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
汽车上树前,刘建国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使劲捏小白的手。小白眼神飘忽,“刘总,别……”她猛地瞪大眼睛,“唔!唔——”的声音在喉咙里挣扎。刘建国扭头,车子已经在嫩绿树梢的海洋上航行得哗哗有声。刘建国自己也“唔、唔”起来,莫名其妙踩了一下油门。马达轰鸣,他忽然意识到又要买保险杠了。
此后是一段无记忆。
这车买来的时候没有后保险杠。
它瑟缩在林老板的新卡宴旁,刘建国绕着它转,隐约感觉有哪儿不太对头,却没朝保险杠上想。目光飘向卡宴不绝如缕,拽都拽不住。那时他和小汪闹得正凶,她把一切涉及财产的文件都弄到娘家去了,他只好动用私房钱买车——驾照拿了几个月,再不买实在没面子。
“你要多少?”
“四万。”
“三万五!”
“三万八。”
“三万五千五!”
林老板最后说三万七时面色已极难看,刘建国还是只给了三万六。“我总得去做个检查或保养什么的吧?”
车行的人问:这车怎么没有后保险杠?刘建国冲手机就嚷嚷开了,林老板也嚷嚷:三万六你开桑塔纳3000还说什么?没有保险杠怎么啦?你想要带冰箱?那是林肯!你开回来,没四万我不卖了!
车行的人拦住了刘建国。“这车耐拖!别看它这样,再玩几年没问题。一根保险杠才几个钱?正宗的两百,冒牌的才四十!”刘建国想想也是,一旦离了婚,怎么也得有辆车呀。他让车行装个冒牌的,却按正宗的开发票。车行说那样他们得多收十块。
刘建国回到林老板那里,发票在他们之间被推来推去一个多小时。林老板说我们是朋友我才给你这个价,你却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这世界真是!刘建国说正因为是朋友,你就更不该连没有保险杠这么重要的事实都不说,那不等于让我驾驶一颗定时炸弹嘛?林老板钻进卡宴之前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时间花在挣钱上,一根保险杠还值得你我讨论来讨论去?
刘建国滚烫地看着卡宴起步。那架势像泰坦尼克,随即他希望它就是泰坦尼克。
看鱼塘的老杜听到了动静,不像是鸟语女人来了。女人约摸三十五岁,人家介绍她来和村里的傻子结婚。一见面她就又哭又叫,嗓音高挑而婉转,却无人能懂。介绍人气急败坏地走了,她只好留在了傻子家。头几天晚上大家都听到傻子牛一样的吼叫、撞门以及傻子爹妈又气又急的劝说,显然女人没就范。白天她出来村前村后地转,弄得傻子过去只流到下巴的口水一直延伸到胸口。村干部几经周折找到介绍人说:傻子毕竟是我们村民,你马上把那个女人弄走,该上哪上哪去,把她弄到这儿来属于什么性质我们可以不予追究。介绍人的嗓门比村干部的还大:“什么?!你们以为我是人贩子?天地良心,我倒贴车票还有一路的盒饭,我还想报警呐!”村干部只好请介绍人解释一下她成天都在说什么,介绍人说我哪儿听得懂呀,鸟语似的?我在外地火车站见她可怜就想到了你们村的傻子,我错在哪儿了?
鸟语女人就一直没走。
并且,她终于转悠到了老杜凄风苦雨的塘边。
老杜第一次见到鸟语女人时吓了一跳。正是阴云密布的时候,鸟语女人站在塘边一动不动。喂,老杜叫道,别在这儿!随便你上哪儿都是你自己的事,可千万别在这儿。还有人花钱上这儿来钓鱼呐!那边就是高速公路,对,防护林后面!
可鸟语女人的笑使老杜明白她不是来自杀的。老杜发觉自己的嗓子眼不知不觉绷紧了。他使劲笑出了声,“想吃鱼?不行啊,我是替人看塘子,我自己都不能想吃就吃呢。”
鸟语女人发出一串鸟语。
“你到底是哪儿人?”
鸟语女人指着鱼塘。
“别胡闹!嘿嘿,你能是鱼塘里的人?”
