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巨文 Liu Juwen
消逝与抵抗
——菲利普・拉金的“保存”诗歌
◎刘巨文 Liu Juwen
“我写诗是为了保存我所看到、想到和感到的事物(如果我这样可以表明某种混合和复杂的经验),既为我自己,也为别人,不过我认为我的主要责任是对经验本身,我努力让它避免被遗忘。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但我认为保存的冲动是一切艺术的根本。”[1]Larkin, Philip. Required Writing: Miscellaneous Pieces 1955-1982.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1984. p.79.1955年,在回应德·约·恩赖特的约稿中,拉金对自己的诗歌观点做出了解释。“保存”是这段话的关键词,因为它清晰地为拉金及其诗歌所要负的责任做出了界定。首先,“保存”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消逝,这些东西的消逝迫使拉金利用诗歌作出抵抗。其次,“保存”的内容是拉金的自我经验,而这些经验遭受着被遗忘,最终消逝的威胁。拉金的所要保存的经验来自于日常生活,而日常生活在时间中的必死是拉金诗歌的核心,也是诗歌抵抗责任的依据。这一观念从根本上造就了拉金诗歌的独特性。简单来讲,拉金成熟时期的诗歌往往是具体清晰,不回避和逃离日常生活世界的矛盾和缺陷,不指向超验世界,充满物质感的——这正是拉金与艾略特和叶芝等现代主义诗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也是拉金确立自己诗歌的根本性依据之一。
尽管拉金曾声称日常事物是可爱的,他的诗却往往透露出一股消极的味道。这一点常常被人诟病。西莫斯·希尼对他的批评最为典型,他认为拉金的诗过于黯淡,在面对死亡时,丧失了“人类精神伟大劳役”[2]西莫斯·希尼:《希尼诗文集》,吴德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177页。的责任感。切·米沃什也对拉金“生活都是可憎的”态度持批评态度,认为虽然“死亡不会错过任何人”[3]Milosz, Czeslaw. New and Collected Poems: 1931-2001. New York: HarperCollins, 2003. p.718.,但对于诗歌来说,拉金的表达并不得体。不过,如果考虑拉金面对和书写的日常生活的实际情况,他的诗歌的合理性是存在的。
拉金所面对的日常生活实际上已经丧失了绝对价值的庇护。这些绝对价值主要包括基督教和一系列追逐超验秩序的思想观念,在二十世纪中期前后的英国已近乎丧失说服力。克莱顿·罗伯茨称“这是一个怀疑的、混乱的时代”[1]克莱顿·罗伯茨,戴维·罗伯茨,道格拉斯·比松:《英国史(下)》,潘兴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579页。,正是这一现象的真实写照。拉金对基督教持强烈的怀疑态度,他声称“现在人已经不可能成为基督徒了”,“上帝搞得我很抑郁,这卑鄙的家伙在哪里?”[2]Brennan, Maeve. The Philip Larkin I Knew.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2. p.70.对于其他追逐超验秩序的思想观念,拉金也不认可。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运动派诗歌同人态度类似,无法相信那些“宏大的理论构造体系”,倾向于“对所遇到的一切都采取经验主义的态度”。[3]Conquest, Robert. New Lines. London: Macmillan & CO,LTD, 1956. p.xv.这种深切的怀疑和否定促成了拉金转向日常生活的书写,也为他带来了危机,即日常生活在丧失绝对价值庇护后,其本身的价值意义陷入难以确定,无法逃避时间消逝中的必死的困境。对于拉金来说,人类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物质世界,心智的活动只能在这个世界展开,没有天堂和超验秩序对每一刻都在迫近的死亡给予救赎或抚慰。无疑,这是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因此,我们发现日常生活时间消逝中的必死在拉金的诗歌中的构成是压倒性的,并让他惊恐不已。
生活首先是厌倦,然后是恐惧。
不管我们是否利用,它都会过去,
留下那些隐藏不见未被选择的东西,
以及岁月,然后是岁月最终的结尾。
——《多克瑞和儿子》[4]菲利普·拉金:《高窗》,舒丹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8页。本文引用拉金诗歌汉译本均出自本书,其他引用不再另行标注。
