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冯太(土家族)
一
直到火车长长的汽笛声响起,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游。据说,高分贝的声音可以将梦游者拉回现实,而我坐在昆明开往武昌的列车上,想要告别旧梦。
前天,就在他妈的前天,跟我同居了四年的女友提出了分手。想想这四年来,我不曾亏欠过她,现在,她拜了干爹,就要跟我分手。我没有理由不气愤。但紧接着,我就找到了不气愤的理由。当我打开邮箱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张邀请函,是“王小波门下走狗狗委会”发来的,他们邀请我参加“寻找王小波”活动。我这才想起,还有半月就是已故作家王小波先生的忌日了。数月前,我曾在“王小波门下走狗”的论坛中发帖,对王小波的作品大加赞赏了一番,称他为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尽管十多年来,每到四月份,都会有人自发地组织祭悼王小波先生的活动,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也从来没收到过邀请。这次,纯粹是为了出去散散心。
王小波生前极力主张自由平等,作为他的粉丝,我不应该生前女友的气。她有爱我的自由,也有不爱我的自由;有跟我在一起的自由,也有跟别人在一起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坐在列车上,我没有挥手跟昆明告别,因为我知道我终将会回来,我的户口在这里,我的住房也在这里,我的一生注定被捆绑在这里。但是现在,我必须逃离一段时间,房子里还留有她的余味。我有恨她的自由,也有不恨她的自由,恨是一种负面情绪,容易伤身,所以我选择不恨她,然后将她遗忘。弗洛伊德曾说,遗忘是人的一种本能。但是,关于前女友,我却遗忘了遗忘。为了顺利地忘记她,我决定不再提起她的名字,就叫她F吧。F是Female的意思,她是众多Female中的一员。
把“寻找王小波”活动的聚集地定在武汉在我看来是毫无根据的,据我所知,王小波根本没在武汉生活、工作过,其文本中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这座城市。但我没有把这一想法提出来,对我来说,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昆明就行。
车窗外,含苞待放的夹竹桃正纷纷往后退去。这狗日的季节,才三月底,夹竹桃就要开了。我曾对F说,我喜欢夹竹桃,因为它的味道跟她下体的味道很相似。现在,我必须承认,夹竹桃是一种淫荡的花,或者说骚也不过分。
F说我是个闷骚,只会看书、做爱、写小说,连逛街、喝咖啡、看电影都不懂。分手的当天,她把我约到东风路的星巴克咖啡馆,郑重其事地向我介绍她的干爹,并反反复复地说,她干爹如何风情万种,然后就小鸟依人地躲进那个中年男子的怀里,好像害怕我揍她似的。事实上,我们相处四年来,我从来没揍过她,不仅如此,就连重话都没对她说过一句。最后,F说:“你还是跟你的小说过去吧,我喜欢大房子,喜欢LV。”
对我而言,大房子和LV都不能成为分手的理由。下马村拆迁的时候,补了我们家三套房子,最大的那套有180平米,另外两套虽然小一些,但好歹也位于二环内,那么好的地段,按照一万元一平米的价格卖出去绝对抢手,卖房的钱如果用来买LV的话,不知要买多少。当然,这些都只是想象。毕竟,回迁房还没建好,我还在北教场租房子住。但我相信我们伟大的政府,三年多都已经过去了,再等几年又何妨?更重要的是,F从来没有说过她喜欢大房子,喜欢LV,相反她倒是说过她喜欢看我的小说。就是因为她的这句话,我才整天宅在家里写小说,不然的话,我完全可以去考个公务员,分一杯政府的奶水喝喝。
二
冤家路窄。在武汉,我又遇上了F。她是本次活动的发起人之一。晚上,她摸进我的房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脱衣服、洗澡,视我为空气。我提醒她,我们已经分手了,请她自重。她微微一笑,完全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说:“你就是块榆木疙瘩!大家聚在一起,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那点简单的快乐?人生一世,及时行乐。”我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也十分愿意跟一个陌生女人上床,寻求刺激。但她不是陌生女人,我们之间存在过的关系让我耿耿于怀。那一晚,我没有动她。天亮后,她自言自语说:“别以为我粘着你,参加活动的人中,有钱有势的多的是。我只是想着你的功夫还凑合,不想浪费资源而已。”我笑而不语。