鸟语女人走后老杜琢磨了半天,她到底让没让傻子上手呢?傻子那么傻,晓得怎么干那事?如果真干了,他的口水会不会流到她奶子上?正想着,很久没有动静的身体燥热起来。老杜断定这是他和鸟语女人之间会有什么的兆头,赶紧捞了几条怀胎鲫鱼。“是该补补啦。”
刚才的声音使老杜不踏实,出窝棚一看,还就是鸟语女人来了。不过她是背朝鱼塘坐在地上。
“你日什么鬼?”老杜大声说。从鸟语女人来鱼塘的第三次起,老杜就存心说些脏话,管她听懂听不懂。第二次是有城里人在钓鱼,老杜没敢说。
鸟语女人回头,脸色惨白,颤抖着指向公路那边。
老杜轻轻叫道:“妈呀!”
一辆深蓝色的小车稳稳地停在由小树铺成的垫子上。后面的树依然立着,稀疏得像一块秃疤。有汽车从秃疤里一晃而过。
老杜看鸟语女人。鸟语女人看老杜。然后老杜和鸟语女人一起看那车。老杜颤颤巍巍上前,太阳在玻璃上晃他,老杜不得不绕了一圈。老杜终于看清车里是一男一女紧紧靠着。
“呸!日捣到这儿来了!”老杜挥手让鸟语女人走开。鸟语女人却急得跟什么似的鸟语不断。老杜只好两手比划干那事的动作。多年不那样比划了,老杜脸上有点烫,再看鸟语女人,她轮番瞪着汽车和老杜,忽然捂住了嘴。老杜顿时明白鸟语女人还没让傻子上手。不知哪来的胆量,老杜上前就拽鸟语女人。鸟语女人没怎么挣,踉跄着细碎的步子跟他朝窝棚去。只走了几步老杜就胀疼了。
二手车,冒牌保险杠,不过看上去也像那么回事。刘建国和肖莉走出饭店,夜色融融,很适宜兜风,如果兜风时进展顺利,这样的夜当然也适宜兜风以后的一切。他说:还想去哪儿?肖莉说:你说。
“那就随便兜兜?”
“不要随便嘛,刘总,”肖莉嗲溜溜的,“好像应付人家似的!”
刘建国过了一会儿才嘿嘿笑出来。他计划了半天,没想到她更直接。朝停车场走的时候她挽起了他的胳膊。那三万六真值!刘建国估计今晚兜风时间不会太长。
忽然他抽出胳膊。
“怎么啦?”
“上车,快!”
肖莉什么都没问,赶紧跑到桑3000另一边。前面空挡很小,车头过不去,倒了一次还是过不去。“妈的!”刘建国汗都出来了,猛踩油门,只听车后“砰”的一声。他不管,变速箱咔咔一阵乱响,车子终于窜进车流。路边的人都扭头瞪着这边。这下他看清了,那个人并不是他小舅子。
肖莉一直没说话,对他的手忙脚乱也假装没看见。他们在老城墙下停车,刘建国一看,后保险杠没了。他什么都没说,不过那晚了无趣味。他一碰她的手她就偎过来,他一吻她就伸出舌头。偏偏掉了保险杠的车屁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刘建国还没真正开始就草草结束。肖莉急得使劲揉他,但汽车没了保险杠,他只被揉出一身虚汗。
车行的人问:“是人家撞你还是你撞人家的?”
刘建国支支吾吾。
“那……你赔了多少?”
刘建国说没赔。
“那就好、那就好。就一根保险杠,等于没出事一样!还像上次来根仿的?”
“可是……它怎么就掉了呢?”
车行的人解释了半天,刘建国还是半懂不懂。林老板却在这时打来了电话。“刘总,这几天怎么样?”他听上去情绪很好。刘建国说我接了你的破车等于是接了你的晦气,还能怎么样我?林老板笑得呵呵的,“别这么说刘总,我一直惦记着你呐!不信你找人问,只要是我们都认识的,你去问嘛。”
“有什么事你直说,”刘建国打断他,“别绕。”
林老板说真想不到刘总就这样对待老朋友,算了算了,我心都寒了。
你寒吧,刘建国想,寒死你!嘴上却说:“我在等你说,你还一个劲绕,绕得我晕!”
林老板于是提出要借车子使一使。刘建国大叫:说什么呐你?林老板说,借个车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吗喊成那样?那车现在还在我名下呐!
“可是、你的卡宴呢?”
