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城,城里有个中年人。
在夜色中,他告别酒友,向体育场走去。
那几个人各有各的事,从饭馆出来,兔子一样四散而去。
而他,想走一走。喝了不少酒,不愿在街上走。街道狭窄,汽车乱蹿,他飘飘浮浮,不安全。
这是小城里唯一一个公用体育场,与学校一起合用,白天属于学生,晚上属于居民。唯一性是小城的最大特征,这意味着你无可选择。小城在一个山包里。先祖们真不容易,在群山之中,沟壑之间,见着这么一片小天地,叫作“坪”的,倍加珍惜,居住下来,繁衍生息,然后,一点点挖掘,蚂蚁般辛劳,将崎岖变成缓坡,让险峻变得平易,一天天扩大地盘,不得已往山坡上进展,向山的那边延伸。抬眼望去,高处都盖了房屋,大有将山坡一点点蚕食的趋势,学着大都市的样子,座座二十多层的楼房拔地而起。山中盖高层,也算因地制宜,只因坪地太金贵太有限,恨不得把山体刨了再刨,削了再削,后退一米就是一米的胜利,紧贴着大山而建,这样看来,高楼就像与大山焊接在一起,或者是大山长出的一个犄角。他的家,就在山坡上一坐高楼里,每天清晨,跟着人群从高处向坡下流动,就像路边小沟里的细水,涓涓而下,流向属于自己的地方。夜里站在窗前,看外面点点灯光,有点俯视全城的优越感。
体育场被一群大楼包围,入口处用铁网圈起,这样从外面透过铁网看去,里面的人,犹如电影里集中营放风。大家顺着同一方向行走,泱泱流动,形成一个周长四百米的大漩涡。人们基本是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或许是对抗既成的唯一性,小城的人,皆爱成群,很少人独自行动,好像大家都需要保护,结成同盟,不至于你就像是从人群中被分拣出来,被踢出局一样,像今晚他的酒后散步,就有点特别,往常都是好坏有个伴儿的,拉着谁是谁。他站在入口处,有点恍惚。人们从他眼前路过,匆匆忙忙,就像有什么紧急事情需要他们赶赴去处理,可前方,是一个又一个圆圈,人们首尾相连,紧紧跟随,步步相接。几个熟人向他打招呼,来了?问了俩字,不等他回答,不需他回答,急急走去,只展示给他背影。或许酒后的他,还没认清那人是谁,反正是熟人呗。遍地熟人。这又是小城生活的特征,一个山凹,三五条马路,几十年生活,几万个人,是一个腌菜坛子,泡得烂熟。你很少看到生面孔,街上走一圈,跟迎面而来的各种熟人打十几回招呼,吃了吗,下班了,哪去,这样的问询,重复播放,每天不知说多少遍。如果来了生人,小城人立即将他挑拣出来。这是一个没有隐私的世界,坛子里的人,相互监督,一切透明。如果想有隐私,就到省城去,那里全是陌生人,便于隐藏,光天化日,大街上,钟楼下,也都是安全的。
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加入人流,他喝了酒,不由得深沉起来,冷静起来,对眼前景与人,想冷眼旁观一番。他抱着膀子,看着那些人。体育场两个长形跑道外边,各有六个灯杆,发出暗黄灯光,还有四处楼上各家的灯火,尤其是旁边学校,学生们正上晚自习,教室里灯光热烈地扑洒出来,朗朗的读书声、哄闹声也从后窗跑出。小风一吹,他一个激灵。山包里很少有风,尤其这四面高楼围绕的体育场,似在桶中,哪里有风的踪影呢?但他此时很灵敏,酒精的力量让他的感觉细致了一千倍,一片细如发丝的微风,拂过他面颊。
为什么都要逆时针走呢?