第二天早上,参加本次活动的180人聚在酒店大厅,商议如何开展活动。狗委会临时主任老K说:“王小波生前曾在北京、山东和云南生活过,但最主要的城市当属北京,他出生在那里,其文本中涉及到的生活绝大多数也发生在那里,他死后葬在那里,我们应该去北京,先瞻仰他的陵墓,然后去他小说中提及到的工厂和大学参观,然后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再去他当知青时曾插过队的山东农村看看。活动结束后,每人上交一篇文章,结集出版。”必须承认,老K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我心里不爽,想找人抬抬杠,我反对道:“王小波是作家、思想家,他的思想我想大家都不陌生,如果所有人只发出一种声音,这显然是违背王先生的思想的。因此,我认为,大家不必统一行动,围绕寻找王小波这个主题,大家三五成群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寻找王小波岂不是更好?再说了,作为作家,王小波的文学之路应该是从云南开始的,他的处女作《地久天长》就是在云南当知青时获得灵感的,他的成名作,也就是第一次获大奖的作品《黄金时代》是以他在云南德宏的知青生活为背景写成的。所以,寻找王小波的第一站应该是德宏,而不是北京。”老K却说:“王小波先生生在北京,如果按时间顺序的话,北京肯定是第一站,然后才分别是云南、山东、美国,最后回到北京,但大家时间有限,很多人都是请假来参加活动的,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北京。”老K显然在偷换概念,我说的是时间顺序指的是王小波文学作品问世的时间,而不是他生活的时间。如果我们在做文学研究的话,老K做的是文学的外部研究,而我做的则是文学的内部研究。我坚信自己的方法更科学,但是曲高和寡,除我之外的179人中,我的支持者只有一位。
关于我的这位支持者,需要做一点交待。我决定隐去她的姓名,就叫她G吧,G是Girl的简写。她是武汉某高校的大三学生,长得还算清秀,尽管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雀斑,但她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她那咄咄逼人的青春,让人难以抗拒。她说她愿意跟我一起去德宏寻找王小波,去看看《黄金时代》中提到的那座农场,以及主人公王二和陈清扬生活过的阿昌族聚居地,顺便带一把阿昌刀回来。显然,G具有王小波遗风,能够独立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而她的独立思考让我们在选择去德宏的交通工具时产生了冲突,她主张坐飞机去,早去早回,一切从速,而我则认为坐火车更好,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彼此,知己知彼旅途中才有默契。我对她说:“我们此次出行是为了寻找王小波,而不是旅游。要寻找王小波就应该对他的作品足够熟悉,火车上我们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来细读文本并做交流,只有这样,当我们到了德宏之后才能够顺利进入文本中的世界。”G说:“你说的固然正确,但如果我长期不返校的话,我担心会被学校开除。”我说:“这你就多虑了,现在的高校教育,跟放羊差不多,你随便编了理由请个长假就行了,反正学费不欠他们的。你要真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手里有你的假条,就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们才不会在乎你有没有在学校听课呢。”G眼珠子转了转,想想是那么回事,也就没再坚持了。
三
如你所知,在王小波的小说中,只有《地久天长》和《黄金时代》一篇涉及到云南德宏,而《地久天长》显然是不成熟的作品。在列车的硬卧车厢中,我跟G就《黄金时代》一文交换了意见。我感叹道:“黄金时代,人的一生能有多少黄金时代?王二和陈清扬的黄金时代就这样被耽误了。”G则说:“我倒是觉得他们比我幸运,至少在那个岁月里,被耽误的不仅仅是他们,大家都被耽误了,尽管是向下拉平,好歹也还算公平。而我呢?我也正处于黄金时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讲一些正确的废话。考试时还不能用自己的观点答题,否则就会挂科。”我笑道:“这样说来,被耽误的也不止你啊,所有学生都这样,也算一种公平吧。”G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说:“不一样!有些人可以不听课,考试照样过,毕业后也不用找工作,自有人会安排。还有些人则根本连大学都不用上,随便读个中专或者职高,然后当个小官,函授个学历,再然后就能当市长了。”
