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春
我的牛一头黑一头黄。黑的耕田,黄的为陶器厂踩窑泥。
它们来到的时候,是我十岁的春天。家里在晒坪不远处刚刚盖了两间小土房,一间做了厕所,一间空在那里,似乎是专为我的牛准备的。当父母将牛绳交在我的手上,我的牛便用清亮的眼神注视着我,鼻子呼呼地闻着我,还不时用嘴亲热地蹭我,这才发现它们还没穿鼻,牛绳系在它们嘴角的绳络上。母亲已为厩栏铺垫了厚厚的稻草,隔年的气味依然芬芳。栏门关上时,它们在里面慌乱地哞个不停,让我心里很是不安,便打开门,它们的头脸便一黄一黑一左一右地探了过来。我在那里坐了许久,静静地陪着我的牛。
第二天早上,父亲带我一起放牧它们。父亲是来教我放牛的。先是在附近的菜园转悠,菜篱长满了高过人头的芒冬秆,剑似的叶子长满了细密的锯齿。父亲刚停住脚,我的牛像是得了暗示,轻轻快快地凑上前去,仰起它们的长脸,舌头一伸一卷,就把芒冬刷刷吃进嘴里了,那些锋利的叶片一点也伤不了它们,让我的心里羡慕不已。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带我们上路了,来到离小镇一里多远的陈坊村山上,将牛绳交叉盘旋在牛角上,我的牛就在山上自由自在地吃开了。
没几天,我就与镇上放牛的孩子熟识了,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同在家乡山水间放牧。
放牧了一个春天,我的牛长大不少,毛色浓密发亮,膘架壮实动人,像一个腰身初现的小姑娘那么令人怜爱。初夏的早上,当我放牛回来,父亲邀来几条壮汉为我的牛穿鼻。当铁椎横穿,血光飙起,我的牛奋力挣扎嘶鸣,将身旁的满树梨花撞得漫天飞舞。前后不到一刻钟,木栓就硬硬地安在了两头牛的鼻子里。我的牛从此就要干活了。
父亲耕田的技术不是很好,便请来高手教小黑耕田。先是在河边拉着沙地学步转弯,再到旱地水田实习。小黑是温顺厚道的,很少弓肩脱犁,没几天就学会了。而小黄是为陶器厂踩泥的,它的工作根本不用教,围着泥坑打转转就是了。
我的牛工作了,能为家里赚粮赚钱,我在家里就气昂昂起来。因此,只要一有空,我便去看我的牛工作。
小黄工作的陶器厂就在学堂旁边。泥料快用完的时候,师傅们就放下手头的活计,到野地里挖观音土,堆入作坊前面的泥湖里,浇上水,小黄就开始踩泥了。圆形的泥湖只不过七八平方米,但对小黄来说,那是一个难以走出的沼泽。泥堆得高啊,我的小黄深陷其中、奋力跋涉,呼哧呼哧的喘息粗重可闻,留下一圈圈重叠交错的蹄印。一湖泥踩熟了,白腻腻的如一桌豆腐。小黄自己也成了一头泥牛。而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一点忙也帮不上。
与小黄相比,小黑就辛苦多了,特别是春夏两季,哪怕雨水再多,日头再毒,小黑都得赶着季节走。遇到“双抢”,放牧都给取消了,便割来一束束芒冬秆喂它,或者让它吃晒干的薯藤和稻草,再给它喝盐糠水。小黑耕田去了,早晚间我牵着小黄到垄上找它。看到我们,小黑便激奋地一哞,算是对我们的感激。看着小黑负着轭、拽着犁在泥浪里哗啦啦前行,便对正在田埂上、沟渠里悠闲吃草的小黄生出不满来。
小黑是老实的,属于“不用扬鞭自奋蹄”那种。但我希望老农们使它,老农们除了技术好,性情大多温厚,也很讲究快慢节奏,牛耕起田来不那么劳累。而年轻后生便不同了,他们心急气盛,脚下好像踩着风火轮,吆喝声炸雷似的。最可恶的是他们爱用鞭子,即使牛走得快,他们的鞭子也抽得叭叭直响,打得牛背伤痕累累。为此,我经常恳求他们不要打我的牛,有时还发生激烈争吵,甚至把他们的鞭子折断了事。
春夏之后,我的牛瘦削许多,毛色凋零不堪。幸好秋天来了,紧接着又是冬天。靠了这两个季节,我要把我的牛养回去。
在家乡方圆五六里的山上水边,哪里水草丰茂,哪里就是我们放牛的天地。与他们相比,只有我一人放了两头牛,而且我的牛毛色油亮,肥膘膘的,这都是让我引以为豪的。即使是牛吃草的时候,我也常常伴在一侧,为它们驱赶牛虻,让它们吃得美美的。我最痛恨一种叫“牛钻子”的东西,它们寄生在牛身上,起初只是一粒米大小,隐藏在毛发之间难以发现。只一个晚上,这些寄生虫就迅速生长,胀鼓鼓的有小指头那么大,里面喝满了牛的血。我将这些“牛钻子”一颗颗从牛身上摘下,气恨恨地把它们踩得“啪啪”爆裂,血迹模糊。为了防止“牛钻子”,我把母亲用断了的半把木梳子带在身上,隔三差五就给我的牛梳毛。这样一来,那些“牛钻子”就存身不了。
我的牛有时也惹我生气,这主要是小黄。有一年雨季,一个多月大雨小雨连绵不断,牛就关在栏厩里吃干草。我怕牛憋闷坏了,就在一个下午冒雨放牛。可在上山的路上,身后的小黄却撒起了野,不顾我走在中间,腾起前腿就往前面的小黑身上骑,结果把我压倒在水田里。这还不算,小黄闯下祸后竟仓皇逃走,让我浑身水淋淋地追了三里多地,才把它赶了回来。这令我恼羞成怒,用竹条揍了它一顿,还让小黑在一旁观看。
与别的牛一样,我的牛也会偷吃庄稼。牛毕竟是牛啊,而庄稼又是那样的鲜嫩诱人。每当发现时,牛们已欢欢地吃矮了一大片庄稼。我们紧张地低声喝骂,急急转移放牧地点,以免受到田主追究。这个时候,我又有些怪别人家的牛了,我总以为是它们带坏了我的牛。如果田主追上来了,我就会为牛辩解一番。我说,田是牛耕的,牛吃点庄稼又有什么不对呢?
