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上海屋檐下》对现代女性问题的观照

2016-05-30 09:02郑依梅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1期
关键词:解放女性命运

郑依梅

摘 要:《上海屋檐下》是夏衍创作于1937年的一部现实主义探索话剧,描绘了上海一处弄堂房子里五户人家一天的庸常生活。夏衍在其中成功地塑造了四个女性形象,赵妻、桂芬、施小宝和杨彩玉,借此传达出他对现代女性问题的观照。动乱时代中女性与家庭关系纠结复杂,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值得深思。

关键词:《上海屋檐下》;女性;解放;家庭;命运

俄国著名的文艺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曾经这样说道:“要了解作家对于世界真正的看法,这还得在他所创造的生动形象中去找寻。”夏衍正是这样一位擅长刻画人物容貌服饰、行为举止和风貌性格的话剧作家。在他的代表作《上海屋檐下》中,他向读者们展现了一个个神采飞扬、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其中,赵妻、桂芬、施小宝和杨彩玉这四位女性人物形象本身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形形色色的故事,更是成为整部剧作值得关注的闪光点。更为关键的是,作为妇女问题的热切关注者,夏衍也借助这四位女性,表达了他对现代女性问题的观照,以及对“女性是如何面对父辈、婚姻和家庭的”、“现代女性的命运和出路又是怎样的”这类问题的反思,体现出一位文学创作者面临社会与人类严峻问题的责任与担当。

一、夏衍与现代女性问题

自晚清以来,妇女解放运动已步入政治家的视野。而在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之际,女性挣脱束缚、追求自由的呼声愈来愈强烈,受到了包括夏衍在内的众多话剧作家的关注。

(一)二十世纪初的妇女解放思潮

早在辛亥革命之际,中国妇女就已经开始为自身的权利和解放而努力,但是由于袁世凯的万般阻挠与封建传统的根深蒂固,妇女难以摆脱旧社会的桎梏并成为真正的新女性。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中国现代的妇女解放思潮在时代的召唤下应运而生,并且出现了一个空前活跃的局面。革命家李汉俊于1921年发表在上海《民国日报》副刊《妇女评论》上的文章《女子怎样才能得到经济独立》中曾有过这样一个表述:“除了一般保守派以外,没有人不承认‘女子应该解放,就是主张‘性的问题不是重要问题的人也是承认的。”当时蓬勃发展的各种刊物将婚恋问题、社交公开、教育平等、职业开放等与妇女相关问题纳入讨论,无论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胡适、傅斯年,还是无产阶级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陈独秀、沈雁冰、瞿秋白等人,都对中国妇女解放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在男女有别、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婚育与家庭、女子职业等方面进行了热切的讨论。

很快,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中,文学创作者们开始以笔杆为利剑,描绘现代中国女性受到五四运动感召后的人生沉浮,勾勒女性在面临来自生活、家庭与社会的压力时表现出的各异反映,控诉封建礼教对广大妇女迫害的同时表达女性要求解放的愿望,并试图探索出一条女性解放的道路。在一些写实主义作品中,中国现代妇女的形象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且由于他们性格的复杂性,这些文学作品一改以往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平面化与典型化而表现出一种姿态各异的丰盈美;作者也多在其中抒发了自己的革命豪情,使得妇女解放不仅只是停留在暴露社会事实的阶段而延伸向改造社会的层面。

(二)夏衍本人对女性问题的关注

夏衍本人对妇女解放思潮尤为关心。他热切地关注妇女的命运,热心地支持妇女解放运动,并在自己的译介和创作实践中表现出这一倾向。早在1927年,夏衍就翻译了德国著名革命家奥古斯特·倍倍尔的《妇女与社会主义》一书,该书是一本最早、也是最忠实地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妇女问题的巨著,讲述了妇女受压迫的经历和反压迫的斗争。1933年,夏衍编剧的电影《脂粉市场》和《前程》,以妇女解放问题为主题,前者表现职业妇女的觉醒过程,血淋淋地戳穿了“妇女经济独立、职业平等”的社会骗局;后者讲述女艺人的受到歧视和摧残的故事,批判了某些妇女存在的“依赖丈夫、苟安一生”的懦弱思想。