“出了点事。别提了。”
刘建国瞥见车行的人将保险杠推上去如同推一扇抽屉,刹那间一切正常。“你出事了?呵呵?行,我这个人怎么都好说。嗳,你不是开到外地去吧?”林老板说哪能呐?最多四小时,不会超过四小时。
吹什么牛你?刘建国想,就你肚子肥成那样,你能干四小时?别把脑浆干出来。
林老板手下的人开了车走,四小时后还是那人把车子开回来。他愁眉苦脸地对刘建国说:“刘总,我们林总万分道歉,车子……”
刘建国伸头一看,后保险杠那儿又缺了一块,像一个人穿戴整齐却露出了屁股。“嘿!”他顿时燥热难当。
“林总让我来陪你去修车,多少都是林总的。”
车行的人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刘建国大声说:“看什么看?拿保险杠呀!正宗的!”
驾车回去的时候他情绪好了些。林老板先前肯定也遇到了谁,想到他手忙脚乱的一身臭汗,刘建国甚至笑出了声。
鸟语女人让老杜亲着摸着,身子开始拧了。老杜忙不迭扯她裤子,鸟语女人使劲推开他,指着外面发出惊惶的鸟语。
“没事,没人!”老杜又向鸟语女人的裤腰带俯冲。
鸟语女人打他,再朝汽车的方向戳。鸟语女人打老杜时笑绷在眼睛里,好像咬牙切齿其实根本就不疼。老杜知道这是电视上的打法。老杜心花怒放,但鸟语女人的裤带上打了太多的结。
“城里人慢着呐!他们身体弱,事先得等好一会儿,完了还得歇好一会儿……”但鸟语女人摁住了他的手。老杜估计自己这会儿在她眼里就跟流口水的傻子一样。“好、好,我去看、我去看。”老杜拉着上衣下摆朝外走,在门口趔趄了一下。“日鬼了!腿怎么就软了呢?”
车还在那里。老杜又绕圈子。他们还是那个姿势。“喂,你们!”老杜叫道,“怎么找这么个地方?”他们不动。老杜挥了挥手,他们还是那样。老杜望着防护林枝桠中闪过的汽车,说了声“不好”。
老杜匆匆朝窝棚走,腿又软了一下,但软的感觉和头回不一样。他在窝棚门口猛地站住。“你……?”
鸟语女人凑着锅吃他剩下的鱼,一副完整的鱼骨躺在当桌子使唤的板凳上,白花花的像是已经风干。鸟语女人瞪着老杜,双手放下第二副鱼骨,像是放一件值钱的东西。然后她舔了舔嘴唇。
“嗳你?”老杜上前,鸟语女人的脑袋微侧向后。老杜没话了,径直将手伸进鸟语女人的领口。鸟语女人长长地舒了口气,仰头看着老杜又舔嘴唇,老杜却发觉自己已经消退,而且车里一动不动的两个人和眼皮底下两副白森森的鱼骨搅和在一起,怎么捏也鼓不起劲来。老杜犹豫着说:“他们可能出事了。”
鸟语女人又朝锅里看。
“我说他们可能出事了!”老杜在鸟语女人奶子上使劲捏了一把,拽起她朝外走。鸟语女人鸟语连连,直到老杜松手。
城里人手牵着手,脑袋靠在一起,睡着了似的。女的很年轻。
鸟语女人猛地朝回一缩,老杜伸手一试,车头还热着。
车里有点热,但刘建国没法开那边的窗。装上第三根保险杠之后,刘建国觉得还是谨慎点好。人身安全是一方面,保证自己在离婚之前没有把柄被抓住是另一方面,所以他独自在高速公路上体会闷热。雾还没完全散去,太阳就已经发威了。他告诫自己保持这个速度,被人超车其实无所谓,然后她们的脸开始逐个闪现。应该叫上她们中的一个,漫漫长路有人帮着摇车窗也好呀。
前面堵住了,刘建国说“我靠”然后减速,离一辆装生猪的卡车远远地停下。他踩住刹车探过身去摇下半截车窗,看看前面的猪又摇上去一点。这时后面的车子撞了上来。刘建国死死地踩住刹车,粉红色的猪们却越来越近,其中一头慈眉善目的和他同时张开了嘴。他叫着“嗳、嗳”一直被推到猪们的眼皮底下。好一会儿他才鼓劲推开车门。“怎么回事?!”他随即愣住,后面的公路已看不出车道,车子横七竖八紧挨着,引擎盖纷纷指向灰蒙蒙的天。
撞他的司机拍着腿叫:“你要不踩刹车该多好!你要不踩刹车该多好!”他开的是辆奥迪A6。刘建国想盖过他:“我要是不踩刹车……”他没说完,他的那根正宗的后保险杠断在奥迪的车轮下。那人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是我从后面撞了你但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后面的后面的后面才是肇事者。刘建国搬出交通规则,那人心悦诚服,叫刘建国记下他的车牌和驾照,说出差回去后他一定和保险公司联系。
刘建国瞪着车牌半天没动弹。那是甘肃的牌照。
“要、要哪一种的?”车行的人惶惑了,“第四——根,啧啧,没一个月吧?”