有时我又想,牛偷吃庄稼的毛病是不是我们传染的呢?秋黄之际,垄上的大豆、番薯、芋子都长得差不多了。每逢星期天,我们吃过午饭就挑着畚箕上山放牛割草。这时,农人们都还窝在家里休憩,田野上空旷无人。我们躲进山下的田里,挖番薯、掏芋子、摘豆荚,一片手忙脚乱,直到装满三两只畚箕为止。这时,牛们就在路上静静地立着,耳濡目染着我们的行为。到了放牧地,我们把牛往山上一赶,便默契地行动起来,刨土挖灶,拾干牛粪,捡枯树枝,最后燃起火,煨烤偷来的食物。当我们吃得嘴角发黑,跑到水沟洗刷时,牛们在草丛里仰起头,对着夕阳一片哞叫,也许是对我们的行径提出批评和抗议吧?
秋收后,农人们就要聚餐一次,凡下田做活的劳力都有资格参加,耕牛也不例外。这意外的平等让我感动得欢呼雀跃。丰收了,有牛的一份功劳,牛也应该享受这份待遇。想到人与牛坐在一起举杯同庆,那是多么神奇好玩啊!但我又迷惑了,牛是吃草动物,并不吃荤,这餐怎么聚呢?还是大人有办法,让我们这些放牛娃代牛赴宴。这也无比合理,牛是我们喂养的啊,由我们代表牛最合适不过了。这样,父亲和我双双被列入聚餐名单。想到能与大人平起平坐大吃大喝,身心便有一种飞腾的快意。母亲却来劝阻,她说:你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啊,还是让我代你去好了!我家兄弟姐妹七个,母亲整天忙着家务,很少下田做活,自然不属于聚餐对象。可怜的母亲,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舍得让给你啊!可惜小黄不耕田,否则我会把小黄的名额让给你的。
我珍惜被承认的荣誉,何况我们也毫不吃亏。聚餐时我们这些放牛娃独踞一桌,大家都带来一把酒壶,大人们频频干杯,我们就咕咕地往壶里倒酒,菜也平分在各人的桌面上,我们只吃些佐料汤水。酒席一散,我们裹着酒啊鱼啊肉啊满载而归,让家里人分享我们的劳动果实。
我和我的牛朝夕相处了四年。十四岁那年,我去县城上高中,放牛的事便让大弟小山顶替了。三年后,我考入大学,小山初中毕业去读师范学校,放牛的任务又交给了二弟健子。健弟后来考上警察学校,牛绳就传到最小的弟弟华子手上了。
每次回家,我都要去看一看我的牛,有时也与兄弟们一同去放牧它们。那以后的七八年,小黑小黄做了好几次母亲,它们生下的几头小牛都卖了现钱,成为我们兄弟几个的学费。华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中学,便去外地打工,我的父母年迈体衰,无力耕种,家里的几亩土地只好转租给别人,小黑也被附近的人家买走了。陶器厂好景不长,萧条好几年后关门倒闭了,小黄踩泥惯了,学不会耕田,被转卖了好几回,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有一年回家过中秋,看到小黑被人赶着去耕田。我想上前抚它一把,它却踉跄着躲开了。它老瘦不堪的模样令我心酸不已。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总会想起我的牛—小黑和小黄。在许多个夜晚,当我陷入沉思,牛的眼就会不时浮现,黑湿湿地看着我,它们带着草味的呼吸直逼耳际。无论是在哪方乡土,还是在哪座城市,只要看见草,看见或者荒芜或者青翠的草地,我都会惊喜,然后感叹:要是我的牛在身边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