之后,夏衍在自己的戏剧创作中也塑造了一系列经典的妇女形象,如1935年他以笔名徐佩韦发表的独幕剧《都会的一角》便是以一个沦落风尘、遭到侮辱的年轻舞女张曼曼为主人公的;到后来1937年三幕剧《上海屋檐下》中的杨彩玉、施小宝、赵妻和桂芬,1942年四幕剧《水乡吟》中的梅漪、何漱兰,同年五幕剧《法西斯细菌》中的钱琴仙,1945年四幕剧《芳草天涯》中的石咏芬、孟小云,等等,无不是夏衍饱含着对妇女解放运动的热切与激情创作出的有血有肉、各具神采的女性形象,他们汇集在一起向读者们展现了夏衍身处的那个时代里,受到侮辱的女性面对残酷生活的凄惨号哭,传统的家庭女性的市井庸俗与鸡零狗碎,以及那些受到五四洗礼的知识女性的斗争、退步或迷惘。夏衍用细致入微的笔触和感人入深的情怀,几乎是虔诚地刻画出这一个个动人的形象,表达着他对现代女性问题的观照与思考和对女性解放之路的向往与探索。

二、《上海屋檐下》塑造的四个现代女性形象

作为夏衍探索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刻画社会渺小人物的成功剧作,《上海屋檐下》塑造了四种不同的现代女性形象,赵妻、桂芬、施小宝和杨彩玉。他们或是庸俗的市井妇人,或是体贴的家庭妇女,或作为是善良的风尘女子,或是迷惘的知识女性,各有千秋;但是我们都能从他们的生活中看到时代的烙印,亦能从他们的灵魂中窥见社会的风貌。他们在那个时代里苦苦挣扎,等待着黄梅之后那场酣畅淋漓的雷雨的到来。

(一) 赵妻:庸俗的市井妇人

赵妻,作为一个“剧场性”人物,在剧中出现得并不多但却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她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斤斤计较而尖刻自私,爱占小便宜又爱打听别人家事,周身散发着小市民的庸俗市井味道。她与卖菜的“斗智斗勇”,为了一两支茭白和两个铜板争来争去、泼皮耍赖;她常和街坊邻居谈论别人的家长里短,凡事都喜欢插一脚,并出于八卦、看戏的心理而对杨彩玉一家的事情尤为“关心”;她视财如命,拼命催促丈夫上班,就是担心丈夫与邻居林志成闲聊后会耽误“几毛钱一点钟的功课”,损失薪水;同时她又抱有强烈的仇富心理,儿子阿牛询问她“某甲每月存银六十五元,三年八个月后,共存银多少”的计算题都能让她愤愤不平:“书上的,这种书有钱人才配念”;她蔑视施小宝,施小宝好心为她的女儿阿香买方糕,却被她斥为“不清不白的钱买的东西”,为自己树立贞节牌坊。这样看来,赵妻确实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家庭妇女,充斥她的生活全然是物质性的利益得失与八卦异闻,她的生活没有半点思想性可言。

但是赵妻也有善良热心的一面:她会关心黃家楣的病情,帮助黄家楣夫妇照顾咪咪,而且她对自己的家庭虽然多有不满,却依旧勤恳付出,这可以从她对自己的两个孩子阿牛和阿香充满母爱且将家庭收拾得井井有条这一方面得以窥见。同时,令人心酸的是,她整天对家庭经济匮乏的抱怨并没有引领她去追求财富,她仅仅是把这贫穷当作命运的安排,“不背债就好”是她最基本的愿望,也是最深重的无奈。

以赵妻为代表的妇女其实是当时社会中最为常见的一类。他们本性善良,生活的重压让他们逐渐遗忘了曾经拥有的天真,让他们不得不诚惶诚恐得伏在生活脚下成为生活的奴隶,用世俗与愚昧包裹自己曾经温柔纤细的内心,用琐碎与庸常填补极度匮乏且支离破碎的灵魂。不问国事,只知家事,服侍丈夫,操弄家务,缩身于家庭的屋檐之下。赵妻算不得好人也称不上坏人,那些粗鄙的行径性格和畸形的文化心态其实都是黑暗的社会现实强加于她的枷锁。