刘建国吼道:“废什么话你?赚了钱你还说什么说?!”
老杜绕着车子走,鸟语女人跟着。老杜晓得怎么开门,但他有点慌。树起码倒了十几棵,还有几棵拦腰断了。老杜有时拾些枯枝熬鱼,但从来没糟践过树。“造孽啊,”老杜回头对鸟语女人低声说,“真造孽。”
鸟语女人眼睛却直勾勾的,老杜顺着她看过去,一棵没了梢头的树干上挂着个黑乎乎的大玩意,有棱有角,看上去挺沉。一辆卡车“呜”地过去了,黑乎乎的大玩意和树梢们一起摇晃。老杜上前一伸手,那玩意轻飘飘的。“这是车上的东西。”
鸟语女人也摸了一下。
“肯定值点钱。”
鸟语女人等他继续。
老杜却不说了,捧着它朝防护林深处走。鸟语女人紧跟着。老杜站住。“嗳,你四下看着点!”鸟语女人也站住,握着黑家伙的一角。老杜无奈又朝前走,把黑家伙放在齐腰的杂草里。鸟语女人赶紧薅草帮着掩埋。
老杜回头走,鸟语女人没跟上来。老杜说:“走呀!看看他们还喘不喘气。”鸟语女人终于挪动脚步。
老杜拉开女孩那边的车门,横着手指在他们鼻子下面等。“还有气。”他说,扭头时却发现鸟语女人站得远远的。“来搭个手呀!”
鸟语女人走上来,车门却被老杜堵得严严的。老杜只好抄起城里女孩的腿,一使劲把她揽在胸口。城里女孩的气味和鸟语女人完全不同,老杜并不吃力,而且蹭着她的额头很舒服。鸟语女人指着横倒的树干鸟语。老杜不理她,搂紧城里女孩继续走。鸟语女人唧唧喳喳前后翻飞。然后老杜发觉的确没有再不放下城里女孩的理由了。
城里女孩脖子上挂着根链子,细细的闪着银光。老杜摸了摸那链子,城里女孩的皮肤真细。鸟语女人盯着看,老杜迟疑地缩回了手。走出几步他回头恼怒地说:“来搭把手你!”鸟语女人沉着脸跟了上来,一声没吭。
他不放心,跟着车行的人去看。保险杠分左右两垛码放。其中一垛比另一垛矮了两格,不用说,矮的这垛是冒牌货了。他盘算着照这个速度下去,这些保险杠能维持他多久。车行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抓住墙壁朝两边撕开。原来墙壁是活动门,可是没有滑轮滚动的声音。他来不及问就被眼前的景象唬住了:满满一仓库保险杠,两垛两垛地码放,一直堆到天花板。
这就是现代化工业!他想说什么,却只能连续咽口水。车行的人忽然推他,“搭把手呀!就知道偷鱼吃?”
真的有一股子鱼腥味飘过来,他还听到了唧喳鸟鸣。刘建国瞪着面前的一男一女,工业化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农民?
那男的俯身瞪着他,手还搭在他肩上;女人只能隔着挡风玻璃和男的一起瞪眼。鱼腥味在他们的目光中坠落。
“你这是……”刘建国嘟囔了一声。
“你……”老杜也嘟囔了一声。他缩着脑袋从汽车里退出去,却摔了个仰八叉。刘建国伸头一看,树木在汽车底下排列得像个木筏。他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小白飘忽的眼神,“刘总,别……”然后“唔!唔——”的声音在她喉咙里挣扎。车子在嫩绿的树梢上航行出哗哗声响……
“小白!”他叫着钻出车子,脑门像是要裂开。“小白!她在哪儿?”
“在这儿呐!”小白从地上爬起来,“这是怎么啦?”
“你没伤着?”
“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一种古怪的声音忽然响起。女人急急地比划着,声音就是从她的嘴里成串涌出。
“谁听得懂你的鸟语?”男人喝了一声然后对他们说,“我救了你们。我姓杜。木旁土。”他指了防护林又指脚下。
“呜——呜——”两辆汽车晃过防护林的缺口。
刘建国傻眼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种树不容易……”
老杜瞪着刘建国。
“哎呀我怎么会存心破坏防护林呐?!”刘建国浑身上下乱摸。老杜和鸟语女人面面相觑。刘建国转身从车里拿出香烟。“抽烟、抽烟。师傅,您姓……?对,杜师傅,您抽烟。”
“林子里不能抽烟!”