所有人在体育场内,围成一个逆形的椭圆,轰轰然走着。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个问题吗?噢,对了,体育比赛时,也是逆时针。他想起电视里看的奥运会比赛,在起跑线上,运动员趴伏在跑道上,以逆时针的方向,等待发令枪响起。啪,八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箭一样射出。跑了两步,刘翔停下了,啊?!所有人以为自己看错了,天大的玩笑啊,可是,他真的停止了奔跑,绕开两步,向着他出发的方向走回去了!将巨大的惊讶抛给世人,而他,满不在乎地走回去了,那背影好像在说,不玩了。
回到主题上来,人们为什么是逆时针走呢?几年前,侄子好像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问不是要得到回答,而是自己知道答案要想告诉别人,先以提问开始,你知道啥啥啥是为什么吗?那时他没有认真听。好像是什么南半球北半球的问题,或许还是因为人的心脏位于身体左侧,所以重心容易偏左。
嗯,明天再上网查查。可是,那是体育比赛,激烈的运动,分秒必争,讲科学道理是有必要的,而我们日常的走路,散步,遛弯,怎么就非得众口一词地这样了呢?当初谁规定要这样走呢?莫不是体育场刚修好时,县长大人带头这样走了一回?我们日常习惯,不是要按顺时针吗?小城高干们,也就是在这里刚修好时,起模范带头作用,作秀般地走了几回。他们的走,有着表演性质,县长走前,几位副县长错后一点,小心谨慎地亦步亦趋,后面还有几大班子的头头们,像是出席什么场合似的,依次出场,缩胳膊紧腿,腿长的也不敢跨开步子,把散步搞得气氛庄严,哪里还是锻炼呀。之后,他们从这里销声匿迹,他们有更好的去处,低调奢华有内涵,不必要再这样抛头露面。常来这里的,充其量是县上的中层干部们,或者像他一样的小城名流,小知识分子,小公务员,基本上都是体制内人士。小城没有什么企业,也少有工人阶级,公职人员基本都是有头衔的人,台面上栽种的树苗,就像他一样,头上就顶着几个桂冠,其中一项最辉煌的,当属国家级作协会员,这又是小城里的唯一,足以让他在小城文人中鹤立鸡群,也使他在当年破格升为科级干部,县委书记说了,你这个会员就相当于高级职称。
为什么非得这样年年月月的一个方向走呢?我能不能按顺时针走?被人群裹挟推涌着流淌了一圈之后,他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于是他停下脚步,后面的人呼呼呼从他身边向前去了,他被各种各样的人抛下。他站了几秒钟,决绝地回转身子。
他看到了那么多的面孔。人们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目标,充满疑问地看他。他给自己打气,勇敢地迎着人群走去,心里想,我这走法才对,你们都错了,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个问题,浑浑噩噩地一走多少年。
世界完全变了模样,所有人迎面向他走来,各种各样的面孔现出惊讶。认识的人说,啊,怎么逆着走啊;面孔相熟但没有打过招呼的人,惊异地看他一眼,绕开两步,敬而远之的意思;一个低头看着手机快步走的男人,撞到他身上,非常吃惊地抬头,眼里满是责怪,分明是谴责他为啥不按规矩走。他也有稍稍的不适,头微微有点晕呢。就像是擗树枝,就像对小动物倒着摸毛,就像是刮鱼刺,就像是反方向梳头,立刻联想起一切倒着来的事物,莫非真是北半球地心引力不对?好像有无形挤压的力量向着他扑面而来,使他身心有微微的困境感。
反其道而行,逆潮流而动,背道而驰,众叛亲离……他想起这些词,感到更大的困难是,要接受每个人的检阅,从前跟大家一样逆时针行走,所见都是别人的背影,展示给别人的也是背影,就像一滴水隐于池塘,就像一个词语隐于故事,就像一个人淹没于命运,安全而顺遂,每个人埋伏于群众之中,万事大吉,而现在,独你一个,直面相向所有人,得拿出勇气来。尽管体育场灯光不明亮,但足以让每个人认出你来,每半圈相遇时,都得打声招呼,不然不礼貌似的。而每次的招呼语也只能是,倒着啊,怎么还倒着呀,就那么短促的两三秒时间,也只能交流到这个程度了。他皆以洒脱的笑来应对,这,或许就是他几十年来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吧。