G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其实,我的黄金时代不也照样荒废了吗?因为F的一句话,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小说,到现在一事无成。
我跟F同居了四年,但仔细算算,这四年来,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刚跟F同居那会儿,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她就出门了。同居是因为爱情,但生活不能等同于爱情,柴米油盐形而下的东西不能不考虑。我宅在家里写小说,那点可怜的稿费明显不能养活人,好在我是拆迁户,有点租房补贴,而我们跟F租的是全昆明最廉价的房子——一室一厅,在三环以外,这之间的差额可以勉强作些贴补。
毕业前夕,F曾立志要当国家干部或者进国企,退一万步也要进个事业单位,但都没考上,最终只能烤红薯。她推着板车沿街叫卖,结果被城管连红薯带烤炉全部没收了。我告诉她说,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卖红薯有辱身份不说,更重要的是对不住母校的栽培,我们应该用知识换取金钱,就像我写小说一样,虽然钱不多,但好歹也是用知识赚取的。F采纳了我的建议,去了一所补习学校当老师。
F早出晚归,有时候会到凌晨才回来,说是有应酬。应酬就是无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不管她多晚回来,都不会忘记阅读我当天新写的小说。有时候,她还会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说,等我成了大作家,出了名,她就给我当全职太太。
列车抵达昆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是一点多钟。对于城市来说,这不算晚,很多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本想带G去找家酒店随便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去德宏。后来想想这样不好,我在昆明有住处,身为东道主,把客人安顿在酒店不是待客之道。
家里还留有F的痕迹,是G最先发现的。我让她睡卧室的床上,自己睡客厅。她刚进卧室,就看见衣帽架上挂有一只绿色的乳罩,显然是F落下忘记收走的。绿色是F最喜欢的颜色。她喜欢把喜欢的东西深藏在心里,所以她的内衣内裤全是绿色的,而外套长裤和裙子没有一样跟绿色有关。
G说:“女主人不在啊?如果她在的话,你还敢把我带回家吗?”我说,我跟她已经分手了,她就是本次寻找王小波活动的倡导者之一的F。G说,她并不在乎她是谁,她想知道的仅仅是如果我们没有分手又恰好她也在家,我有没有勇气带她回家过夜。我说,历史容不得假设,再说了留宿朋友这件事跟勇气没有半毛钱的关系。F于是开始数落我,她说:“你们80后的这代人就是悲哀,就是可怜。动不动就是钱。你带我回家就是为了省掉住宾馆的钱是吗?”
毋庸置疑,她说的都是实话。在80后这代人中,我还算相对优越的,至少不用为住房的事发愁。大多数80后没有度假的机会,因为他们要节省每一分钱,用来还房贷。当然,我说的是80后男性,女性的情况则不一样。她们可以选择嫁给父辈男人,就少了许多物质上的窘迫。想到这里,我对F的恨意就消减了许多,毕竟她陪伴了我四年,她是在四年后忍受不了的情况下才选择拜干爹的。如果我的拆迁房能够早点到位的话,说不定我们现在已经有孩子了。
睡下后,我接到了F的电话,她说:“你跟那个小丫头应该到昆明了吧?你可以带她回家里过夜,但不能睡我们的床,不能用我们的床单。”语气里颇有些命令的意味。我想对她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跟谁交往,怎样交往都与她无关。但想了想,我没这么说,我说:“床是房东的,床单是我父母留下的,跟我们无关。”F怒咻咻地说了句“完事后把床单给我洗干净”就挂了电话。