(二) 桂芬:体贴的家庭妇女

桂芬的身份与赵妻接近,也是一个家庭妇女,但是她与赵妻又有很大不同。她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贤妻孝媳。黄家楣失业在家,疾病缠绵,还带着一股小知识分子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孤傲,桂芬都以一颗包容的心去谅解丈夫,担心丈夫自尊受损,更怕他病情加重,因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但是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在黄父离开一事中,桂芬被家楣误会和嘲讽,她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桂芬 我……赶……他……走!家楣!你讲话不能太任性,我为什么要赶走他?我用什么赶走他?

黄家楣 (冷冷地)为什么,为着我当了你的衣服;用什么,用你的眼泪,用你那副整天皱着眉头的神气。他聋了耳朵,但是他的眼睛没有瞎,你故意地愁穷叹苦,使他……使他不能住下去!……

桂芬 我故意的?

黄家楣 我爸爸老啦,你,你,你……

桂芬 (被激起了的反驳)你不能这样不讲理!你别看了别人的样,将我当作你的出气筒。你希望你爸爸多住几天,我懂得,这是人情。可是我问你,这样多住了几天,对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只是逼死大家,大家死在一起……我,(带哭声)我为什么要赶走……他……

黄父的来访对桂芬来说本来就是一件心力交瘁的事情,经济拮据,无钱招待公公,家楣变卖咪咪的金锁片,当掉桂芬唯一一件体面的出客衣衫,桂芬都默默承受了;在公公面前,她也总是尊敬孝顺,毫无怨言,是个标准的好妻子和好媳妇。但是她的内心已经濒临崩溃了,一旦有人对她产生了误解或指责,她被积累良久的委屈、埋怨与痛苦就会如决堤之江水喷涌而出,因为这是对她人性的侮辱。她原本就要承担一家三口的生计,要照料拖着病体且性格敏感的丈夫,要拉扯年幼的孩子,现在公公的来访使得她在除顶梁柱、妻子和目前的身份以外新增了一个媳妇的身份,要在公公面前强颜欢笑,她确实应该抱怨几句。

桂芬属于那类在生活中相对清醒的女性,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也明白自己的结局。她默默地接受了生活的重压,没有能力反抗也不敢去反抗,只有零星的抱怨和无奈的哀叹;她像千千万万在时代阴影下苟延残喘的人一样,以稀疏的生活热情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但是她试图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尽力地求着生存,这倒是她最令人感动的闪光之处了。

(三) 施小宝:善良的风尘女子

施小宝一出场就给这片灰暗的弄堂房子带来了一种感官上的冲击:“她是一个所谓廉价的摩登少妇,很时髦地烫着头发,睡眼惺忪,残脂未褪。艳红色的印花旗袍,领口的两个纽扣摊着,拖着拖鞋,并不很美。但是眉目间自有风情,婀娜地走着。”她是这片弄堂五户人家中过得最潇洒自在的一个,不愁吃喝,有人包饭,又有好衣服穿,时常发出几声娇嗔,卖弄一下风情。但这些只不过是人们对她粗浅的表面印象。施小宝生活得非常痛苦。丈夫Johnnie在外洋轮船上服役,长年不归,将她一人抛弃在战火频仍的中国,在美国逍遥享乐。她没有工作,无法自食其力,原先的家产也不能满足她现在的生活;为了活得更像人一点,她选择自甘堕落,迈入风尘,周旋于好几个社会上的流氓之间,其中尤以“小天津”为主;她被“小天津”欺压摆布,出卖色相,只是以求得一点生活来源和一片立足之地。除了经济上的不独立以外,她的内心更是孤独无援:她无人倾诉,无人理解,更无人同情。妓女的异类身份在招来旁人鄙视之余还会将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当白相人登堂入室,当“小天津”步步紧逼,她情急之下寻找杨彩玉帮忙,但杨彩玉彼时沉浸在自己的遭遇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她,那时候施小宝一定是非常绝望的。施小宝遭受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痛苦。

