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燕子

2016-05-30 10:48金曾豪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燕窝舅妈小燕子

金曾豪

黑色是最沉重的颜色,可燕子偏偏选择了黑色,而且把黑色演绎成一种极端的轻灵。当展开折叠整齐的双翼,燕子就成了一把名牌剪刀,精致,锋利,闪耀着钢铁的光芒。

燕子是人类最熟悉的候鸟,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在北方,一半时间在南方。那么燕子的故乡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呢?这是我小时候就提出的问题,至今无人回答。

猜想燕子是一些旅游迷,每年都要游历北方和南方之间的千山万水。猜想燕子是完美主义者,总想兼得北方的俊朗和南方的旖旎。因为不肯放弃,或者因为犹豫不决,它们只能这样年复一年地颠沛流离。猜想燕子都是孝子贤孙,纵然回飞北方并无必要,它们还是谨遵祖训,居无定所,迁徙不止……

燕子的迁徙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尚未了解或者难以解开罢了。

燕子是和人类最亲近的鸟类,古往今来,中国有无数个女孩子被亲昵地称为“小燕子”。最有名的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她与唐明皇的贵妃杨玉环联合组成了“环肥燕瘦”的成语。古往今来,有无数的诗人把燕子写进了诗作。最有名的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家和谢家是名门富户,其厅堂定是高敞华丽,但燕子是不在乎这个的,它们喜欢的只是世俗的生活,在乎的只是环境是否宁静平和。燕窝顺此成为了善良和安宁的标识。

燕子和人类住在同一个屋顶下,放心地把窝筑在檐梁或者二梁、三梁上。檐梁还是在屋外,二梁和三梁就在屋里了。住在屋里的燕子俨然是这家庭登堂入室的成员了。燕子并不为人做什么事,它们要忙自己的事,燕子很勤快,每天一大早就要出门觅食,所以它们不会选择在常常关门闭户的慵懒人家中筑窝。燕窝因此成为勤勉兴旺的证明。

厅堂有燕子的呢喃,门前有燕子织来织去的身姿,这个家庭就感到了吉祥,感到了光荣,就觉得家庭生活有了一种朴素的诗意。

农家孩子尽可以上树掏鸟窝,上房逮麻雀,但绝不敢对燕子有非分之想。“打燕子,烂眼珠。掏燕窝,雷诛。”这童谣就像可怕的咒语,从小就统摄了每一个孩子的灵魂。

有一次,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请家里有燕子窝的同学举手。”不少同学举起了手。老师说:“下星期,我们要做一篇写燕子的作文,请同学仔细观察燕子。家里没有燕子窝的可以到有燕子窝的邻居家去观察。”

我家没有燕子窝,我觉得很惭愧。

每年春天,我就等待着有燕子到我家做窝,可燕子就是不理睬,甚至不肯来勘察一下,我曾经爬到邻家的二梁上探看过燕子窝,刚巧被燕子撞见,它们吐掉喙间食物向我大声抗议。我疑心这便是燕子不肯来我家做窝的原因,它们记住了我的脸,并且把人的不端行为在种族中做了广而告知。现在想来,燕子不肯来我家“驻跸”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们家的大门是向北开的,不符合“向阳人家”的条件。

少小时,我盼望燕子到我家里做窝的原因很实在的—就是想确认我们家里有没有蛇的埋伏。曾舅妈说过,没有燕窝的人家是可能潜伏着家龙的。所谓“家龙”,就是蛇了。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住着蛇的房子是多么可怕啊!

曾舅妈家当然是有燕子窝的。每年燕子归来时节,江南的农家正在做秧地,田野里到处是面面的烂泥,正好为燕子提供筑巢的材料。这时节,曾舅妈总是坐在家门口戴着老花眼镜慢慢地做针线活。燕子“叽叽”地出门,曾舅妈就说:“看看,人家多有规矩啊,出出进进都是打招呼的。”听到燕子打招呼,曾舅妈就应答:“回来啦?”“又出去啊?”