刘建国怔怔地把烟揣进口袋。他看见小白又坐回地上。“那我赔、我赔。杜师傅,能不能……?”
老杜喉咙紧得厉害,他想说付一百块钱你走人我去报告却只说出“一百”两字。
“一百块一棵?”刘建国叫道,“杜师傅、杜师傅,求你便宜点,我没法报销,真的!”
老杜喉咙堵得更厉害了。“六十……数……”他想把话再清楚地说一边,刘建国却已扭头冲着防护林的秃疤,手指轮番屈伸。
刘建国许久才转回身来。“二十八棵,杜师傅,您要不要再数一遍?”
老杜盯着刘建国掏口袋的手,喉咙里“咕咚”了一下。
“应该是一千六百八十块钱。杜师傅,您看那几棵只是断了树梢,能不能少算点?我付您一千六怎么样?”
“一千七!”老杜不明白自己的嗓门怎么会一下子那么高。
刘建国终于没再说话,开始点票子。老杜感觉鸟语女人在靠近,刘建国还说“您再数数”时,老杜已经把钱揣进了口袋。
“我的车子能出去吗?”
“沿着鱼塘边的路朝西开,到路口向北上高速路,向南上国道。他们来钓鱼的就是这么走的。”
刘建国硬挤出笑。“看树林又养鱼,还是你好呀!麻烦你们帮我推推车,这就不要算钱了吧?我还损失一根保险杠呐,又得二百块!”
老杜明白了藏在草丛里的东西叫保险杠。老杜只是纳闷没见他检查什么,他怎么就知道车上少了东西?
车子没推就从树上开了下来。老杜以为他还会停下打个招呼,他却屁股冒着白烟一直奔西去了。老杜隐约觉得这车子和平时见的有点不一样,但太阳在西头晃眼,看不真切。
刘建国没敢再上高速公路。国道上大货车特别多,他跟在后面慢吞吞地开,连一辆车都没超。小白见他一直不来捏她的手,犹豫再三,终于主动搭住他的胳膊。刘建国猛地一挣,大叫道:“这车现在没有保险杠!懂吗?”小白被他惶恐的样子吓得再也没说一句话;
老杜和鸟语女人站了很久。老杜知道鸟语女人在等,也知道多少得分给她一点,不过老杜还是希望鸟语女人会熬不过西沉的太阳。
鸟语女人终于拉了拉老杜的袖子,指了指他放钱的口袋。
“啊、啊,”老杜说,“我不是怕他们再回来嘛?按说你也看见了,哎呀给你多少呢?”他抽出两张,还没说话就遇上了鸟语女人愤怒的目光。
老杜犹豫了一下,又数了两张。“行了,你就是看到了。看一眼得四百,也算……”
鸟语女人嘴巴拼命鼓动。老杜估计又将听到鸟语串串,可听到的却不是鸟语。老杜半天才明白过来。
她说的是:一半。
老杜顾不上问她怎么不鸟语了,挥着胳膊大叫:“怎么一半呢?我救人、谈价,哪样不是我?你呢?”
“一半。”鸟语女人又说。
老杜想到了先前在窝棚里的事。“好、好。再给你一百!嗳,我们到里面去,先前的事还没完呐!”
鸟语女人又鸟语了两声。老杜一愣,就看到她的手指搓动了两下,目光比她的裤带还坚定。
老杜数了钱。“行了吧?嘿嘿,我都憋坏了。”
鸟语女人甩开老杜转身就走。老杜想骂她见钱忘义还偷鱼吃,不料鸟语女人竟朝防护林走去。
“嗳、嗳?干吗你?站住!你听我说……”
鸟语女人已经钻入林中。
“喂!你干吗?等一下、你等一下!”老杜喊着追过去。但是晚了,老杜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汽车声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喧闹起来。
黑家伙被鸟语女人摔成两半,她握着半截站在阴森之中,只有眼睛还灼灼的。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保险杠!这、这还值个屁吗?”
“一半。”鸟语女人说着扔掉手中的半截,穿过防护林走了。
老杜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她走进最后一缕晚霞。
许久,老杜说“可惜”,朝树上狠狠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