作为一个年纪奔五而一直独身的男人来说,本身就是这小城的异类。不是离异,也不是丧偶,而是压根,从来,就没有结过婚。要是丑,或是穷,道德败坏,臭名远扬,找不到媳妇,成不了家,也倒罢了,可问题是,不但不丑,也不太穷,而是声名俱佳,德艺双馨,算得上小城名流,这样的人,还娶不上媳妇,就只能是自己的问题了。
都是文学闹的,写么子诗,好好成个家过日子多好。亲戚们说他。
小城一向无风,一片湖水,表面无澜,飞进个蚊子,点一滴圆圈就是新闻;掉一片树叶,啪一声微响就是轰动。他这个才貌俱佳的男人,保持单身,那就是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风景名胜,任人们参观、谈论。
对面的女人看过来,对面的男人看过来,老人看过来,年轻人看过来,双双对对的人看过来。人们看他,他看人们,他知道擦身过去后,人们会议论他。不怕,人活世上,就是被人议论的,何人背后不说人,何人不被人来说。他也不由得检阅他们。既然是迎头而上,那就是迎着困难上,挖出他们的根根梢梢,理出所有人的头头绪绪,我们相互都是组织部,档案员,索性查查资料,看看履历。
程主任,大腹便便,横向发展态势,身体庞大得使四十二码的脚变成小脚,好像就要撑不起他,走起路来左右摆动。腰带松散地系在圆滚滚肚皮之下,无所阻挡与羁绊,他跟女人刚好相反,腰那里是全身最粗壮的地方,侧面看去腹部比脚尖要向前突出很多,让人担心裤子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他不时用双手抱住皮带扣那里往上捋一下,再捋一下,决心很大,幅度很大,态度很明确,但却收效甚微,常常身边人真想脱口而出,你一下把他系好不就得了。可他,总也系不好。他的头发,好像没有梳过,不,甚至是出门之前用双手抱着脑袋故意揉成这样子的。成心。如果哪次破天荒,他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那一定会引起人们特别的恐慌和惊讶。出什么事了。这一切好像都是他和这世界的对抗。他一旦开了口,声音洪大,配合红又亮的脸膛,一副铮铮铁骨的样子。作为一个全城最老资格的中层干部,一个正科二十五年的老同志,他完全有资格这么任性。二十年前,人家就是一局之长了。在一次市上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时,领导正在自信而得意地指点江山,他当即指出人家说得不对,情况不是这样,而是啥啥啥啥,差点把县长当场气死。第二天发文,程咬真停职工作,调出现有局,按一般人员安排工作。名字后面,连同志也不带了。他不服气,我不就说了两句实话吗?不是整天说要实事求是吗?领导明明外行瞎指挥,一圈子人就眼睁睁看着都不说话。程局长从此走上一条上访路,折腾两三年,没人理他,大家看他像异类。他找出省上一个拐弯亲戚说了话,才给恢复工作。只怨我那时年轻,不听话,现在明白了,愿意听话了,晚咯。他常常告诫年轻人,多听话,少说话,领导说鸡蛋是方的,你要赶快说对对对是方的,领导说雪片是黑的,你得紧着说是是是黑得很。恢复了中层职务,也就不错了,至于再要往上走一层,那是万难,有了抹不去的污点,也就打入另册,人们对他,心有余悸,一旦上级来检查工作,先要把他支走,放假回家都行,出门玩耍更好,就是不要在上级领导眼前出现。在中层职务上到处流动了许多年,过了五十五,彻底没戏,完全坦然,旧病复发,狐狸尾巴再露出来,说话嗓门更大,敢当面嘲笑领导,拍着肩膀称兄道弟。领导见他,能躲就躲,同僚也不愿与他走近,现在此人,只有跟着老伴晚饭后散步的份了。