日常生活在时间中的必死在拉金看来是普遍的和必然的,是一个强制性的事实。宗教已经丧失绝对意义了。他所去的教堂酝酿着“一种浓重、陈腐、不容忽视的沉寂”,即便他停留在那里,辨析出“更为严肃的饥渴”,但最终无法回避“那么多死去的人”。医院肉体上的修补只是“一种超越死亡之念的/挣扎”,“它的力量不能胜过教堂”,无法抵抗死亡迫近的黑暗,尽管每个夜晚人们都在徒劳地尝试,献上“奢侈的,虚弱的,抚慰的花朵”。来自古老信仰传统的救赎抚慰和现代医学的治疗都是无效的。情爱也是如此,人类世代延续创生性的力量在拉金的诗歌中也承受着死亡的质疑。性被视为一个空洞的“气泡”,脆弱、短暂、易碎,是一种虚假的“伯明翰魔术”。婚姻则阻抑选择,是厌倦和失败的代名词,导致的只是代代传递的痛苦,最好的选择是“趁早跳将出来,/可别养什么孩子”。工作是现实世界中的具体行动,却像癞蛤蟆一样“蜷伏在我的生活上”,既让人厌倦,又无法逃离,最终会陪他“走过墓场路”,走向死亡。包围人类的自然生命也是如此,树木随春天来临开始的重生某种程度也是一种假象,因为“它们簇然一新年年如是的把戏/正被刻写在树的年轮”中,“它们也会死亡”。大地上所有生命和人类一样,都会被死亡取消,都是有限性存在。
正是这种日常生活在时间消逝中的必死激发拉金在诗歌中寻求某种程度的抵抗。一如在《春天》中他对爱情的讨论,“那些与她最无缘的人最能欣赏她”,只有意识到爱的匮乏的人对爱才是最渴望和理解的。因此,日常生活的有限性反而让他专注于对日常生活的思考,不断寻求为日常生活中具体的存在赋予独特的诗歌形式。诗歌,在拉金看来蕴含着巨大的价值,毕竟诗歌本身具备某种程度永恒性,而写诗无疑是与死亡对抗的积极行动。
“我认为对于生活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保存它,如果你是个艺术家,可以经由艺术。”拉金在1957年写给莫妮卡·琼斯的信中再次强调了诗歌的所应承担的责任和可行性。这种认识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贯穿了拉金整个成熟时期的写作。直到1983年,在他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仍坚定地捍卫“保存”的价值,认为自己的诗歌“保存了经验和美”。[5]Larkin, Philip. Required Writing: Miscellaneous Pieces 1955-1982.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1984. p.83.对于“保存”的内容,拉金侧重于真实的日常生活经验。美是日常生活经验中的美,即便是丑或恶,也要被诚实的面对和书写,绝不对这种有限性做过分的修饰。这一点在《让诗人选择》中被他对济慈《希腊古瓮颂》“美和真”的戏谑性的改写所阐明。
它们(《1914》和《一无所获》)可以被看作我有时想自己写的两种诗的代表性作品:美的诗和真的诗。我一直相信美就是美,真就是真——这不是你们在世上所知道的、该知道的一切,我认为一首诗通常要么始于那是多么美的感觉,要么始于那是多么真的感觉。[1]Larkin, Philip. Further Requirements: Interviews, Broadcasts, Statements and Book Reviews. London: Faber & Faber Limited, 2001. p.39.
济慈在《希腊古瓮颂》的结尾让古瓮说:“‘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是/你们在世上所知道的、该知道的一切。”[2]济慈:《济慈诗选》,屠岸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5页。对于济慈的“美和真”,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济慈在诗中描述的“希腊古瓮”,是想象的产物,是处于超验世界中的永恒存在,与现实世界的有限性不同,它是可以克服时间和死亡的;其次,“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美和真之间之所以可以等值互换,与“希腊古瓮”被设想成超验存在有关。它是本体性的,类似柏拉图的理念,一旦美和真产生区别,那么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变成洞穴中的阴影,是虚假的,有限的,相对的。相应,拉金戏谑性的改写也有两点需要注意:
首先,拉金侧重的是自于日常生活中具体可信的感觉经验。拉金不相信超验世界的存在,这一点和济慈迥然不同,因此,他才特别强调“一首诗通常要么始于那是多么美的感觉,要么始于那是多么真的感觉”,而在1981年在接受约翰·海芬顿的访谈时,又再次对“真”做出了说明,“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脖子里磨它的关节。”[3]Larkin, Philip. Further Requirements: Interviews,Broadcasts, Statements and Book Reviews. London: Faber & Faber Limited, 2001. p.49.因此,这就意味着拉金真的诗和美的诗都是诚实面对日常生活经验的结果。和济慈的“希腊古瓮”相反,拉金的“美和真”不指向超验世界。这一点在《一座阿伦德尔墓》中有明显体现。该诗描写的是一对伯爵和夫人墓上的雕像,拉金围绕这座雕像展开了对时间、爱和艺术的思考。雕像本身作为艺术尽管留存了下来,但仍然无法绝对意义上避免时间的侵蚀,“时间已使他们变得/不真实”。很显然,拉金认为“雕像”作为艺术是存在与现实世界中的,在抵抗时间的同时,也要被时间侵蚀,这和济慈超验的“希腊古瓮”永恒之美无疑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次,拉金的“美就是美,真就是真”,这种区别划分也是在具体日常生活世界中展开的。日常生活经验是“混合和复杂的”,充满矛盾冲突的,这是日常生活的特性。拉金无法借助绝对超验存在把矛盾消弭,只能接受矛盾的复杂存在。他的诗歌充满了矛盾,并且这些矛盾往往处于一种“既……又”和“既不……又不”交织的临界状态,任何一方都无法战胜对方,不是黑白分明的对立关系。因此,在他的诗歌中总是充满了怀疑和否定,判断与判断之间持续不断的辩驳,态度总是摇摆的,难以确定。布莱克·莫里森曾指出,“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邀请读者来聆听,大胆地做推测性的解释,然后用另外一种解释推翻它,他讲的话里充满结结巴巴和自我修正(‘是,真实;不过……,’‘没,没什么不同;相反,多么……’)似乎为代言人的诚实做担保。”[4]菲利普·拉金:《菲利普·拉金诗选》,桑克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页。这无疑是一个精准的描述,也证明了拉金对日常生活经验的理解,即“混合和复杂的”,而这种矛盾状态恰恰支持了拉金对“美和真”的区分,因为在超验世界,美和真是可以等值互换的,而在日常生活中差异和矛盾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在日常生活经验中,拉金可能更注重“真”,即诚实的面对日常生活中的经验。他想写美的东西,也认为自己有些诗属于美的诗,但更多的情况下,美和真是混杂在一起的,共同构成日常生活经验。然而,正如拉金在海芬顿的访谈中所言,“我想写的诗是有关世界是怎样的美丽,人们是怎样的不可思议,但不知为什么,词语却拒绝降临。”[5]Larkin, Philip. Further Requirements: Interviews,Broadcasts, Statements and Book Reviews. London: Faber & Faber Limited, 2001. p.61.因此,真正激发他的是日常生活的必死,是日常生活经验在时间中不断被摧毁的命运激发他赋予诗歌以“保存”的责任,一如他在《年岁》中所写到的:
到如今太多的东西已经飘走,
从这里,我头脑的窝巢,我必须转身,
好知道我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无论是脚印,
野兽的足迹,或一只鸟熟练的展翅。
保存日常生活经验,拉金的这一诗歌使命强烈影响了他的诗歌品质,让他的诗歌具备强烈的物质感。物质感来自于日常生活世界的有限性存在。对于拉金来说,日常生活中的人、事和物无一例外都无法像超验存在一样永恒高悬,而是活生生具体可感的,必然消逝的。为了对抗日常生活的这一困境,拉金选择在诗歌中特别注重从包围自己的日常生活的具体经验细节中出发来组织展开诗歌。在1983年接受《巴黎评论》访问时,他非常明确地指出诗歌的“职责是抵达原始经验”。[1]Larkin, Philip. Required Writing: Miscellaneous Pieces 1955-1982.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1984. p.58.这种态度是经验主义式的,因此,拉金倾向于从对日常生活世界具体真实存在的观察,倾听,触碰,而不是通过对超验世界的想象展开写作。他必须让自我所经验到的日常生活停驻在诗歌之中,以此才能更有效地对抗时间消逝带来的必死。