什么狗屁逻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在外面逍遥快活,还要管我事情。再说了,我跟G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然,我深信我跟她是有机会发生点什么的。我们认识才三四天,她如此大方地跟我回家,显然是没对我设防。更何况,睡觉前她还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
G问说:“还记得《黄金时代》里的那句话吗?”我问她哪句。她说:“就是王二说的那句,‘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男女间的事情还没体验过,真是不甘心。”我这才想起,G今年正好也二十一岁,距离二十二岁生日还有半年。显然,她的话里带有某种性暗示。但我决定装糊涂,说故作吃惊地问道:“你是说你还是处女?”她努努嘴,说:“你想得美!我可是90后。”
我差点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对,她是90后。90后的女孩儿是这样一群人:她们重情重义,而且感情极其丰富,很容易以身相许。许完之后要是发现彼此并不合适,就分开,然后再许给其他人,直到许到合适的人为止。但我是80后,不仅是80后,还是85前,在我看来,以身相许这种事大可不必操之过急,两个人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后再许不迟。
那晚,我没有动过G,甚至连卧室都没有多看一眼。
四
关于何时动身去德宏,我与G又发生了冲突。我主张吃完早餐就走,越快越好,毕竟她是逃学出来的。可她却要晚上坐夜班车走,她说白天的时间她要看我的小说。她已经妥协过一次,所以这次理应我迁就她。更何况,她在昆明逗留一天的目的是要看我的小说。写小说的人谁都希望自己的读者越多越好。
G看了我的部分小说后就不再看了。她说:“要想了解一个人,最好的途径就是看他写的东西。”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应该交换着看,彼此增进了解。”她说:“我不写东西的,你亏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发现了你女朋友跟你分手的原因之所在,从你的小说中。”我让她说说看,说对了她的路费由我承担。她说:“原因很简单,你是个闷骚。根据我在武汉跟F的交往可以判断出,她属于那种很直接的人,或者说她是狂骚。当一个狂骚男人遇见一个闷骚女人,两人就能和谐;当一个闷骚男人遇见一个狂骚女人,注定不能长久。”
F跟我同居的第二年,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回来得很晚,不同的是,她没有看我的小说就直接睡觉去了。当时我还在写小说,没太在意她的反常。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去上班。她说她辞职了,她要继续考公务员。我说也好,公务员稳定,只要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就能活得像模像样。
F一连考了三年公务员。加上毕业前的那次,就是四年,但那次发生在我们同居之前,况且她也未必认真备考,可以忽略不计。第一年她孤军奋战,考的是省直单位,结果没能进入面试。我坚信,以她的才华和品貌只要能进入面试,就一定会被录取。于是,第二年我陪她一起考,一年没有写过小说,两人一起看书,互相提问。结果果然有所好转,这次她以第二名进入面试,但还是落榜了,录取的是笔试的第一名。至于我,我虽然报了名,并没有去考。F说过,我的小说写得好。公务员对我的吸引力还不够大。这次落榜,F有些心灰意懒,她说她再也不考了,还是随便找份工作做做吧,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我说:“你别说气话了,再考一年吧。这次咱吸取教训,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次所有部门都报,都去考,哪怕省外的都行,东边不亮西边亮。”F说:“我要是考上了省外的,那就成鸡肋了。不去可惜了,去吧咱俩又天各一方。”我说这不打紧,只要你考上,哪怕是最偏远的地方都没关系,大不了我把我的回迁房卖了跟你一起去,写小说嘛,哪里都一样,说不定换个环境还能写出更好的呢,王小波就是在他被人运往云南后才写出《黄金时代》的。
