九嶷深,二女魂飞江上立。相携泣凤盖龙舆,追不及庙荒松朽。啼飞猩笋鞭迸出,阶基倾黄昏一岸。”唐释齐己《湘妃庙》将舜、妃恋情描写得凄美惨烈。
李嘉祐《江上曲》:“苍梧秋色不堪论,千载依依帝子魂。君看峰上斑斑竹,尽是湘妃泣泪痕。”从九嶷典型意象,生发出哀怨之曲。
楚人视二妃为湘水之神,立庙祀拜,唐代文人依诗咏赞,如高骈《湘妃庙》:“帝舜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当时珠泪垂多少,直到如今竹尚斑。”朱庆馀《题娥皇庙》:“娥皇挥涕处,东望九疑天。”崔涂《过二妃庙》:“残阳楚水畔,独吊舜时人。不及庙前草,至今江上春。”于今读之,仍为这段旷古恋情掬动情之泪。
(二)勤劬禅让,舜德播芳
美德与恋情结合,才是舜、妃爱情的最佳注脚,也是历代传诵的根本原因。诗人以其动情之笔,写画出一幅幅生动的图卷,将为政以勤、为政以民以及选贤任能、天下为公的舜帝风范做了形象生动、淋漓尽致的文艺表达。
据文献记载,舜帝姓姚,名重华,号有虞氏,冀州人。成人后,眉长与发等。年二十以孝闻,尧以娥皇、女英妻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定都咸阳,践位三十九年。舜重视农业,筑室作墙,改良居住环境。兴作音乐,执政期间,“兴九韶之乐”、“凤凰来翔”,四境祥瑞。虽有九子,然皆不肖,以禅让式将位传于德才兼备的禹。有苗氏乱,人请以武力征服,舜以德化人,曰:“我德不厚,行武非道也”,遂用修德之法。舜年高德劭,事必亲力亲为。八十三岁推荐大禹为继位者,九十五岁让禹摄政。后有苗氏叛,一百岁披挂南征,死于鸣条,时人以瓦棺将其殡葬于零陵九嶷山之南。[3]376-379诗赞舜帝,不绝如缕。“高高历山,有黍有粟。皇皇大舜,合尧玄徳。五典克从,四门伊穆。大道将行,天下为公。临下有赫,选贤用能。吾皇则之,无斁无逸。绥厥品汇,光光得一。千辐临顶,十在随跸。大哉大同,为光为龙。吾皇则之,圣谋隆隆。纳隍孜孜,考考切切。六宗是禋,五瑞斯列。排麟环凤,披香立雪。四裔纳赆,九围有截。昔救世师,降生竺乾。寿春亦然,万年万年。”贯休《舜颂》以洋洋洒洒笔墨,对舜德舜能做了艺术讴赞,语言雅重,史事凝炼。
舜帝美德,成节日佳话,为别友勉劝的最好寄托。“五月巴陵值积阴,送君千里客于郴。北风吹雨黄梅落,西日过湖青草深。竞渡岸傍人挂锦,采芳城上女遗簪。九嶷云阔苍梧暗,与说重华旧德音。”徐夤《岳州端午日送人游郴连》,写景抒情,既有风俗写真,又摅发对舜德的誉赞。
舜、妃故实是文艺表述的基础,九嶷意象是诗人宣泄情绪的载体,物事兼容,景情巧合,会景生心,体物得神,共成化工之妙。《全唐诗》中丰富的九嶷意象群,既承载着厚重的传统美德与亘古未变的真情,内蕴丰赡,主旨鲜明,也让世人能耳濡目染,春风化雨,至于润物无声之境。同时,意象运用之妙,拓宽意境类型,臻于艺术佳境。
唐以后诗歌以舜与妃典实的吟咏之作,佳作甚多。宋苏轼《沧洲亭怀古》:“湘水悠悠天际来,夹江古木抱山回。城中人物若可数,日晏市散多苍苔。九嶷巉天古云埋,遥想帝子龙车回。心衰目极何可望,九歌寂寂令人哀。”感怀舜帝之事,凝重哀伤。宋黄庭坚:“九嶷山中萼绿华,黄云承袜到羊家。”据王韶之《神境记》载,九嶷半山,路皆青松翠竹,夹路有青涧,涧中长有黄色莲花,夏秋时香气盈鼻。[3]4420明胡奎《湘妃》:“竹上斑斑泪,重华去不还。鸣条何处是,肠断九嶷山。”明何景明《得五清先生消息尚客澧州怅然有怀作诗六首》(其三):“洞庭西去路,消息几回闻。地僻难逢雁,天长秪见云。白蘋悲楚客,斑竹怨湘君。宋玉哀师意,空传九辩文。”以舜、妃故事为主题的画作与题画诗甚多,譬如朱熹《题尤溪宗室所藏二妃图》、元陈基《题白描湘灵鼔瑟图》、元陶宗仪《题张渥湘妃鼓瑟图》、明高启《题湘君洛神二图》。以九嶷山为中心的意象群,已渗透至包括诗歌在内的各种艺术体裁,并将会继续影响着。
[1][清]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清]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宋]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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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6)11-0005-03
2016-10-30
王湘华(1968-),男,湖南新宁人,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