有人家怕雏燕往下拉屎,在燕窝下面吊一个小纸盒子承接。曾舅妈不吊这个,说那样就见外了。有一次,小燕子不小心从窝里跌落下来,因为没有承接的盒子就一下子跌到了地上。出于飞翔的天性,坠落的小燕子并未受伤,只是没法回到窝里去了。曾舅妈不在家,她家的猫就在叽叽叫的小燕子身旁耐心地守护着,防备路过的野狗进来吓着了小燕子。可能是受了人类的影响,猫一般是不会侵害燕子的。猫擅长爬树,但它们不大会去骚扰窝里的鸟。有时候看见猫跳来跳去抓麻雀,那多半是闹着玩。

曾舅妈家的门杠上留着一道巴掌宽的缝,是专门为燕子留的通道。可只要门开着,燕子是不肯走那道缝的,贴着人的头皮“嗖”地掠过,然后站在窝沿上把脑袋歪来歪去地逗人玩,叫着“叽叽叽,叽叽叽……”

吴地的山歌唱道:“成家立业勿轻易,燕子筑窝一口口泥。”江南人常常用燕子筑巢来比兴成家立业的艰辛。燕子筑巢确实很辛苦,但它们满怀创业的激情,忙碌得很快乐。每年春天返回时,它们总想找到旧窝。它们不是怕辛苦,而是因为恋旧。它们一般总能找到旧窝,主人是不会把燕窝弄坏的。重回旧居,燕子也要忙碌一番,进行内部装修,彻底更换巢中的衬垫物。

似曾相识燕归来。看到归来的燕子,年长的人就有点淡淡的惆怅—去年的燕子回来了,去年的春天却不会再回来了。这是对“时光”的惊惧。

筑好巢之后是短短的蜜月。不久,雏燕就出壳了,亲燕又忙碌起来,不停地给孩子们喂食。听到父母归来的翼动声,小燕子便努力地张开镶着黄边的大嘴讨吃,发出细声细气的啾啾。它们的嘴巴张得太大,大到了与身体不相称的程度,看上去馋得要命,滑稽得要命。小燕子们平时倒是挺文静的,它们知道是寄住在别人家里,应该做一个好房客。

曾舅妈寂寞的时候会朝着燕窝唤:“燕儿燕儿,叽叽叽叽……”

小燕子们一齐把小脑袋探出来回应:“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曾舅妈向我们翻译小燕子的话—“不借你家盐,只借你家檐,不借盐,只借檐……”

有一个白发老奶奶在乡下住,和燕子相处了几十年。老奶奶太老了,就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住了。出卖乡下房子时,老奶奶对买主说:“有燕子窝的那根梁我不卖,我已经送给燕子了。”买房子的黑头发小伙子说:“奶奶,我明白了。”此后,住在城里的白发老奶奶每年能收到黑头发小伙子的三封信。第一封信告诉老奶奶:燕子回来了。第二封信告诉老奶奶:新燕出壳了。第三封信告诉老奶奶:燕子飞走了。几十年过去,黑头发的小伙子成了白头发的老爷爷。在卖房子时,白头发老爷爷对买主说:“有燕子窝的那根梁不卖,我已经送给燕子了。”买房子的黑头发小姑娘说:“老爷爷,我明白了。”从此,住在城里的白头发爷爷每年能收到三封信……

这是我读到的最美的儿童故事之一。我找不到这个故事的原文,但我常常给孩子们讲这个温暖的故事。

曾舅妈到很老的时候头发也没有白,但我总觉得故事里的白发老奶奶就是曾舅妈。江南农家女人的心肠都是这样善良、这样美好的。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燕子是讨厌车马喧嚣的城市的,它们不肯进城。我住在城里,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燕子了。事实上,现在在乡下也是很难看到身为“天命玄鸟”的燕子了。没有了轻盈快乐的燕子,乡下的春天会沉闷许多的吧?

在城里想念燕子时,忽然读到一条来自日本国鹿儿县的新闻:一家大宾馆的经理发现一对燕子竟然学会了打开电子感应玻璃门的本领(只要在琉璃门前停留一会儿)。经理下令:全体员工不得干扰和关注这对聪明的燕子。这对燕子就在最现代最豪华的大厅里筑了一个最原始最简陋的燕子窝,成为这家宾馆的独特景观。

如果这不是一条假新闻,那么就可以说明,有些燕子正在努力地迁就人类新的生活方式。我相信,燕子也是舍不得和我们人类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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