第三年,F终于考上了Y省的公务员,但命途多舛,体检没过,原因是她的左右乳房不对称。F是个左撇子,所有的力气活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右手对她来说,最大的功能莫过于吃完时端碗,所以她左边的胸肌要发达一些,自然左边的乳房也就稍大一些。这件事我是这样理解的:她乳房对不对称只关系到两个人,即我与她,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既然我都没有说长道短,别人是没权力品头论足的。为此,我写了一封长信给那个单位的领导,在信中,我充分论证了乳房不对称跟工作能力的大小没有必然联系,公务员的工作靠的是双手和大脑,只有妓女才会在工作中用到乳房。但我没有收到回信。
一下车,G就不停呕吐。吐完后,她蹲在路边抱怨:“妈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夜班车是卧铺车?”我说我也不知道,但应该能想象得出,大晚上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睡觉,睡觉就得有床。G拍拍胸口,控诉着卧铺车的种种不是:空间太小,坐都坐不直;被子没洗,留有一大股脚臭味;睡她旁边的旅客打呼噜等等。我说,你就省省吧。当年王小波来德宏的时候还没这条件呢,从北京到昆明坐的是闷罐子火车,从昆明到德宏坐的是卡车的货箱。能坐卧铺车,至少说明了我们还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她感慨道:“没想到你们80后的老男人诉求点这么低,王小波还知道第一时间返城呢。”最后她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在《黄金时代》中,王二跟陈清扬的关系是靠什么维系的?”我说,那还用问,当然是伟大的友谊。她接着问:“我不问你是谁,就跟着你从武汉到了这里,忍受了几晚上的痛苦,这算不算伟大的友谊?”我说:“怎么能说几晚上呢?最多也就这一晚。”她说:“本小姐我去哪儿都是坐飞机,坐火车对我来说同样是痛苦的,随时都听见“逮谁坑谁”的响声,梦里头不是被人强奸就是遭遇洪水。”
照这么说,G跟我一起到德宏寻找王小波的确可以算伟大的友谊,但我最终还是否认了。毕竟,王二和陈清扬的伟大的友谊里面包含的一个重要元素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的,那就是性。尽管这几天来,我偶尔也会对她产生性幻想,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女孩在决定是否将自己变成女人时应该慎重。
G的身体状况无疑在告诉我们不能继续前行了,必须找家酒店休息。刚办完入住手续,F的电话就打来了。这几天,我对F的感情挺复杂的,既希望她来电话,又反感她的来电。她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他们见到了王小波的遗孀李银河女士。我说这有什么高兴的?不懂她的学问,见个面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我的打击,F似乎无动于衷,这有些反常,要在平时,她肯定会暴跳如雷,然后进行人身攻击。或许,她已经意识到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已不再是她的谁,当然她也不再是我的谁。她问我到哪儿了,如实相告,到芒市了。这时她突然激动起来,问:“你跟那个小丫头一起?你们跑去芒市干嘛?”我说这不是废话吗?我们到德宏寻找王小波,芒市是德宏的州府,不来芒市来哪儿?F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旮旯。”这句话让我毛骨悚然。
我上小学的时候跟我表哥同班,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比他好得多,难免得意忘形。有一次我又在我舅舅,也就是表哥的父亲面前夸耀自己,同时打击表哥。我舅舅是好面子的人,操起一根棍子就要打我表哥。这时候,表哥突然冲着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事儿。”这句话不仅让表哥逃过一劫,也让我心神不宁了好几天。类似的故事王小波也曾在他的小说中写到过,但我以为他是在抄袭我的生活。无论如何,这件事在我身上是真实发生过了的。
听不见我回话,F在电话里头又得意又气愤,她说:“怎么?被识破了?我告诉你啊,下不为例!别以为90后的小丫头好骗,要论心机,人家说不定比你老练得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明白。”这句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她说:“你还装?别以为全世界就你知道王小波!谁不知道王小波插队的农场在陇川?你竟然带她去了芒市,还说什么州府。你怎么不带她来北京呢?北京还是中国的首都呢!”