但正是这样一个悲剧性人物,夏衍却借助她表达了丰富而深刻的内涵。施小宝疼爱赵家的孩子,给阿香买方糕,并热诚地借钱给黄家楣,体现出她善良的本性和仁爱的性格;她敢于与流氓“小天津”争吵,不甘彻底堕落,是她对邪恶势力的反抗,也是她对自我人性的救赎;最后当她饱受侮辱,奔进房间扑倒在床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啜泣时,她表现出来的是对黑暗社会现实的强烈控诉,是对女性悲惨命运的大声疾呼。夏衍对施小宝充满了批判也充满了同情,他否定施小宝的堕落的同时也不忘开掘其善良与倔强的人性闪光点。即便施小宝的反抗是微弱而无力的,但是就反抗精神而言,相比赵妻和桂芬,她却要坚强得多,也可爱得多。

(四) 杨彩玉:迷惘的知识女性

杨彩玉是这部剧作中最为复杂的女性角色,亦为夏衍着墨最多的人物之一。她看似拥有这片弄堂房子里的五户人家中最“幸福”的生活,但是她的生活是最不稳定的,一旦有外来者闯入,这片平静必然会消失殆尽。

杨彩玉早年是一个大胆、热情的女性,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为了追寻真爱与幸福而与命运抗衡,勇敢地离开了旧家庭。但是生活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在与匡复结合后,他们一直过着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现实生活如同一盆冷水把她炽热的理想火焰浇得不复寻在。随后,匡复的入狱让她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是选择继续做一个高贵的革命者然后和自己的孩子死在街头;亦或是选择回归成为传统的家庭妇女苟且偷安,等待丈夫的归来?她选择了后者,“为了生活”,“重返”家庭——通过与匡复的好友林志成组成新的小家庭而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份地位,做起一个家庭主妇,而将以前的梦想抛诸脑后。她逃离了父权的桎梏,又自陷于夫权的围城。在现实生活的压力下,即便杨彩玉有满腔的热血与远大的抱负,她能做的只有重新返回到家庭妇女的身份上去,守护这样一个以畸形无奈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的并不快乐的家庭,唯有这样,她才能在险恶的社会环境中寻找一点点令她安心的处所,以逃避无情的命运。

杨彩玉的命运包含了夏衍对五四精神感召下的知識女性在时代浪潮中的人生沉浮的深刻思考。“五四”浪潮中,一批新女性挣脱家庭牢笼,勇敢走向社会,寻求自我解放;但随着“五四”落潮以后新文化统一战线的分化,知识妇女的生活和思想出现了激烈的动荡:一部分人跟着时代继续前进,一部分人走了回头路,而多数人则处于苦闷彷徨之中,不知何处为归途。杨彩玉便是属于这最后一类多数人。在那个恢弘的大时代里,人们怀揣着实现自我的理想走出传统的牢笼,而与自己打出生起以来的传统生存根基相断绝,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他们不得不思考自己新的生存根基在何处的问题。即使传统的中国社会已然解体,但那个支离破碎、战火频仍的社会没有给新型的知识分子,尤其是新女性,留下生存的空间,在出走之后他们会面临着自我身份认同和外部社会认同的双重危机。夏衍看得很清楚,他深知这样的新女性在“梦醒后将无路可走”。

三、动乱时代中女性与家庭的复杂关系——以《上海屋檐下》为例

对于女性来说,家庭不仅是他们最主要的活动场所,也是与他们身份、地位、情感、人际关系等方面联系得最为紧密的空间。我们透过《上海屋檐下》四位女性角色的生活状态,可以窥见夏衍对动乱时代中女性与家庭的复杂关系进行揭示的尝试性探索。

