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平
分到一斤半牛肉
我于1974年1月下乡来到梁平县新盛公社农荣一队。其实这里的自然环境是相当的好,平原地带,村前河流环绕,田多地少,全村140亩田地供养20多户120多口人应当是毫无问题。只不过当时是统购统销,不准搞自留地,不准搞副业经营,农民被困死在140亩土地上。加之上面不讲科学,强行让生产队种植投入高、产值低的双季稻,把农民折磨得死去活来。生活的艰辛让我在一年里没有看到过他们的笑脸。
临近腊月,生产队一头老牛突然生病死了。牛在当时是公共财物,队上的重要生产工具,少头牛就意味着要用队上可怜的积累去买头小牛饲养,大的买不起,这期间犁田就要其他的牛多出力或人工拉犁。无疑,这是全村的噩耗。然而全村老小竟顾不得考虑长远了,当前这条死去的牛怎么办才是引人关注的。队长和几位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商量:杀牛分肉。消息传出,全村上下一片欢腾,每家大人带着小孩像过节一样集中在大院里等着分牛肉。
分配绝对平均,按家庭、人口、劳动力先分配肉。骨头、脑壳、内脏等不好分的就在坝子里架上大锅,用大火煮熟再进行第二次分配,末了最后的汤再进行第三次分配。整个过程如过节一般,男人们抽叶子烟聊天,女人们绣鞋底摆家长里短,孩子们嬉戏打闹。几只狗儿也兴奋地跑来跑去,似在等主人赏赐一点骨头,它们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我的房屋就在坝子边上,尽管当时农民生活自身难保,他们对我还是非常关照,给我分了一斤半牛肉。
决定做一顿抄手
我小时候在万州,妈妈带我吃过最有名的海包面(抄手),它以鲜牛肉为馅,面皮有碱且薄,加上各种调料,很是鲜香可口,一吃终生难忘。我们家也经常自己包抄手,但那时很难有牛肉。我小小年纪也成了喜欢包抄手、吃抄手的食客。
这不,这牛肉一分,我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念头:包牛肉抄手。想到在天寒地冻的穷乡村,能够包自己最喜欢的牛肉抄手,是多么惬意的事啊!不用等待,马上取三斤小麦走五里地到一个面房换二斤面皮。农村面房通常只做挂面,哪见过抄手皮?我现教工人在面皮上用刀切成方形抄手皮。这样,包抄手的两样主料就有了。
回屋的路上,顺便请了一个女知青来改善伙食。我们一边剁肉馅,一边准备调料,没有豆粉用鸡蛋取代,没有酱油用盐巴取代,没有熟油辣椒用干辣椒取代,还在地里拔了葱、蒜、香菜,准备用坝子里正在熬的牛肉汤做汤料,撒上葱花和香菜。这边正准备包好抄手大快朵颐,那边却惊动了坝子里的所有人,他们何尝听说过面皮抄手,还是牛肉,就像开眼界似的轮流进入我堂屋和灶屋看稀奇,把个灶屋和堂屋挤得水泄不通。
最美好的宴请
一群孩子主动上灶烧火;一群妇女要来看看怎么剁肉,怎么调馅,怎么包肉,怎么放作料,怎么煮抄手;男人们也前来嗅香味。直到这时,我的心里才开始紧张:这包好的抄手我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吃下去么?心里正在激烈斗争,这时一个农民怯生生地望着我说:“我从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吃的,我尝一个可以么?”說话间无数的女人、小孩眼巴巴地盯着我,生怕我说出一个“不”字。
我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在场的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想到他们的朴实和贫穷,于是痛快地说:“好,每人都尝尝!”屋里屋外顿时一片欢呼,烧火的添柴更勤,妇女们边看我包抄手边啧啧称奇,说你们城里人怎么这么会弄吃的?
第一锅抄手出锅,我用一个脸盆盛好牛骨头汤,放盐巴,舀抄手,撒上葱花、香菜和花椒,立刻香气袭人,大家瞪大眼睛看,使劲地闻空气中飘逸的香味。我宣布,每人尝一个抄手,喝一口汤。于是全村老小个个品尝这个村庄有史以来未曾尝过的美食。“好吃,怎么一下就没有了?”大家不停地笑,不停地闹,把饥饿的现实片刻遗忘。
我第一次看到农民兄弟如此灿烂的笑容。虽然以后我尝过不少山珍海味,有过不少宴请,但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