我丢亏难当!但这能怨我吗?要不是她找我分手,我肯定不会参加这样的活动。我喜欢的是王小波的小说,至于他生活过的地方,跟我没什么关系。就像我喜欢听张学友的歌,却对他的生平和相貌一无所知一样。就算我心血来潮跟着他们起哄寻找王小波,要在平时,我肯定会在出发前把所有的前期工作做好的。再说了,我一向组织纪律性很强,一切行动听指挥,要不是她因为我肯定不会跟老K唱对台戏。
现在,我必须把事情跟G解释清楚。我的时间不值钱,但她是逃学出来的。当我告诉G我们弄错地方了,并以此表示我的歉意时,她问我:“是不是每一个闷骚都这么虚伪?”如果说G和F有什么相同之处,除了都是女性外,就是她们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就像道家密文一样。我从小就不喜欢猜谜语,我说:“我承认前晚我打飞机了,但这是我的隐私,不管我承认还是否认,都跟虚伪无关。”她说:“以前他们说80后的老男人虚伪我还不信,现在算是见识了。你故意把我带到这里来,还承担了一切费用,这不是摆明想跟我多呆几天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你笨手笨脚,不像小偷的样子,盗就可以排除了。想泡我的男人我见得多,像你这样可爱的还是头一次遇上。”我懒得跟她解释,就顺着她的问道:“那么,你说说看,我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她说:“你懂得先培养感情,而他们只知道直奔主题,然后散伙。”我说,那咱俩还是接着培养感情吧。
五
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却形同陌路,而有些人只要见一面就仿佛前世相识今生再见。
我跟F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时候,她是校阳光文学社的副社长。我虽然喜欢写点东西,对于社团活动却并不热衷。有一天,F找到我,请我为他们的刊物写一个小说,我拒绝了。在我看来,文字一旦变成了铅字就有了商品的属性,所以不付稿酬的话,我绝不供稿,我宁愿私下里在朋友圈内传阅。但F并不死心。在教室、自习室、篮球场、食堂等一切男厕所以外的地方,她总能找到我。有一次,她甚至女扮男装混进男生宿舍来找我。当时,我刚洗完澡,穿着三角裤在宿舍里晃悠。更倒霉的是,我穿的那条三角裤屁股上还破了个洞。就这样,我在她面前曝光了。
后来的几天内,室友们总是劝我说,那娘们儿长得不赖,让我从了她。我知道,她喜欢的是我的小说,而不是那条破了洞的三角裤和三角裤里面的器官。我嘴上说,你们就饶了我吧,心里却在想,她对文学也还算虔诚,可以交个朋友。在F的再三请求下,我终于为他们的刊物写了篇小说。大致内容就不说了。毫无疑问,那篇小说的主人公有F的影子。她对任何事都是那么的执着,惟独考公务员这件事例外。
第三次考公务员失败对F打击很大,她几乎是万念俱灰,成天躲在屋里打魔兽世界。我劝她别灰心,来年去考个不要求乳房对称的单位,或者我卖掉一套房子,做个整容手术,让两边的乳房一样大。那时,刚好有人想要买我的回迁房,尽管房子连地基都还没弄好。F却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用的。
如你所知,写小说赚不了多少钱。但活着就离不开钱。在朋友的介绍下,我去了一家房产公司做业务。第一天下班回来,F严肃地要求我辞职了。她说:“你的稿费和租房补贴足够你的基本生活,你辞职,我去找工作。”我说谁找工作都一样,更何况我已经在家宅了几年了。她吼道:“不一样!你有写小说的才华,理应继续写下去。”她向我陈述了我的小说对她如何重要,要是没有我的小说,她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最终,我同意了她的建议,人命关天的事不能大意,何况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她也放下了魔兽世界,回原来上课的那所补习学校去了。
在去往陇川的车上,G突然把她的手机塞给我,说给我看一条有趣的短信。短信是F发来的,上书:“跟我抢男人,你还嫩!”我说你不必跟她计较,她那人就这样,什么都想管,什么也管不了。G说,这不是管不管的问题,你不觉得她很搞笑吗?你已经不是她的男人了,哪来抢不抢的说法?再说了,你这样的榆木疙瘩,还有人抢?她当你是人民币呢。我说我不是人民币,我的文字也很难转换成人民币,你只当是收到了一个疯子发来的骚扰短信就好了。但这件事对G的影响远没有结束,她说,这世界千奇百怪,榆木疙瘩也可能成为抢手货,就像《黄金时代》里的王二,整个就一傻逼,一不要命二不要脸,照样有陈清扬喜欢。我不想在这件事上面继续纠缠下去,佯装睡着了。