(一) 女性与父辈

瑟庐曾在《家庭革新论》一文中有过这样的表述:“(中国传统家庭特色)第一是父权的,第二是大家庭的,就是集合多数的男女老幼,组成一家,而由男子的家长掌握一家的全权,其余的人,都附居于家长之下,受他的支配、抚养、教育。”这其实就意味着父权在旧家庭中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父亲的命令是绝对的,“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与此同时,在这样一种以家长制为核心的传统家族制度下,广大妇女毫无人格可言,在父权的统治下度过凄惨一生。然而,五四以来的男界呼吁与女界自觉冲破了旧型封建文化下的家庭架构,压倒了袁世凯复辟浪潮中对女性权益的压榨,而形成了比辛亥革命时期更有声势、更有希望的角色期待浪潮。这样的浪潮究竟给人们怎样的变化,以及这样的变化背后是否存在一些不稳定因素,夏衍借助《上海屋檐下》的剧作进行了一些极富现实主义色彩的思索。

首先是生父与旧家庭的桎梏对新女性的影响。虽然夏衍并没有花费笔墨去叙说杨彩玉脱离旧家庭而毅然与匡复出走的那段故事,但笔者以为,夏衍的叙说机制中显然是隐藏着这段情节的,是为了使得剧作结构紧致、不蔓不枝而将这段故事进行了隐性处理。我们说,杨彩玉的故事里包含了一个文学史上 “出走”的经典命题,这个出走其实就可以视作杨彩玉为逃离父权的统治而进行的反抗,且与追求个人婚姻自由相联系。古往今来,在封建伦理纲常下,父权的权威被加以绝对的泛化,“在家从父”的伦理控制将女性“驯化”为附属于男性的温顺的所有物。而“出走”或者说“淫奔”一直为道学家们所不齿,被认为是失却节操的女子与男子一起进行的不知羞耻的苟且勾当,更是一种对制度的大不敬;经过了晚清、民国初年、五四运动等时期革命家和思想者对妇女解放的思考后,这种“出走”往往又被赋予了这样的崭新意义:向旧家庭宣告彻底决裂,追求自主恋爱和自由婚姻,以及改变女性角色、寻求个性解放,等等。作品中的杨彩玉在这一方面确实是成功了,为了爱情而勇敢地抵抗父权,抛弃家庭,嫁给了一贫如洗的革命者匡复,一起投身到伟大的革命事业之中。夏衍非常欣赏这种传统女性的角色模式彻底打破的大胆行为,因此杨彩玉可以说是他反映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女性解放道路之起步的典型形象。

其次,女性与父辈的问题中自然也包括了女性与公公的关系。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出嫁妇女与公公的关系谈论得并不是特别多,一来这种关系本来就应相对疏远才能不惹人非议;二来这种关系往往被更为强大的夫权问题所掩盖,因而被一些研究者忽略。夏衍独具匠心,借助黄父、黄家楣和桂芬之间发生的事件来展现现代女性面对公公时的棘手问题时的处理方式,以及小家庭化情况下两代人之间复杂的心理图式。黄家楣出于尽孝的心理将父亲接来上海小住,桂芬作为媳妇照料公公起居,陪同公公出游是理所当然的,且由于桂芬的贤惠体贴与黄父的善解人意,这两者之间并无矛盾;但是黄家楣作为丈夫没能理解桂芬,在典当桂芬的衣裳后没能及时安慰桂芬,情感芥蒂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其实在桂芬的故事里,黄父并不是黄家楣与桂芬感情裂痕的导火索,但是他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小家庭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并加速了桂芬情绪崩溃的速度。

(二) 女性与婚姻

女性、丈夫与爱情的关系也是现代女性问题中的不容忽视的重要方面,方便起见,我们不妨将丈夫和爱情统合为“婚姻”。婚姻自由是妇女解放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与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身份及其与之对应的行为模式发生变化的一个主要维度。从《上海屋檐下》的人物设计与结构布局来看,夏衍对女性与婚姻两者关系的思考可谓细致深入,他运用现实主义的笔法将夫妻的争吵、怨怼、关爱、牵挂描绘得丝丝入扣,宛如现实场景在话剧舞台上的生动再现,传达了他对旧式婚姻的强烈反对和对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的倡导;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夏衍对新式婚姻也并不是一味赞扬的,而是对此抱有深重的疑虑和深刻的反思的。