王领唱,脸蛋漂亮,身材娇美,并且时时处处知道自己美的一种自信与满足,长而匀称的双腿快速而轻盈地走着,带动腰肢柔韧摆动,轻盈得好像不是凡身肉胎,每每走到跳广场舞的地段,就合上了节拍,顺势扭几扭。发型常年保持着两片百合花瓣的形状,就连散步时候也记着时不时用手摸一摸它们,使花瓣的尖尖保持一个弧度。穿一身运动衣,上衣脱下来扎在腰上,好像不是走热了脱掉的,而是从家里出门前专门扎好了似的。每天,她不是出来散步,而是测试大家是否还像当年一样关注她崇拜她,向小城人民展示她青春永在,美貌依旧,就像国家电视台每天的重大新闻里,领导人悉数出面,只是为了告诉世人,国家机器正常运转。人家咋弄都好看。这是小城人民的共识。当年的合唱队领唱,歌舞团女一号,其美貌曾经轰动小城及村村寨寨,山里农民谁要是亲眼见过王领唱一回,那就在村里高人一等。也是年过三十找不到合适对象,唯一性的特征是,没有挑选空间和余地,找如意郎君这事对于她来说,枉是金刚钻,瓷器活有限,伯乐常在,千里马稀缺。全城上下,未婚男青年里,扒来拣去,哪里有跟她相配的人呢。倒是有人将她介绍给这位今夜里的逆行者,这也是刚才两人走对面时都赶快移开目光的原因。其实逆行者也存在这个问题,总也找不到配得上自己的人。除了女方大三岁之外,再无任何弊端。女大三,抱金砖嘛,也好也好。叫谁看两人都是般配,他对她也很倾心。第一次单独相处,她直言不讳地说,跟你结婚可以,但我不会爱你,我爱的人在别处,我与他海誓山盟,相守一生。他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他结婚呢?她忧怨地看他一眼,不做解释,那眼神分明是把他当个孩子。他知难而退。一年后,王领唱结婚了,丈夫就是现在走在他身边的这个男人,明显不般配,明显不是一家人,却被一双神奇的大手捏弄进了一家门里,现在孩子已经上了中学。那些年,高速公路没有修通,去省城一次,要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五六个小时,雨天雪天,班车还有可能停运。她为了去趟省城,费尽心机,付出上天入地的勇气,有一个春天,逆行者去省城开会,见她也在班车上,怀抱一盆只有山中生长的植物,女儿红,很小的一棵,要在清明前移栽。一组对称完美的四片红色叶子,随着车的颠簸,在她怀里轻轻摇曳。她寻找一切到省城去的理由,有一次争取到去学习一个季度的机会,她拿到表格后,在走廊里深情地唱起了歌。据说她走后,她的丈夫买了一个才在小城时兴的席梦思床垫,摆在卧室,塑料布一直没有撕开,自己夜夜躺在沙发上。给她写信说,我买了新床,等你回来后再用。
现在与他迎面走来的是畜牧站副站长,也是夫妻俩一起,简单打了招呼,无声去了。当年他可是县上最有希望的政治新星,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分来当了团干部。也是太年轻招的祸。跟着县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山高路远,当天回不来,本应住在一个乡镇,可领导说,咱们到回去路上的旅店住吧,顺便到那个村上了解一些情况。旅店老板外出采购不在家,老板娘好生招待酒菜。夜里他和领导同睡一张床铺,领导在外他在里。半夜突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他被惊醒,一看身边没有了领导。天哪,这么大的雨,人到哪里去了,该不会半夜上厕所跌进去吧。乡下的厕所,其实是个两三米深坑,搭了一座小屋,架了两块石板而已,人在上面小便,就像飞瀑一般,遥遥落下,一忽儿才能听到声音。这样的雨天夜里如厕好比一场小小探险。小伙子冒雨打着手电,到厕所里,对着茅坑照来照去,在旅店院子内外呼喊,早已被雨淋湿,可他只操心领导的安全,哪里顾得自己,彼时情景,想想都叫人动容,他自己都要被这种忘我精神感动。人到哪去了呢?他去拍老板娘房门,无奈那女人也睡得死,叫几声没有动静。年轻人好不担心呀,湿淋淋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如果领导找不到,明天回到县上,怎么交代呢?小伙子辗转反侧,为领导安全揪心,为自己前途担忧。天色微明,风歇雨住,听到老板娘房门响动,趴窗户一看,领导从那门里出来。他恍然大悟,赶忙躺下装睡。天大亮后,翻转身,看到领导已醒,他说,哎哟,啥时下的雨呀,我睡得太死了,都没听到。可是,一切补救已晚,几个月后,县上干部流动,一纸文件,将他调到畜牧站工作,从此远离权力中心。
