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笛，吹裂谁的誓约

◎六州笑



长夜笛，吹裂谁的誓约

◎六州笑

图/欧阳阳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宋·辛弃疾《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那天，陈亮独自走了。林间老树盘虬，有大朵雪花从苍翠针叶间落下。辛弃疾拍了拍酒坛的封口，对着空山幽谷招手，来日再见，再与老夫痛饮美酒！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寂寂松林的落雪声。

他摆摆手，转过身一步一颠地抱着酒坛归去，泪痕风干在风中，他恍若未觉。与陈亮相识已有数十年，可两人相聚仅仅十数天而已。他说，知己之交从不以岁月暗忖情分，从不以立场猜度来人。转眼两人都老了，霜鬓华发，苍颜白头，他再也不复当年恣意，不能在大雪中策马追逐好友，挽回一场还未尽兴的旧梦，只能在寒夜里一遍遍回首，用回忆温暖冷酒。

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相聚是在淳熙十六年，那时，陈亮由永康出发与他相会。

那时寒雪漫天，眉眼坚毅的陈亮扬鞭策马前来寻他。他推开阁楼的旧窗，南方的细雪迎风扑簌，轻轻落在他带了病容的眼角眉梢，他看着远方的来客立马勒缰，唇角微微弯起。那年他们已年近五十，距离他们临安初遇时的约定已过去整整十年。

年轻时他们相互欣赏，也笺帖酬答过几回，陈亮曾寄锦书相约，说秋后定当造访。可惜陈亮连年遭遇刑案，饱受牢狱之苦。出狱后又难以摆脱小人纠缠，悲愤交加之下，陈亮大病一场，此后几度奔波浮沉，竟不能赴约见上一面。

而此时的辛弃疾已被罢官，壮志难酬，一腔热血随着年华老去，郁结在心口，凝结成每个冬日里都会隐痛的疤。他隐居在信州的破屋里，每日都会清扫门前落雪，等待陈亮造访。年近半百的辛弃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疾病使他憔悴，霜花染白了鬓发。家国大业不得报，他在这寂寥乡野里愁苦不堪，终究失了几分荡气回肠的豪迈之情。

所幸陈亮来了，推迟了十年的约定，他终于践行承诺。于是辛弃疾从沉眠中苏醒，看着灵魂上的共鸣者。同样命途多舛、心系家国的他们看到彼此时，仿佛看见当年气势凌云的自己。

那次相聚，他和陈亮把盏同游鹅湖。一叶扁舟之上，他们从境况遭逢说到宦海沉浮，从政治主张谈到军事战略。他黯淡的灵魂仿佛也被点亮，他们回味前尘过往，红泥小火炉上的热酒一杯接一杯，陈亮的一句“我懂”像陈年烈酒温暖了辛弃疾的四肢百骸，他又开了一坛老酒，呐喊着人生难逢知音，必一醉方休！沉醉中的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大宋的山河画卷一点点在眼前铺开，云雾风散，山中鹿来，有细雪落苍枝，山径万重湮不过情浓酒香。他们拊掌大笑，醉倒在铅山雪景鹅湖风光里，再也分不清谁是谁，谁又管这朝堂纷争，谁又管这岁月匆匆！

陈亮和辛弃疾同游十天，直至相约去寻朱熹未果，终不得不返乡归去。

那时辛弃疾偎在破屋的炭火边，拥着厚厚的棉被，枕着离人的马蹄声，做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梦。梦里他看见大宋北伐的军队侵入金都，陈亮带兵杀敌，意气风发；他笑了，陈亮也望着他笑，两人隔着辽阔中原相望，尘烟飞起百丈黄沙，笑声回荡在九霄云天里。

一阵寒风袭来将梦惊醒，辛弃疾缓缓睁开眼，有混浊的泪洒下。他拢了拢鬓边华发，抓起外氅就向外跑去。他说：“陈亮，此番交游不尽兴，老夫要与你再畅饮几杯酒！”

陈亮走紫溪经永平、江村到茶亭的官道，辛弃疾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决定抄小道追上他。纷纷扬扬的雪花越落越大，漫山遍野里好似铺下了千万树梨花。暴雪迷了眼，寒风凛冽了山川，天地苍茫，马儿嘶鸣，他不甘心，乱世难逢的知己怎能轻易就挥袖辞别归去！他们还要畅谈天下事，还要痛饮琼浆液，此生寥落，谁知下回相见又要平挨过多少无情岁月！

他一路策马狂奔，从白天追到傍晚，直到车马再也无法前行。他愤恨地抛开马鞭，不得不停于芦溪河渡口的鸬鹚林。苍茫暮色中，他仰望苍茫山河寂然长叹，终究还是不能追上他！大雪阻路，天意弄人。他改道去青溪镇喝酒，之后投宿在回望楼，那晚有人凭窗弄笛，笛声凄寒彻骨，他在雪夜中独坐，再也忍不住热烈的思念，满腔思绪尽化作笔端浓墨，狼毫一展，挥笔便是苍劲有力的雪色山河。

岁月沧桑，两位英雄惺惺相惜。他在这首《贺新郎》中夸陈亮风流不羁，好似陶潜再世，聪明智慧又如卧龙诸葛，他们爱着同一片山河，所以他懂他的悲恸。如今好友已归去，他想说的豪语壮言却还未说完。松间鸦雀踏落枝头雪，几枝寒梅萧瑟在天边，长夜闻笛，催人断肠……

他想起和陈亮同住的那几天，陈亮闻鸡即起、黎明舞剑，誓当收复失地，保家卫国。同样是年近半百，华发早生，陈亮并未遗忘年少时的梦。辛弃疾在那段时日苏醒，曾经“醉里挑灯看剑”的他，曾问“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他，未酬的壮志从冰封中解冻，陈亮乐观坚定的信念鼓舞了他……罢了，大雪追不回好友，唯有祝福越过关山，连缀成词篇。

他怏怏而归，牵着瘦马，踏着残雪，天光初霁，心头却好像剜去了什么。他将这首词寄给陈亮，不久后收到陈亮寄回的步韵新词：“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澎湃之情涤荡山河。辛弃疾感怀良久，三番寄词相和，长长嗟叹：“但莫使伯牙弦绝！”

谁知一语成谶，才过六年，便传来陈亮去世的消息。“忧患困折，精泽内耗，形体外高”，陈亮在绍熙五年病逝，时年52岁，恰逢他北伐大志正要实现之时，他却突发疾病去了！

辛弃疾踉踉跄跄地抱着酒坛，望着松间簌簌落雪，刹那间心痛得不能呼吸。如果那日，他驾车追上了他该多好！可是没有如果了，他们自那日大雪诀别，再也未能相见。此后余生，他就那样悲恸独酌，重温那夜长笛寒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