通过夏衍对话剧中几对夫妻的描述,我们不难看出夏衍对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的倡导。剧中匡复对早年杨彩玉“恋爱至上主义者”的评价,其实也就是作者夏衍借剧中人物之口对杨彩玉进行的热情赞美。在各种各样的社会经验中,女性走出旧家庭,迎接新世界的最主要途径和最有效方式毫无疑问地就是追求自己想要的爱人和婚姻;正是在爱情的驱使下,女性被赋予了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力量去挑战父辈和家庭的权威,冲破封建礼教的樊篱,这不仅是一场爱情之战,更是一场尊严之战和人格之战。伴随旧式婚姻而来的媒妁之言、压抑人性、夫权压迫等阴暗面,被新式婚姻所许诺的爱情至上、平等自由、相敬如宾的光芒消减,女性似乎翻身成为了婚姻的主人。

但是,新式婚姻真的就那么美好吗?是不是婚姻自由了,女性就能解放了呢?夏衍在剧作中表达了自己的思考。杨彩玉和匡复自主结合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良好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的他们仅以一片向着革命的赤诚之心显然是无法与残酷的现实相搏斗的;黄家楣是个大学生,桂芬与他在婚后过上最初的恩爱生活后慢慢发现,丈夫的无所作为、敏感软弱让这个家庭日渐拮据、失却欢笑;风流如施小宝,当初也必定是怀着对Johnnie的爱而与之结合,现在却被无情抛弃,委身于小混混之际以谋得生存。这三个女性在当初或选择或认同自己的婚姻并爱着自己的丈夫,但他们都没有获得当初所预期的幸福和自由,而是在一个新家庭或者说一个新环境中继续控诉着对现实的失望和痛苦。

同时,夏衍也看到了女性对婚姻关系的依赖性。施小宝在婚姻生活名存实亡后沦落风尘,人前风光,人后凄凉,表现出一副倔强的弃妇模样,口口声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却不知那人可能再也不会归来;杨彩玉在匡复入狱后,为了生活,为了那被人看作没有父亲的葆珍而接受了与林志成的婚姻,甚至过上了几年平静的、令人几乎要忘却她和匡复的婚姻关系的生活,几乎给人一种这样的夸张感觉:杨彩玉离开了婚姻就活不下去了。细细思量这两个女性对婚姻的态度,我们能感受到他们对婚姻关系的极度依赖。这与婚姻生活所给予他们的身份认同是分不开的。只要你还保持着婚姻的状态,你作为妻子的身份和作为母亲的身份就不会被纷杂的外部环境或人为力量所解构,你就还能够依靠这个身份在社会上立足、寻找自己的归属感,你就还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是那个时代中大多数妇女所渴求的来自“家”环境的庇佑。

(三) 女性与“家”

这就牵扯出女性与“家”这个具体和抽象并存的概念的关系了。“家”可以代表一个带有具体地理位置的生活处所,也可以代表一个小范围的社会环境;“家”可以是指具体的家人,也可以指家人对己身在形而上学层面的影响力。此处,我们主要谈谈现代女性与形而上学的“家”的关系。

“家”控制女性,女性也依赖着“家”。封建传统家庭中存在了大量诸如男尊女卑、婚姻专制、早婚、童养媳、蓄妾的陋习,这些旧时代的残余从本质上看就是对女性人权与地位的蔑视与践踏,并且形成了一种大家长专权、从上至下的“统治”秩序对女性进行人身与精神的桎梏,这一点是不言自明的。新式家庭以规模缩小为“父母二人+子女”的模式为主要标志,虽然没有了来自最年长一代的旧思想的控制,但女性依旧能感受到来自“家”的压力,这主要体现在家庭生活对女性自身个性的消磨上。当然,这种消磨有其社会因素,社会不能给予他们与男性同样平等的机会去就业,给他们足够的条件去独立,他们只得待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朝气与闯劲随着时光的流失而渐渐变淡;这也是那个时代女性自己个性方面的缺陷,女性天生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怯懦,是一种在长期无助的情绪下慢慢变异而成的自我牺牲的思想,让女性甘于蜷缩于社会的一隅、家庭的一角,做一个生活的奴隶。当女性们拥有了一个相对舒适的自由的环境时,他们会被一种惰性驱使着,放弃投身社会的宏伟抱负,转而退回到家庭之中。“家”赋予他们妻子与母亲的身份,让脱离旧家庭、女儿身份弱化的现代女性找到一个立足点,甚至是生命的价值。