《这里》是一首非常典型的诗,可以说明拉金的这种倾向。该诗完成于1961年,记录了拉金从伦敦返回胡尔一段旅程的诗。“我的意思是这首诗是颂扬一个地方,胡尔。胡尔是一个迷人的地区,和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像。”[2]Larkin, Philip. Further Requirements: Interviews,Broadcasts, Statements and Book Reviews. London: Faber & Faber Limited, 2001. p.59.诗歌本身也证明了这一点。诗歌的题目“这里”本身非常明确地指向一个现实的地点。拉金在所做的工作就是对“这里”展开细致入微的描写。诗歌始于拉金在火车上对郊野的观察。火车是运动的,正是在运动中,拉金不断变换着视角,纳入那些让自己感兴趣的场景:“阴影”、“田野”、“小车站”、“天空”、“稻草人”、“野鸡”、“干草堆”、“河流”、“鸥鸟”以及“软泥”等。这些事实性的存在没有因运动被抛诸过去,而是带着一种孤独的安宁意味被保存在拉金的诗中,在他的精确描写下获得了凝固的效果。
从诗歌的第二节,拉金进入了城市,他使用的手法仍然是直接描写。“圆顶”、“雕像”、“尖塔”、“吊车”、“街道”和“游船”,“来自湿冷住宅区的居民,由悄悄行驶的/平板电车沿笔直的道路带来”等,这些都是视觉景象,似乎很客观,没有什么态度可言,但是,它们的出现本身就与上一节某种程度上的孤独的安静形成了对比,表明城市是聚集人群欲望之地,而这一切都是经由具体的事实性存在显明的。接下来的“廉价西服,红色厨具,时髦的鞋子,冰棒,/电动搅拌机,烤箱,洗衣机,吹风机”一系列商品的密集列举更是强化了城市的质感。不仅仅是视觉,拉金也调动了嗅觉来抓取经验,比如,“在街道尽头带着鱼腥味的/田园牧歌式的船只里”,则是来自于真实的胡尔的味道。另外,“田园牧歌式的船只”和“奴隶博物馆”存在也为城市增添了时间深度,给出一个更广阔的存在背景。
在诗歌的第三节和第四节,拉金又把视线投向了郊野。在郊野是“迅速被阴影遮蔽的麦田,长得像树篱一般高,/是孤绝的村庄”,在这些描写中又回响起诗歌第一节中蕴含的种孤独安宁意味。而在诗歌的第四节,拉金踩着前面具体坚实的描写铺垫进入了某种沉思之境。
……这里寂静
像热气静止。这里树叶在忽视里变浓,
隐藏的野草开花,被疏忽的水流加快,
充满光亮的空气升起;
而穿过罂粟花淡蓝的模糊区域
那块土地突然终止在身影和卵石的
海滩之外。这里是不设防的存在:
面对太阳,沉默寡言,遥不可及。
尽管这种沉思颇有迷幻之意,但仍指向“这里”。自然存在物“树叶”、“野花”、“水流”、“空气”和“罂粟花”等本身的生长和流逝,进入一种自足,孤独,但不失生意的状态。尽管“面对太阳,沉默寡言,遥不可及”,“不设防”,但“这里”还是存在着。
从整首诗来看,我们可以获得这样的结论,拉金正是依靠视觉和嗅觉等日常感觉经验的收纳完成了对“这里”(胡尔)的描述。在诗歌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拉金描述的所有事物不是漫无边际,无意义的,相反,正是依靠这些专注的描写,使拉金对“这里”的认识逐步渗透了出来,最终抵达本诗的结尾,打开了诗意舒展的空间。这是依靠人对日常生活具体经验,而不是超验想象展开诗歌的方式,正是这种方式让拉金的诗歌充满可触摸的物质感,某种程度上完成了对日常生活经验的“保存”,抵抗了时间的侵蚀,让它们不被遗忘。在拉金成熟时期的诗歌中,这一特征是非常典型的。他的《写在一位年轻女士照相簿上的诗行》、《去教堂》、《我记得,我记得》、《布里尼先生》、《降灵节婚礼》、《去海边》、《消逝,消逝》、《大楼》和《星期六展会》等都是很好的例证。这些诗集中于对日常生活经验的描摹,不断在描摹中对经验本身进行思考,最终完成了对日常生活经验的“保存”。
联系拉金的诗歌,回顾希尼和米沃什对拉金的批评,我们可以发现,拉金的诗歌确实包括了大量日常生活中消极面,尤其是在时间中的必死。但是,如果因此就否定拉金,则显得不甚公平。面对日常生活在时间中的必死,拉金无疑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他诚实地面对自我与自我经验到的日常生活世界,死亡迫使他努力保存,写出了颇具物质感的诗歌,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强颜欢笑对他来说是不真实的,而写作本身,不管是悲观的还是快乐的,只要基于真实去表达,就是一种积极的行动。
人 物
汗漫的“跨界”有着地域、职业和文体的多重性:从中原到江南;从高校教员到企业高管;从诗到散文。在变迁中“散怀抱”,自认为是一个在俗世中沉浮的人,而写作则是“自救的浮木”“还乡的栈桥”。今天的汗漫,更以散文家著称,无论其散文是“新散文”“后散文”还是“诗人散文”,他在同代散文家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将诗的精准、饱满和自觉,移植到散文的多样化写作追求中去,这是“散怀抱”之一种,使人想起1990年代周涛的一句话——“解放散文”。(沈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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