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梅岭断烟痕

◎宛　陵



苍茫梅岭断烟痕

◎宛陵

图/符　殊

“如果有一日你先我而去，我该如何是好？”莫寒问这句话时，小妖正站在梅树下。白雪皑皑的梅岭上只有几树红梅不甘寂寞地开放，如胭脂，也如她站在树下折花含笑的面容。

她将手里的半枝梅花放入莫寒手心，对上他不安的眸子，“花不常开，树却不死。总有来年，你等我便是了。”

梅岭以梅花成名，千尺绝壁上常年是一片苍茫，只是白得太过无瑕，便难免有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所幸还有梅树相伴。到了寂寥无人的深冬，漫山红梅燃烧起来，蛰伏三季的沉默终于在那一刻绽放，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山下的老人都说，自从有山雪的那日便有梅花存在，百年下来，梅树年年开得繁盛，怕是早就成精了。无论旁人口中的戏本多么动人，莫寒总归不信的。自从幼时被师父选为弟子，他便斩断俗世凡尘，一心问道于武学。“问道于剑，本就是孤苦难言之路。所以动心忍性，耐得住无人了解的寂寞，才能走向高处。”师父说这话时目光高远，像是大彻大悟后的样子。这么多年了，这些话深深刻入莫寒的骨血，让他深信不疑，直到遇上梅花妖小烟。

莫寒第一次遇上小烟是在14岁。师父命他上山待十个时辰，忍受极致的寒冷。那时年少，他眉目间满是青涩，个头比她还要矮上半分。看着她的眼里满是冰冷和戒备，手中的剑飞速地指向她的脖颈。

而今他看小烟都要俯身低头，她却依旧还是初见的样子。一袭红衣包裹着单薄的身体，踏在雪上的每一步都像在云端舞蹈，又像会随时随风而去的梅花。清瘦的面容上是一双略含沧桑的眼，脸上有着与莫寒一样的淡漠。偶尔她也会展颜一笑，这一笑便醉倒了无数风花雪月，又迷离了世人的眼。

眼睛最先恍惚，内心继而动摇，当年便是这一笑摧毁了莫寒的剑心，纵使戒备不减，下手的速度还是出卖了内心的悸动。青锋剑被她手里的花枝轻轻巧巧地挡开，四两拨千斤地夺去了他的剑。动作那么熟悉，竟与师父教过的夺剑式一般无二。身影交错的刹那，她的笑住进了他的心。

“哪里来的小孩子？家里没教过你要对梅仙姐姐有礼貌吗？”

小烟回头看见从雪地里狼狈爬起来的莫寒，眸子里的冰冷带着显而易见的悲伤，他说：“才不会有人教我，除了师父，没人跟我说话，村里的人都不喜欢我。”

“没有便没有，别人的喜欢有什么了不起？”

“你不过是个讨人嫌的妖怪，你懂什么啊！”少年不甘的声音在梅岭上传得很远。

小烟笑着说：“我和你一样不讨人喜欢，那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们不喜欢彼此呢？”

莫寒看着她伸开双手，然后自己就落入了柔软的怀抱中。他僵硬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美好的梦境会消失。

“别害怕，他们喜不喜欢没关系，姐姐我喜欢就行。”

莫寒没见过爹爹，村里人很排斥来历不明的孩子，后来娘也死了，师父收留了他。虽说不再担忧吃穿，但师父要求严苛，他练功时吃了不少苦。师父醉心武学，最不喜凡尘俗世相扰，看重的只是他的资质，从不关心他的情绪。

只有小烟待他不同。大概因为她是妖怪，不在乎世俗的虚礼假意，脸上常是淡漠的神色，爱恨都表现得明明白白。被惹恼了就折枝为剑，打到莫寒认错为止。小烟与莫寒对战的方式与师父所教招式惊人的相似，莫寒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偷学了师父的武艺。对于妖怪来说，这大概是轻而易举的事。小烟不答，随手折枝与他对战，直打到他站不起来才罢手。末了轻蔑一笑：“谁稀罕他的武艺，本梅仙想胜你还用偷学？等你有一天能夺了我的剑再说吧。”

然而，等到多年后莫寒将手中之剑练得出神入化，对战时擦身夺剑像是折花般优雅，那个含笑说等他的人再也没出现。

师父是在莫寒遇上小烟的第七个冬天死去的。那天，莫寒一个人在梅树下喝酒。想起师父时也没有悲痛欲绝，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师父没给莫寒多好的生活，但至少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记忆里，师父满脸都是风尘沧桑，让人觉得这世间除却学武外的时间都漫长到叫人绝望。

师父下葬时，他忽然发现，师父若有个孩子，左右比自己大上几岁罢了。不过，师父是真正看破俗世的人，那样一颗专心武学的心大概容不下世间所谓的深情，更不会有孩子。所有关于师父的故事都埋在梅岭的雪山上，只留下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墓碑供人臆测。