找到王小波曾经插队的农场并不难,找到当年的那种氛围却并不容易。这里早就没有了知青,没有了王二、陈清扬、罗小四、军代表,但农场还在,小河还在,阿昌大哥还在。更不可思议的事,我们竟然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王小波插队时的生产队大队长,他也姓王,70多岁了,住在王小波当年住过的房子里。说起王小波,他还有印象。她说,王小波那小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拉野屎。想拉屎了,不管多远他都会一溜烟得跑到厕所里去,为此事,他还曾遭到军代表的误会,以为他逃工,险些开了批斗会。但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在大队长的印象中,王小波也曾经拉过一次野屎。那天,大家伙吃忆苦思甜饭,所有知青都吃坏了肚子,三更半夜争着抢厕所,但厕所只有一座,大多数人不得不拉野屎。但王小波跟他们不一样,他绝不浪费任何一点国家资源。他夹紧屁股,硬是跑去了菜地,把大粪这种天然的肥料贡献给了集体。大队长说得津津有味、唾沫横飞,最后他总结道:“王小波这小子有这样的觉悟,难怪会成为大作家!”说完,他伸手找我们要钱。这一举动让我们吃惊不小,说两句话就要钱,你当你是中国移动啊?大队长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找他打听王小波的事情,此时正好是农忙时节,耽误了时辰庄稼就会颗粒无收,所以我们应该支付他的误工费。我正要感慨世道浇漓、人心不古,G却大方地给了大队长200块钱。孩子就是孩子,一点不知道节俭。大队长脸上堆满了笑,说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王小波生前劳动过的地方,被我婉言谢绝了。我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的,一个字只能卖几分钱。我对G说,都已经到了这里,参观王小波劳动过的地方我们大可以自己去,不需要向导,农场是不收门票的。G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默认了。
来到《黄金时代》中提到的王二捉鱼的河边,G见四野无人,说不要浪费了这良辰美景。我说我们在这里悼念王小波,何来浪费之说?G问我读懂王小波了吗?我说我读了不下十遍,不说全懂至少也懂了四分之三。见我装傻,G开门见山地提议就在这里把伟大的友谊进行到底。我问道:“还记得王小波的处女作《地久天长》吗?我觉得那种友谊更伟大,还能天长地久。友谊未必需要用性爱来证明。”G说:“你这人无趣得很!”我说,我们的行程只剩最后一站了,去阿昌族村寨看看,顺便买一把阿昌刀,然后就回昆明,散伙。这样你就不必再忍受我的无趣了。G把嘴唇撅得老高,但很快又恢复了天真烂漫,她说:“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你这个闷骚。”
毫无疑问,在去往阿昌族村寨的路上,G也没能征服我。我对她说,这荒郊野地的,根本没地方买避孕套。弄出个孩子事小,就怕孩子长大后知道我们如此草率地把他带到人间,会影响他的身心健康。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买了一长一短两把阿昌族的户撒刀送给她,她也没拒绝。我认为,咱俩应该扯平了,户撒刀价格不菲。
六
前两年,我一直把自己关起来写小说,闭门造车,从而忽视了F的情绪变化。直到有一天,浓妆艳抹的她回到家不再看我的小说,而是问我回迁房什么时候能够下来。我说政府的事情,谁知道呢?或许两三年,或许三五年,十年八年也不一定。她建议我把房子卖了,至少卖一套,把钱用于投资。我问她投什么资。她说,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要投就投股票,争取一夜暴富。这年头,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等有钱了你就可以出书了。我没有采纳她的提议,谁都知道,股市的黄金时期已经过了,现在炒股无疑是把钱往水塘里砸,而且连泡泡也不会冒一个。至于出书,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我对自己的作品还不太满意,担心书出出来后给人留下不好的刻板印象,要是这样,我以后写得再好也不能赢得读者的信任了。那晚,我们大吵了一架。F骂我是窝囊废,一个大男人不去赚钱整天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鉴于她说的全都是事实,我也就没有分辩。
第二天,F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回来后要求看我新写的小说,连头晚没看的也要补上。我错误地认为我们已经和好如初了。谁知不久后,我们之间就多出了一个干爹。