“家”如同海妖塞壬一般诱惑着现代女性忘却追求自由的前行之路而返回安逸之地。“家”又如同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女性回到安逸之地后又面临着再次失去个性与自由的可能性。现代女性究竟应该往何处去呢?夏衍向读者们抛出了这样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四、他们将往何处去?——现代女性的命运与出路

在《上海屋檐下》之中,夏衍没有直接对现代女性的命运与出路的疑问做出解答,而是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将希望寄托在“钉子越碰胆越大”的小娃娃身上。但是,我们依旧可以看到,夏衍透过赵妻、桂芬、施小宝和杨彩玉这四位现代女性角色是想要传达出他对女性出路问题的考量的。

诚如李大钊所言,一切解放的基础,都在精神解放。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女性首先需要保有一颗自由而强大的本心。社会的话语霸权掌握在男性手中,中国两千多年来的男权文化如同一张被反复编织、不断加固的无形之网,对女性的肉体和心灵进行着物质和精神双层面的束缚。女性在面对父权、面对婚姻、面对家庭之时,不能有赵妻的世俗、施小宝的堕落,也要少些杨彩玉的迷惘、桂芬的柔弱,把那些根深蒂固的、甚或已化为女性国民性的内容尽最大的努力驱逐出自己的灵魂,勇敢地冲向社会。或许,女性们都需要点不计后果的闯劲,因为,唯有如此,女性才能够有动力冲破层层罗网、闯过道道难关,破除男性中心文化的余威,而将自我存在与社会解放相结合,去用一些形而上的精神指引自身走出形而下的围城。

与此同时,社会也不应冷眼旁观。在夏衍所处的那个时代,妇女解放思潮已经如火如荼,尤其是在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当权者十分鼓励女性加入到抗战中来,成为一股积极的力量。但是,仅仅如此还是远远不够的。人们的潜意识中仍然存在着沿袭千年的男权性别伦理观念,如“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等等,社会制度的变革并没有将这些观念从人们心底和社会机制中彻底拔出,甚至是时至今日、在高度解放和极度自由的新社会里,对女性不公平的现象仍然是随处可见,有时候“男女平等”的旗号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反过来竟成为培育女性歧视的温床,而迷失它本来的方向。女性将往何处去?夏衍在70多年前所质疑、所反思的难题,依旧难于解决。但是,夏衍借助四个现代女性形象,描绘了一幅幅女性生活状态的生动图景,其启示性是不应为研究者所忽视的。

五、总结

威尔福德·麦克莱在《人文科学的负担》中曾有这样的表述:“正是人文科学教会我们如何提出人类美好生活是什么样的问题,指导我们追求公民的理想和让美好生活成为可能的极高理想。”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应当对彼时和未来的人类与社会起到积极的作用,或以正面直接的方式启发人们进步,或以旁敲侧击的方式促使人们反省。夏衍这位极具人文关怀和社会担当的作家,运用现实主义笔法,使《上海屋檐下》这部剧作“反映一下上海这个畸形社会中的一群小人物,反映一下他们的喜怒哀乐,从小人物的生活中反映出一个即将来临的伟大的时代,让当时的观众听到一个将到来的时代的脚步声音。”这份书写现实、执着当下、投射未来的豪情实在令人感动。透过他对现代女性问题的观照,我们看到了中国女性真实的生活状态与心路历程,感受到女性与婚姻和家庭之间关系的复杂,同时也对女性的出路与命运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思考。话剧的背后存在着浩瀚的空间,在这片广阔之中,我们可以对话古今,洞察社会,剖析灵魂。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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