已经走了两圈,他不再像刚才那么别扭,人们也差不多习惯了他,也或者说,早就知道他这样一个人,总是与大家不同,总要有所出格,时不时会做出一些意外举动。
小城故事多,小城无秘密,每件事都能做到尽人皆知,谁都知道每个人的故事及来历,提起哪一个都能一头刨到祖坟。这样也好,到处都是眼睛,都是嘴巴,大家相互厮守,人人为自己名声负责,社会治安令人放心,谁都知道,干了坏事,你走不脱的。
如此看来,能来这体育场天天亮相的,都是既成大局的人,被一条无形的手阻住了前进的道路。有想法的,想折腾的,都在其他地方,出入另外的场合。小城高干,人人在省城有房,他们除了体育场刚建好时作作样子与民同乐之外,再也不来这里,各种有钱的局的头头脑脑们,在自己的办公楼内,小院子里,有设施齐全的健身活动场所,都低调得很,不到这大操场里抛头露面显山露水,或者山上那个全城最好的酒店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接待任务让他们疲于应酬,没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接受大家注目礼。筛选之后,常到这里来的人,妇女居多,中老年男士居多。小孩子嘛,是断没有时间来的,他们被捆绑在各种各样的学习上、分门别类地填充在作业本的大括号中括号小括号里,现在旁边的中学里,精力旺盛的青少年被笼在里面,读书声、吵闹声纷纷传出,走路的人不时抬头往那些亮灯的窗口望去,试图能在众声嘈杂中听出自己孩子的声音。
逆着行走,注定每半圈就碰到一回。不断有熟人跟他打招呼,走几圈了,该结束了吧。再走两圈,不急。没有人等他回家,也没有这窗户里的学生,等着他接。如果他按时结婚,孩子也有这么大了。那么,是什么原因将他抛出正常生活之外了呢?
就在他一个一个梳理相遇者的命运之时,对面的人,也在探讨他的人生,几个脑袋凑在一起,脚下飞快走着,那形态就像有一个大手抓着一把秧苗,向上提起,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他所有往事,倾箱倒箧,散了一地,小声地讨论着,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好好个人,怎么就挂了单呢?总之他早已成为小城人的一个研究课题,他总也不揭出谜底,也就只好经年累月地给人们提供谈话资源。
学校里音乐响起,一阵简短的音符而已,轻松而有点混钝未开,“同学们,下课了”,一个少女的声音,是这音乐的文字说明。
人群风一样从他耳畔匆匆而过,急流般哗哗褪去,人们以最快速度撤离。他迈着不变的步伐向前走,走到远离出口的那端,将所有人抛在身后。
二十年前,他是小城的白马王子,一首获得省上大奖,还被省里收入一个对外输出的文学集子,最终有没有“走出去”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译成英文,虽然从没见过传说中的那本英文图书,但是他成为本县第一人。
体育场没有人了,就像是聊斋故事里的情节,刚才还花红柳绿,众鸟萦林,突然间阳光消散,布景落下,美景变作石头,花草成为废墟,至于美人,恢复画皮真相,急急钻入自己洞穴。刚才那些扮演锻炼者的群众演员,摇身一变成为严父慈母,奔向学校门口,去接自己婚姻的结晶,人生的成果,手持属于自己的钥匙,回到自家灯光里。
场内黄色灯光,灭了一边,这预示着快要九点了,体育场大门,即将关闭。学校教室里的灯光也次第熄灭。昏暗降临,五分钟前熙嚷喧闹的场所变成旷野。一个人默默向大门口走去,他的酒醒了一些,他知道得为今夜的临时决定付出一个小小代价,那就是明天,回答所有人的提问:你为什么要逆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