第一次见面时,干爹还不是她的干爹,而是某老板。某老板问我学没学过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这当然问得多余,大学都毕业好几年了,怎么可能没学过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呢?某老板说:“这就对了,马克思说过,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钱是不可能写得好小说的。”他还让我学以致用,不要让满肚子的学问烂在肠子里。我明白他在说什么,无非是在打我的回迁房的主意。房子是我父母留下来的,不是我的劳动所得,我没理由卖掉它。我起身告辞。走出饭店好远之后,我又折了回去,把单给买了。怎么说我也算个文化人,不能让这些暴发户误以为我吃了他的东西就拍屁股走人。
回昆明的途中,G一路上都在抱怨,说这次出来寻找王小波一无所获。我想告诉她,她至少收获了两把户撒刀,又担心她认为我小气。我说:“我倒是收获不小,不虚此行。我明白了一个人无论如何挣扎,都要回到他出生时的阶级。王小波当过知青,当过留学生,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出生地北京,死时的身份也跟他爹一样。”G没好气地问:“你以为你们这些80后的老男人还能回得去吗?”我说这要看你怎么想,我出生时的身份是农民,但在我童年的时候就我们全家都成了城镇居民,如果我回到小市民轻而易举,回到农民就得费一番功夫了,我充其量算一个失地农民。G说,王小波只是个异数,世界在发展,人心在变化,千百年来,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成功人士都没有回去,刘邦不再是市井顽童,朱元璋也不再是乞丐。我不想继续跟她争下去,就像老K不愿跟我争一样。各走各的路,如此而已。
一回到昆明,我跟G就被警察请到了派出所,说是要请我们协助调查一起聚众淫乱案。据警察们说,最近有人借悼念已故作家王小波之名,进行换妻换偶、聚众淫乱等违法犯罪活动,而我跟G参见了这次活动。难怪这几天没有接到F的电话,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我跟G显然是不知情的,而且我们也没有聚众淫乱。我们将事情的全部经过老老实实地向警察坦白。一名警察认真地听完后,问道:“照这么说,这件事跟你们无关啰?但你们也在武汉呆了一晚上,那一晚上你们有没有参与他们的流氓活动?”我说警察先生,这件事你根本不需要问我们,直接去查看酒店的入住登记情况就行了,我跟她住的可都是单间。警察说,入住后还可以私下换房间嘛。我说,那时候大家旅途劳累,都只想好好睡一觉,再说彼此也不认识,想乱来都不大可能。如果按照你们的逻辑,你们最应该调查的是旅行社以及各种会所。警察说:“好吧,就算那晚你们什么事都没做,但是你们孤男寡女结伴旅行十多天,这期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呢?”显然,他问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法律范畴,就算我跟G真的发生了那事儿,那也不能算聚众淫乱,我们是一对一,最多算个不道德性行为,而且没有影响到各自的家庭。法律不应该过问道德的事情,更何况我们连道德的底线也没有碰触过。我本想对警察说,这些都是我们的隐私,无可奉告!但G抢先说话了,她说:“谁会跟这样的闷骚干那种事啊?我能证明我的清白。”
G的话无疑是冒险的。在我看来,要想证明我们的清白只能通过以下途径:
1、我跟G至少一人根本不存在;
2、我们存在,但彼此不认识,没有任何往来,更没有一起寻找王小波;
3、G是处女;
4、我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
这四点都难以证明。王小波曾在《黄金时代》中写道:“所谓破鞋,乃是一个指称。大家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同理,他们说我们发生了点什么就发生了点什么,没什么道理可讲,更何况我们即便真发生了点什么也不会被绑起来游街、批斗。但G说,这件事做起来很简单,只要做个妇科检查就行。警察说,他只是随口问问,我们已经没有了聚众淫乱的嫌疑。可G死活都要证明。
妇科检查结果出来了,G是处女。这让我大跌眼镜。走出派出所的时候G对我说:“谢谢你!我找到了王小波,也找到了我自己。”
七
以上就是我为寻找王小波,为狗委会写的小说。只可惜老K他们已经被判了有期徒刑,结集出版的事遥遥无期。
田冯太,土家族,1984年生于湖北省来凤县某偏远乡村,现居昆明。系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