小烟就在这时从身后夺了他的酒，饮了一口后坐在他身旁，眉目间竟有同样的怅然。

“我以为你很讨厌他。”莫寒从没见过小烟这样的表情，他连宽慰都无从开口。小烟看着墓碑，像是看着岁月中的那段过往，“我的确很讨厌他。因为他辜负了一个很好的女人。”

莫寒喃喃道：“不会是你吧……”

一记白眼射过来，“当然不是，但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人。”莫寒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她，小烟的脸上多了一种病态的苍白，身体更加清瘦了。她突然问莫寒，“阿寒，你呢？降生于世，伶仃孤苦，你可曾怨恨？”

莫寒想到自己素未谋面的爹爹，撒手人寰的娘亲，摇了摇头，“不曾，不过我想若能与爹爹相见，我亦不会感动欢喜。”

“悲喜皆无关己身，的确只能陌路。”

“但我对你不会。”莫寒握住小烟的手，“对我而言，没什么比你更重要。我绝不会离开你。”

小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笑容里满是莫寒读不懂的哀伤，“人世间的变数那样多，愿与不愿到头来都是辜负。”

可能是因为小烟的脸色苍白得太过病态，莫寒感到久违的恐惧。因为太在乎，离别这种事想想都让他痛彻心扉。莫寒问出口时，小烟已起身站在梅树下，身量单薄得像是枝头随时会被吹走的花。

“如果有一日你先我而去，我该如何是好？”莫寒的目光里有近乎偏执的意味，明明知道未必有结果，还是自欺欺人地求一个承诺。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样子，故作凶恶，内心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小烟觉得他像极了亲眼看着娘亲死去却无能为力的孩子，像极了儿时的自己。

小烟看了他很久后终于含笑折枝，将手里的梅花放入他手心，对上他不安的眸子，“花不常开，树却不死。总有来年，你等我便是。”

后来一段时间，莫寒能见到小烟的日子越来越少。小烟本就是游戏人间的梅花妖，出现与离去都悄无声息。但近来两人分离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偶尔见面时，她的脸色比梅岭上常年不化的冰雪还要苍白，身体清瘦到像随时会被吹走。若她不是梅花妖，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这样的情况就该是病入膏肓的样子吧。

他傻傻地问小烟是不是因为今年风雪太大，伤了梅树的根基，她才会如此虚弱。不出所料换来了小烟调笑的表情，许久后她才说：“妖不会死，但依旧有劫要渡，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又是离开。莫寒对这个词永远深恶痛绝。先是父母，后是师父，如今连小烟也要离开。心中有千千万万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却被小烟用食指堵住了嘴，她展颜一笑，“还记得那日我在师父墓前跟你说过的话吗？花不常开，树却不死。总有来年，你等我便是。”

这就是小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便是莫寒记忆里他们故事的结局。

然而，另一半故事都随着最后那场雪埋葬在梅树下。连同那个含笑折枝的人，一起被死亡永远隔离。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与一个永远不会再见的命运，到底哪个更残忍？

小烟从没想到有天自己会跟父亲一样，辜负别人一生的等待。

幼时，她亲眼看着娘亲为了一个虚幻的承诺辛苦一生。洗衣做饭，劈柴烧水，甚至是生养自己，只为了留住父亲一心向武的心。大概父亲也动容过，曾经极认真地教导小烟学剑，亲自纠正每一个错处。但小烟终究是女孩，且先天不足，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父亲必须再找一个徒弟，传承这门剑法。哪怕小烟的“折枝为剑”早就不输任何人，却输给了父亲的不甘心。

父亲走后，娘亲很快就死了。小烟觉得大概是自己太不讨喜，娘亲才走得那样仓促，不曾有一点留恋自己的意味。之后，她前往梅岭，只是想要知道被父亲认可的徒弟是什么样。那天见到莫寒时，到底意难平，伸手便夺了他的剑，有意戏弄他自己是游戏人间的梅花仙。不想他竟是个认死理的傻孩子，真的相信了。这么多年过去，相伴的时间太长，长到发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时，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莫寒的眼睛。那双眼睛和自己一样，冰冷地戒备着外界，一直注目着拥有的，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可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然奄奄一息，那时小烟便策划好一场告别。最为世人所推崇的傲雪寒梅死在了寒冷的风雪里，这是多可笑又无奈的事。

莫寒是跟自己太过相似的孩子。小烟比谁都清楚那种被丢下、被抛弃的绝望，让这个孩子再经历那样的伤痕，她怎能忍心？在父亲墓碑前那场试探性的对话，她问得小心翼翼，心里却下定了决心。之后的日子里，每次再见的日子都经过精心的计算。不能让莫寒起疑心，也必须慢慢离开他的生命。

大概终其一生，莫寒都不能释怀于自己的辜负，小烟闭上眼时想，但是这个孩子还能活下来就已足够了。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也好，永远不会再见的命运也罢，只要有那点虚幻念想，就能支撑他一生的步履。

如此，便是辜负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